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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龍舟

“嚯!這張六筒可真是及時雨!”狄公喜不自勝,對大夫人說完話,便撿起八仙桌上的牌,擺進自己面前的牌陣里。

三房妻妾并不答言,都默默算計著牌局。天光欲晚,暮色彌漫,竹牌上的紅點越發難以瞧見。狄公與三房妻妾正坐在船尾的高臺之上,這艘官船泊得離運河上其他首尾相連的眾船稍微遠些。今天正是五月初五,要舉行一年一度的龍舟節。晌午剛過,濮陽百姓便從南門涌貫而出,直奔運河看臺——這里就是晚間龍舟大賽的終點。狄公身為一方父母官,還要親自為獲勝的船隊授獎。

一般來說,縣令出席此類活動不過是走個錦上添花的過場而已,可狄公卻對此十分熱衷,喜得與民同慶,樂得觀賽全程。于是,日落前半個時辰,他就早早地攜家眷乘坐三臺轎子出城,來到官船之上。他們的船就停在看臺對面,周圍是密密麻麻的民船,四處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狄公攜眾人在船上簡單用了晚膳,飲了甜羹,一家人便坐下來打麻雀牌,邊玩邊等著月上梢頭,龍舟競渡。夜涼如水,沁人心脾,歡聲笑語在水面蕩漾開來,一派喜慶祥和之態。各路船只都披上節日盛裝,彩燈熠熠生輝,夜幕流光溢彩,幽暗的河面上泛起星星點點璀璨閃爍的波光漣漪。

雖是如此人間盛景,圍坐在牌桌旁的四人卻無暇顧及,心無旁騖地忙于牌局。麻雀牌是狄公家人最大的娛樂愛好,眼下戰局正酣,勝負即見分曉。

三夫人出了一張牌,對兩名司爐弄茶的婢女說道:“把我們的彩燈也點起來吧,我都看不清牌了!”

“這張牌我不要!”狄公話音剛落,就見老管家從甲板上疾步而來,那架勢引得狄公也不免焦躁,便問道,“有何急事?難不成那個不速之客又回來了?”

大約半個時辰前,狄公與三房妻妾正一起站在船欄邊賞景休息,不料有一陌生面孔闖上官船。管家正要去通報,那人卻收住腳步,略一沉吟,口中念叨“休要打擾縣令老爺”之語,便不辭而別。

“不不,老爺。這次來的是卞大夫和寇老爺。”須鬢斑白的老管家恭敬答道。

“那請他們上船來吧!”狄公嘆道,意猶未盡地歇了牌局。卞嘉與寇元良正是今日龍舟大賽的主事之人,日常狄公操持濮陽事宜,雖多與當地名流高士會商議事,但并未與此二人共擔過政事,只談得上數面之緣的泛泛之交而已。卞嘉是一位名醫,經營著一間頗具規模的藥行,而寇元良則是位富貴鄉紳,對古玩寶器頗有研究。狄公微笑著對三位夫人安慰道:“夫人們稍事休息,我與他們略坐片刻!”

大夫人噘嘴說道:“老爺可不許趁機偷看我們的牌!”因禮制約束,女子不得與外男會面,三位夫人便將牌倒扣在桌上,起身離座,回避到一架屏風后面。

狄公隨即起身,向甲板上躬身作禮的兩名男子點頭相迎。此二人各自身穿白色絲綢夏袍,頭戴黑紗便帽,身形偉岸,儀表堂堂。

狄公和藹道:“二位請上座!想必是龍舟賽事已準備妥當,特來知會于我吧?”

