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唐狄公案(四):濮陽縣謎案(下)
- (荷蘭)高羅佩
- 3317字
- 2024-08-12 15:23:54
第三章 初探
衙役們剛把司鼓抬到狄公的更衣室,放在地面的葦席上,狄公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僵硬的尸體。仵作蹲在一旁,之前他正在人群中觀賽,尸體運到碼頭時,他曾草草診察過,眼下正仔細查驗,并用一塊銀板插入死者口中。
卞嘉和寇元良一直站立在角落處,此刻卞嘉上前一步,語氣十分不耐煩:“我看就沒必要再浪費時間了,我敢斷定他是死于心臟猝停,這癥狀再明顯不過了。”
“且等仵作驗完再說。”狄公決斷道。他觀察了司鼓精壯的身軀,身上只纏了一塊裹腰布,雖然他的臉被死亡的痛苦扭曲了,但他五官端正,前庭飽滿,看來該是一位受過教育之人,而不是普通的伙計或苦力——一般來說,槳手都是從這些下等人中招募來的。當仵作驗尸結束,狄公便問道:“你如何確定他是中毒而亡?你也聽到了,卞大夫適才斷言,他是心臟病發猝死。”
“回令君,除了心臟衰竭的癥狀外,死者手指和腳趾尖上還有些許紫色的小斑點,我剛才查驗也發現他的舌頭腫脹,舌面伴有暗斑。我碰巧是南方人,知道南部山民會炮制一種能產生這些癥狀的慢效毒藥。我一看到他指尖上的斑點,便知他定是命喪于此毒。”
卞大夫也俯身細細打量。仵作用銀板將死者的牙關撬開,讓卞嘉查看。卞嘉不覺點點頭,又懊悔地對狄公說:“確實如此,令君。剛才是小民武斷,經他提醒,我也想起曾在書里看到過那種毒藥。若是空腹服下,一刻鐘左右就會毒發。但如果在飽餐后服下,則可能需要半個時辰或更長時間。”
“既然他是你船上的司鼓,想必也是你藥行里的伙計吧?”
“不,令君,他叫董邁,是個外來書生,客居于此。有時小民的店鋪忙碌時,他偶爾會過來幫忙照看幾天。”
“他在此地可有家人?”
“回令君,幾年前他尚有父母同住在此,當時的董宅還是座顯赫的鄉間獨院小樓。后來他父親生意受挫,家道中落,不得不變賣了房產,舉家遷回北方老家去了。董邁孑然一身留在濮陽,想著能夠勉力支撐,在孔廟完成學業,之后再歸家侍奉雙親。他是一個開朗謙和之人,還頗有些身手,掌握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我鋪子里的伙計都與他交好,于是我們就請了他來當船上的司鼓手。”
卞嘉凝望一眼地上冰涼凄慘的尸身,滿臉痛惜之色。
寇元良也接口說道:“董邁確實年輕有為,他父親就很懂古董,他也眼光獨到,總能慧眼識珠。”
“元良,你是怎么認識他的?”狄公問。
“回令君,董邁常來找我,給我看他低價淘買來的舊瓷器或青銅器。卞大夫說的沒錯,他是個不錯的年輕人。”
“哎,縱是這般佼佼者,也并不妨礙有人害了他的性命,”狄公淡淡地說道,“有沒有人可能對他懷恨在心?”
卞嘉向寇元良投去一瞥,眼神里有些詢問之意。寇元良聳聳肩,一臉茫然,卞嘉便說道:“令君,據我所知,這倒應該不會。但有一點,董邁以前交際甚廣,三教九流都有來往,他有時會和一些潑皮無賴到下等拳館里切磋功夫,也說不定是哪一次就和誰結下了什么恩怨……”他說到這里就閉口不談了。
卞嘉臉色灰白,流露出憂慮神色,狄公對其頗為體諒,想是因為熟識之人突然暴斃于面前,心中大驚大慟而難以回神,或者是因為此前草率的死因推論令他心中懊惱難安,于是轉頭問寇元良:“董邁住在何處?”
“回令君,他就住在城西南,半月街附近。小民也說不清具體位置,但可以去問問他的好友夏光。夏光和董邁一樣,也是孤身流落在此的書生,同樣愛好舞弄拳腳,偶爾也倒賣一些古玩賺點零散銀兩。夏光跟我提起過,他和董邁一同住在一間舊衣鋪的閣樓上。夏光答應過我幫我照看龍船,想必此刻也就在附近。”
狄公便命令仵作:“去把夏光找來!”
“他已經回城去了,令君,”卞大夫連忙說道,“碰巧我過來時,在南門附近見他已經往回走了。他左臉上有一道難看的疤痕,我十分肯定那就是他。”
“真是不巧,”狄公無可奈何地說道。他看到寇元良似乎急著要走,正不耐煩地用兩腳交替著重心,身體輕微地晃動。“好吧,各位,”狄公接著說,“我會仔細調查這件事的,我們暫時不要對外宣揚這是一樁謀殺案,姑且稱其死于心力衰竭。明天上午縣衙開堂審理,還請二位到場。洪亮,好生替我送二位回去,順便把班頭叫進來。”
卞嘉和寇元良離開后,狄公對仵作說道:“今日之事,多虧你明察秋毫,我心甚慰。如若不是你碰巧在這里,我便會依卞嘉之言為權威推斷,將一樁謀殺定性為意外而使死者蒙冤,豈不愧哉。現在你回去,到衙門里整理驗尸報告吧。”
仵作也深受鼓舞,微笑施禮便告辭了。狄公雙手背在身后,一籌莫展地來回踱著步。洪亮把班頭帶過來,狄公吩咐道:“把死者的故衣拿來!”
