黯淡的燈光映照著毫無表情的臉龐，一聲嘆息猶如黑夜里的風聲。此刻，她可以聽見獨屬于農村夜晚里的聲音，狗在遠處狂吠，風不經意擺弄一些瓦片房，以及河畔沒完沒了的水流聲，這些都是白天里不容易被捕捉的。此刻，程令宜好像真正感受到了世界的安靜。她靜悄悄地拉開窗簾，透過屋子后面的竹林，她可以隱約可見后面那戶人家，上一次回來的時候還是雜草叢生，這一次已經被徹底清理了。

程令宜的心似乎被削尖了的石頭猛地戳了個洞，而流出來的血是濕熱的眼淚。

她再也看不到那戶人家會亮起燈了，同樣的，自己的童年在一個個死亡和欺騙中早就宣判消失了。那些一塵不染的快樂或許再也回不來了。

手機亮起，只有一條消息，孤零零的白色對話框寫道：

媽的腿又疼了。

她嘆了一口氣，隨即看了看時間，晚上十一點五十二分。

程令宜沒有辦法去想孟志陽是個壞人，他對他的父母孝順，對自己的家人孝順，對待事業有上進心，所有人都告訴自己，和他在一起就是你最好的選擇，聲音多了，于是漸漸變成了一株藤蔓纏繞住了自己的心，自己說不出什么理由來拒絕這一切。

程令宜放下手機，她不想回復，她真的已經麻木了。

和孟志陽的相識出現在第二段感情的空白處，孟志陽的熱情溫暖像火爐一樣出現在那個寒冷的冬天，等到程令宜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在向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他悄無聲息地獲得了自己家人的喜愛，甚至連程令宜都沒有察覺的時候，于是她的愛情就攤開在所有親戚的審判之下了，你們應該干什么，你們應該如此談戀愛，你們應該考慮以后了，可千萬別走我的老路，我是過來人等等之類的語言，在戀愛的兩年里，程令宜聽得太多。

程令宜時常在想，若是這些戀愛的過來人真的能給以戀愛上的經驗，婚姻上的經驗，他們為什么還會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呢，她看到她們，只看到生活的疲憊，在婚姻里的不幸都像一個臉譜一樣戴在她們老去的面容上，幸福的女人大多相似，總是笑臉盈盈，身量纖纖，有些無憂無慮的單純，不幸的女人各有各的不幸，但是她們往往面色發黑，在夏天穿著最簡單的T恤和短褲，臉上帶著黏膩的汗珠，一張嘴除了抱怨生活不易，就是埋怨老公無能，亦或者是子女不懂事，噼里啪啦和你說一大堆你根本無法感同身受的話之后，往往會和你說一句，千萬別過得像我一樣，我勸告你，你日后一定要怎么怎么樣。

在這些女人中，總是會有程令宜的母親。

該怎么形容她，悲哀太多，可憐太少，她這輩子最會做的就是自我犧牲，通過犧牲自己來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勝利，仿佛自己是那個最明事理的人。程令宜在港城教書，有一篇課文是回憶我的母親，她讓學生們在課堂上回憶自己母親身上最大的特點，被傳統教育馴化的學生們寫的是勤勞、善良、勇敢、無私之類的話，在他們眼中，不管母親對自己做了多少的錯事，但是碰到這樣的時刻，需要形容母親的，一定得是一些美好的詞匯，否則，怎么能配得上“母親”兩個字呢。程令宜是老師，她沒有辦法說這是不對的，你們要客觀去想你們的母親，可惜他們不懂什么是客觀，他們也不懂什么是不對的。“媽媽不會害你。”這句話像咒語一樣，每當母親說一次就會形成一個巨大的囚籠，將人的思緒緊緊束縛，讓人在窒息的氛圍中永遠無法掙脫，最后只能無語凝噎。

程令宜的母親促成了她與孟志陽的戀愛，她們的戀愛之路總少不了她母親的身影，旅游、約會。母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所以每當程令宜和孟志陽單獨外出，她總會用一種擔心的眼神灼燒著他們倆，程令宜明白她，是在用這種方式把控自己，她早就習慣了，從小教導的孝順懂事，便體現出來了，日后這也會成為她在那群怨婦里炫耀的資本。程令宜無所謂的，她真的無所謂，在感情里她已經麻木了，她知道她不能有任何別的想法，一旦有，那就是在給所有人添麻煩。孟志陽也無所謂，他是個孝子，是懂事的孩子，這樣的身份形成并不是一兩天就可以做到的，所以他樂在其中。

此刻時間仿佛被拉長，程令宜在黑暗中變成了一座孤島，寂寞和荒蕪在孤島里肆意席卷，冷冽的刀子從過去的某個時空刺向此刻的自己，而這些傷口只有自己能夠看到，不管在自己身上多么剜心地疼，別人永遠無法體會。對于程令宜來說，這些傷口是什么呢，或許是十歲那年開始父親持續的出軌，或許是無窮無盡的家暴，又可能是一直以來為了幸福而幸福所承受住的那些無法言說的痛苦，是失去后的故作堅強，是從沒得到過的陰影。而這一切，從不是血淋淋的，它是一道結痂的疤痕，是沉睡的猛獸，不經意間被撕開，被喚醒，它就會瞬間吞噬你，而程令宜終其一生，都逃避不了，傷口總是如影隨行。

是的，她掙脫不開，無論她表現得多么灑脫多么標新立異，在工作中多么大放異彩，只要有那么輕飄飄的一句話，無足輕重的一件事就可以擊潰她的防線，過往的不幸提醒她，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偽的，于是她繼續在布滿荊棘的黑夜里痛苦摸索，周而復始。

這樣失眠的夜晚不是第一個，也一定不是最后一個。從前的自己會默默安慰自己，睡吧，睡著了就好了，太陽升起一切都會是新的開始，現在，她不想再騙自己了，痛苦就是痛苦，它會隱匿，但它永遠不會隨著時間消失，有些事情過不去的，永遠都不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