“正是,令君!”卞嘉的語氣略顯拘謹,但表意清晰,“小民剛與寇老爺從白玉橋過來,九條賽船已全部在出發點集合完畢。”

“這次招來的槳手如何,可有技藝不凡之人?”狄公正說著,見婢女奉茶上桌,趕忙提醒,“萬萬當心,可別碰亂桌上的牌哩。”

狄公連忙將牌池里的幾張牌也朝下扣在桌上,同時卞嘉答道:“回令君,今年的龍舟賽盛況空前,我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給每條船各招募到了十二名槳手。比賽定會異常激烈,因為二號船上全是運河里的船夫,他們摩拳擦掌,非要贏一次城里人不可!小民與寇老爺已安排他們在白玉橋村的酒肆里吃得酒足飯飽,他們正急著要大顯身手呢!”

此時寇元良酸意十足地接過話茬:“卞大夫,你的船最被看好!我的船就沒什么勝算,船身太沉了!”

“不過我聽說,元良的船是依照祖先傳下來的龍舟樣式精心打造而成,這來頭不算小,頗有歷史淵源。”狄公說道。

寇元良俊朗的臉上浮現一絲愉悅的笑意,說道:“守正傳承恰是我參加龍舟大賽的初心,小民斷不敢忘。”

狄公點頭稱是,他知道寇元良一門心思都放在古玩研究上,而且確實是古董收藏界的翹楚,日后若有機會,定要欣賞一番他收藏的字畫,于是說道:“元良所言甚是。這龍舟節由來已久,古往今來,但凡有傍水之處,趕上今日都要大事慶祝。百姓們終年勞作辛苦,只在這節慶之日能夠忙里偷閑,縱情宴樂一番!”

“本地百姓都供奉河神娘娘,”卞嘉說道,“他們深信龍舟賽可使娘娘神心大悅,福澤萬民,保佑風調雨順,漁獲豐碩。”他說話時手指輕捻胡須,烏黑的須發襯得他瘦長寡淡的面龐更顯蒼白。

“但在以往,這龍舟節可不全是輕松喜慶之事。”寇元良說道,“龍舟賽后,百姓們要拿活人獻祭,得在河神廟里殺死一個年輕后生,稱作‘河神娘娘的新郎君’,獻祭者的家人還覺得這是光宗耀祖的好差事。”

狄公言道:“我朝圣斷清明,定國之初便下令廢止了諸如此類的兇殘陋習,真乃民之大幸。”

“但想要徹底移風易俗也并非易事。”卞嘉繼續說,“即使現在對于漁民和船商而言,依靠實實在在的運河遠比依靠河神庇佑實際得多,但當地人依然對河神娘娘恭敬有加。小民記得四年前,龍舟賽中曾翻過一條船,還淹死了一名男子,百姓們卻將此事視為大吉之兆,料定當年會有好收成。”

聽聞此言,寇元良有些神思難安,他看了卞嘉一眼,放下茶杯,起身告辭:“令君,我倆先行一步,去看臺那邊再查驗一下各等獎禮是否安頓妥當,您老晚些時間再移步過來即可。”

卞嘉也隨之起身,他們躬身行禮,轉身退去。

三位夫人急不可待,從屏風后閃身而出,重新坐回各自的位置上。三夫人看了一眼牌池,急匆匆地嚷道:“沒剩幾張牌了,趕緊來定個輸贏!”

婢女重新上茶,四人又繼續在牌桌上一決高下。狄公緩緩捋著長須,思忖著牌面的形勢,只要再得到一張三筒或白板,他便穩操勝券。但三筒都已經出完,外面白板還剩一張,只要有人打出來,這一局就贏了。他細細端詳三位夫人因興奮而泛紅的面頰,盤算著這張牌究竟在誰的手里。

突然,附近傳來一聲煙花綻放的轟響,緊接著就是爆竹聲聲,不絕于耳。

“快讓我瞧瞧你出什么牌!”狄公對坐在右手邊的二夫人催促道,“外面已經開始燃放禮花,想來龍舟賽已是箭在弦上了!”