“就在這里,令君。”班頭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包裹,在狄公面前打開。“這是他穿的長褲和腰帶,令君,還有腳上的氈鞋。這是他的外褂,在船上的大鼓下面找到的。”
狄公把手伸進外褂寬大的袖子里,摸出一張董邁的名帖,一張通過縣試的文書,還有兩塊用薄紙包著的銀錠。狄公吩咐洪亮:“把這些衣物拿回縣衙去。”又轉而對班頭說,“把尸體裹在席子里,著人把他挪到我們縣衙的空牢房里去。你親自去董邁的住處,尋著夏光也帶過來,今天晚些時候我要向他問話。”
班頭領命,便去給他的手下安排差事去了。當洪亮幫狄公換下官服時,他問道:“誰會毒害那個書生呢?人們怕是會說……”
“毒害?”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起,“我可聽說這只是個意外!”
狄公猛然轉身,怒氣上涌,幾乎脫口而出一句斥罵,但當他看清站在門口的魁梧壯漢時,他又控制著自己把脾氣壓了下去。那人是楊掌柜,當地很有頭面的古董商,就在孔廟對面開了一家大商鋪,狄公也常去那里賞玩一番。狄公緩和神色,招呼道:“原來是楊掌柜。實不相瞞,這的確是樁毒殺案,但眼下案情未明,還請您萬不要聲張。”
門口的壯漢長著一張棱角分明、粗獷黝黑的臉,濃密的長髭須中夾雜著毛茸茸的短胡楂。他揚起濃密的眉毛,微笑中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縣太爺吩咐,小人定當從命!我就是來看一看,因為我聽碼頭上的漁民說,是白娘娘把他收走了。”
“此話怎講?”狄公煩躁地問。
“就是鄉親們所說的河神娘娘,在比賽中有一個人丟了性命,漁民們卻對此很是高興,他們都說,既然河神娘娘已經得償所愿,那今年他們的收獲肯定也小不了。”
狄公聳聳肩,道:“且罷,那我們就順水推舟,讓兇手也以為我們和百姓一樣認同此言罷了。”
“他是怎么死的?”楊掌柜瞟了一眼地上的人,問道:“怎么沒見血跡。”
“如果楊掌柜想了解細情,明天上午可到衙門來聽審,”狄公簡明地回答。“對了,既然董邁也活躍于古玩行,想必楊掌柜應該與他也很熟識吧?”
楊掌柜搖了搖頭。
“回縣太爺,小人只是略有耳聞,不曾見過。我淘弄古玩有自己的門路,也是靠辛苦尋來的。無論晴天下雨,我都騎著馬在田間地頭穿梭,專跟著那些掘土挖寶的農人,日子一長,不光身體格外硬朗,還總是能尋到上等的好貨色。就在頭幾天……”
“那你可曾見過董邁的朋友,一個叫夏光的年輕人?”
“不曾見過,縣太爺。哎,對您不住,您問的我都不知道。”楊掌柜皺起眉頭,“這個名字聽起來耳熟,僅此而已。嗯,剛才我說到哪了?哦對,前幾天我在城東的一座寺廟里得到了一幅古畫,我敢說縣太爺您會感興趣的。它的品相保持得十分完好,我……”
“楊掌柜,這事不急,等有時間我一定到你的鋪子去瞧上一瞧。現在可不行,我還有公事要辦,我得馬上回衙門去。”
聽聞此言,楊掌柜趕忙鞠躬告辭。
狄公對洪亮說:“與楊掌柜交談頗有意趣。此人的古董研究造詣極深,對各路寶物又如數家珍,就是今天來的時機不巧,要不然多談一會兒也是無妨。”狄公戴上一頂黑色便帽,帶著一絲苦笑繼續說道,“馬榮他們三人要到后天才能回來,所以眼前這宗兇案就只能靠你我二人了!”
洪亮也面露憾色,“是啊,可惜馬榮、喬泰帶著陶干休假游玩去了,要不然就憑陶干那副精明勁兒,破解這種毒殺案根本不在話下!”
“洪亮,不必擔心,我們倆也一定能破案!我現在要騎馬到白玉橋村看看。當時他們所有槳手都是在那里大快朵頤對吧?顯然,是在龍舟賽開始之前,有人將毒藥下在了董邁的飯菜或酒水里,我要去探查一番,也許能找到些究竟。你最好到孔廟走一遭,去拜會一下那里的督學歐陽先生,和他聊聊董邁和他朋友夏光的情況。歐陽先生可是位明白人,我想聽聽他對那兩個年輕人的評價。你辦完事不必等我,待明日早膳后,我們在內室詳談。”
說話間狄公和洪亮一同拾級而下,狄公突然想起來,說道:“對了,你路過我府上時,順便讓管家告訴內人們,今夜我要晚些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