二夫人有些猶豫,抬手摸摸自己烏亮油潤的發髻,打出一張四筒。

“哎,空歡喜!”狄公的聲音里滿是失望。

“我贏了!”三夫人雀躍起來,攤出最后兩張牌,正是四筒和五筒。

“還是你技高一籌!”狄公說罷,又問道,“白板在誰手里?我專等著這一張,簡直望眼欲穿吶!”

“不在我這!”大夫人與二夫人異口同聲,各自亮出了手里的牌。

“這就莫名其妙了!”狄公眉頭深鎖,“桌上只有一張白板,但剩下的牌里卻沒有。那張白板還能插翅飛了不成?”

“估計是掉到地上了吧。”大夫人說道。

眾人一齊往桌下看尋,又各自抖抖衣裙,仍是一無所獲。

“許是侍婢們糊涂,忘了收進盒子里去。”二夫人說道。

“絕非如此!”狄公惱火道,“每次都是我親自備牌,開局前總少不得清點一番,絕不會少!”

正說話間,只聽“嗖”的一聲長嘶劃破夜空,緊接著一聲震耳的巨響,煙花在空中爆破開來,灑下一片火樹銀花的絢爛,照得河面熠熠生輝。

“快看!”大夫人叫道,“真是美不勝收!”

四人趕忙放下手里的牌,圍到船欄邊。運河兩岸燈火通明,數焰齊發,鞭炮齊鳴,一眾看官無不高聲喝彩,一時間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新月如鉤,遠遠地掛在天幕當中,散發出冷冽的清輝。所有龍舟從白玉橋村應聲而動,順著運河破浪疾馳,轉眼已劃出幾里。所有目光都被吸引到龍舟之上,幾聲清脆的爆竹聲從耳畔劃過,觀賽百姓摩肩接踵,翹首張望自己押寶的龍船。

“不如我們也來湊個熱鬧!”狄公興致頗濃,“今夜大家盡興,不論貧富,皆可量力行樂。”

三夫人拍手贊成:“我押三號船!五十文!這兩天我手氣好,可不敢忘了財神爺的恩典!”

“那我押五十文,賭卞大夫的船贏,那條船的人氣最高!”大夫人說道。

“我也押上五十文,給寇元良的船助威,”狄公說道,“篤信沿襲先祖舊制,行為可嘉!”

四人繼續談笑了一陣兒,又興高采烈地品嘗了一些休閑茶飲。

忽然,人群騷動起來,個個引頸遠眺,原來是河面上龍舟大賽已近沖刺階段。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狄公與三位夫人也走到船欄邊觀賽,心情急切地盤算著每條船的位次。

仲裁官乘坐兩艘小艇從岸邊駛出,來到看臺對面的河心,定錨后高掛起醒目的赤色旗幡。

旌旗獵獵,鑼鼓爭鳴,雖然還看不見龍船,但一聽便知眾船已逼近河灣處。

人群中突然迸起一陣歡呼。只見九號船正轉過河彎飛馳而來,十二名槳手兩兩并肩坐在細長的船體內,正和著鼓點奮力劃槳。一面圓形大鼓擺在當中,對面站立一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上身赤膊,手握一對木頭鼓槌狠命地捶打鼓面。舵手牢牢把住控制方向的長櫓,振聾發聵地給槳手們喊著號子。船首雕刻成龍頭形狀,長須招展,珠目圓睜,好似一條巨龍從水中騰空躍起,龍身兩側白浪翻飛,風動潮涌。

“那是卞大夫的船!我可要贏了!”大夫人興奮地喊道。

當九號船從人們的視線里經過,看官們發現后面竟然還有一條船,也是龍頭高高昂起,張牙舞爪地對著九號船窮追不舍,像是想要咬住它的龍尾一般。

狄公贊嘆道:“那是二號船,運河船夫可不容小覷,他們全力一搏,能否贏下比賽也未可知!”

二號船的司鼓是個體形精干的小個子,體內蓄積著巨大的爆發力,只見他把鼓槌擂得震天響,同時扯開了嗓子高亢地吶喊。二號船與前船的距離逐漸縮短,它的龍頭已死死鉗住了九號船的龍尾。人群發出排山倒海的歡呼,聲浪滔天,甚至壓得鼓聲都聽不清了。

緊接著又有四條船從河灣處轉過來,但眾人無心理會,所有人的情緒都沉浸在前兩條船的鏖戰之中。二號船加緊發力,像拉滿的強弓勢不可擋,越來越逼近九號船,現在兩艘船已近在咫尺,狄公甚至能看清九號船司鼓臉上狂放的笑容。此刻兩船距離終點不足百米,仲裁官將赤旗略降下,標示出終點線的位置。

突然間,九號船魁梧司鼓的動作戛然而止,擂鼓的右手僵頓在空中。他似乎直愣愣地盯著鼓面,隨即表情錯愕地向前撲身伏在大鼓上。

槳手們被突然中斷的鼓點擾亂了節奏,紛紛抬頭張望的瞬間,兩支槳纏絆在一起,船身搖晃,船速驟降,雖然和二號船幾乎同時沖過終點的赤旗,但究竟是讓二號船搶占了半個船身的先機。

“這真叫功虧一簣呀!他怎的竟在這個節骨眼昏倒了,”狄公感嘆道,“看來他們委實不該在開賽之前喝那么多酒。”周遭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把狄公的聲音都淹沒了。當九號和二號龍舟在主看臺前的碼頭泊穩之時,其他七條龍舟也駛向終點,激動的觀眾也對他們報以熱烈的歡呼和喝彩。四面八方再次升騰起流光溢彩的焰火。

此刻,狄公看到有另一艘巨大的官船正朝他們駛來,便轉身對幾位家眷說道:“想來他們是來尋我一同去為獲勝的船隊頒發獎禮,一會兒你們先隨管家回府,儀式結束我便速歸。”

三位妻妾紛紛向他施禮道別,狄公快步走到下層甲板,卞嘉和寇元良已經在舷梯處恭候。登船后,狄公對卞嘉說:“失之交臂,可憾可惜!你的司鼓如何,無大礙吧?”

“回令君,小民稍后便回去看看,想來他平素身強力壯,我們定可以把他弄醒。無論如何,這是一場精彩刺激的龍舟賽!”

寇元良沉默不語,有些不安地扯了扯稀疏的胡須。他似乎有什么話在嘴邊徘徊,但終是在要開口的一瞬間改變了主意。

到達碼頭時,縣衙的班頭和六名衙役向狄公敬禮。在卞嘉和寇元良的引領下,狄公拾級而上,他的心腹洪亮正迎候著,將狄公引到一個用竹簾搭建的簡易更衣室。洪亮拿出綠錦官服幫狄公換上,狄公意猶未盡地說:“洪亮,今日出行,甚是快意!”狄公接過長翅烏紗戴在頭上,繼續問道:“縣衙里諸事可安好?”

“只有一些日常事務,令君,”洪亮回答道,“酉正時分,衙役們便已經放衙,他們就能及時趕到這里觀看比賽,都歡喜得很。”

“很好!一會兒我主持典禮時,你最好去碼頭看看九號船的司鼓怎么樣了。那個可憐的家伙竟然在沖刺時昏倒了。”

整理妥當后,狄公便走上禮臺。

眾多百姓都簇擁在看臺下方。衙役們已經安排好所有槳手在臺階下列隊等候。班頭把每艘船的領隊領上臺,由狄公親手頒發用紅紙包裹著一塊小糕點和一點散碎銀錢的獎禮,并許以祝賀勉勵之詞。

隨后,狄公又面向濮陽百姓簡短致辭,祝愿民生安泰、歲月無虞。臺下一時人聲鼎沸,氣氛熱烈非常,歡慶儀式結束后狄公便轉身回到后室。

洪亮正在等他,憂心忡忡地說:“稟令君,司鼓死了,仵作說死因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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