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是更復雜些的機器。

羅語嫣已經記不得是在哪里聽到這句話的了，但她還是對這句話有著印象。

所謂機器，就是會在固定的條件下，對固定的事作出固定回應的東西。只要能將機器解構，就能夠輕松掌握它的原理，做些什么會帶來什么樣的結果，做些什么能帶來什么樣的結果。

但當時聽到這句話時，羅語嫣并不贊同它的觀點。誠然，人遇到好事會歡喜，遇到壞事會悲傷，人的行為在多數時候會遵從名為邏輯的規則，但這不代表人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

人能夠解構機器，所以對人來說，機器只是機器。但即便現代的科技能夠鉆研人的精神，研究人的心理，甚至是解剖人的身體結構，人類對他們自己也還是有著太多太多的秘密。

人的確更復雜，但不會是機器。

羅語嫣是這么認為的。至少在來到無限空間之前，在將精神并入這座雜緒與水流交織的高塔之前，一直如此認為。

成為詭異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雖然確切來說，羅語嫣并沒有“成為”詭異，她只是在一個精神意念集合體中，作為不可或缺的基底。

但是羅語嫣還能夠退出嗎？在被卷入詭異的渦流之后？

羅語嫣正體驗著前所未有的感受。掌握巨大精神的——水流中龐大意念的感受。

它們彼此矛盾，卻又互相共存。它們有著不同的記憶，不同的情感，不同的思維，但它們的欲求都是一樣。

攀上去，攀得更高，尋求更多能夠容納的地方。尋找，占據，融合……

就像水一樣。

它們所做的沒有什么區別，也正是因為它們的行為沒有區別，彼此間才能夠彌合在一起。無論身于什么樣的處境，無論面對什么事情，他們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羅語嫣不覺得人是機器，因為對她而言，人類是無法解構的。但是現在，這些意念在她的面前展開，就如同機器一般，復雜，但又簡單。

她想到那些……呃，存在，迫切拆解的黑色太陽。那到底是什么？將它摧毀又會發生些什么呢？

就好像為了解答羅語嫣的疑惑一般，整座塔開始震動起來。與先前大地的震動不同，它似乎只是在……變換著，化作新的形態，以便邁向新的高度。

羅語嫣明白它們想做些什么了，這也是它們邀請自己去做的——加入它們。去往天穹。

……所以這就是它們招攬，討好，甚至是威脅自己的原因。它們想讓自己成為它們的一員，更確切地說，成為他們的一部分。

不過，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羅語嫣猶豫著。在體驗過那種龐大的，至高的感受之后，沒有人會不猶豫的。

她覺得，也許自己會接受。因為在面對無從抗拒的好處時，沒有人能夠拒絕。

因為塔給出了羅語嫣無法拒絕的，所有人類都無法拒絕的誘惑，所以她會選擇接受。

人只是更復雜些的機器，僅此而已。

羅語嫣恍惚著，向水流凝成的高塔伸出意念，就好像雨水終究會匯入湖海一般……

——但是一聲嗤笑從塔底傳來。

那笑聲是如此地熟悉，深深地銘刻在羅語嫣的記憶之中。她不會忘記這笑聲，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會忘記。

笑魘。

這笑聲將羅語嫣驚醒。自己在做什么，并入詭異嗎？

就像笑魘對江恒做的，口器對張茂軍做的事情那樣？

誠然，羅語嫣看不到加入這由水流匯聚的高塔后，自己會有什么壞處。至多，也就是脫離了人類的身份，脫離了過去，也脫離了現在。

也許羅語嫣會被曾為同伴的無限隊員們所敵視，但更可能不會。她能夠幫助他們度過這一次的副本難關——只要高塔的承諾是真的。

也許羅語嫣會被主神針對，甚至讓主神不惜代價地將她抹殺。但知曉主神存在的水流們也必定準備了對應的措施。

它們已經為摧毀那太陽籌備了不知多久，它們不會介意再多籌備一些時間。

一切都是那么地光明，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充滿了可能性。從邏輯上判斷，羅語嫣根本不可能拒絕它們。

但它們是詭異。

而詭異最大的一個特征，就是無法被人理解。

羅語嫣曾是醫生，所以她明白，在針對現有醫理的研究上，人們花費了多少心血。

但即便如此，在針對未知的病癥時，最優秀的醫師也只能援引過去的經驗，類比推測。

如果這些經驗通通沒有用處，那便只能再行檢測，或者一籌莫展。

羅語嫣從不覺得自己能夠摸透詭異，甚至是稍稍理解詭異。

所以在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后，羅語嫣停了下來。

高塔沒有對她的停頓做出回應，至少現在還沒有。但是羅語嫣需要為自己的反常做出解釋，畢竟水流是詭異……而她不是。

笑聲順著高塔攀上。構筑塔身的水流意念似乎并不打算對笑聲做些什么，而笑聲也忽視了這些水流與它們拼接攀緣的高塔，向上升去。

羅語嫣只是靜靜觀察著那笑聲，裝作是在警惕那笑聲的樣子。

她不知道這樣做對高塔有沒有用，羅語嫣的精神已經與這些水流接觸，它們隨時能夠刺探羅語嫣的思維而不被她發現。

羅語嫣……只能希望這樣做有用。

但好在，高塔只是向她傳達著和善的意念，似乎是讓她不要擔心。不管它們是不是真的發現了什么，至少現在沒有對羅語嫣出手的跡象。

羅語嫣暗松一口氣，但她還要盡量避免露出其他的破綻。只有真正面對上詭異，羅語嫣才能明白當初第一輪的時候，江恒承擔了多大的壓力。

自己還只是跟詭異接觸，表面上合作而已。江恒那一次只剩下殘存的精神回歸，甚至要依靠欺騙主神才能夠復活……也許那已經是人類面對詭異的極限？

笑聲從穹頂下落，它再次震蕩嘻嘻的嗤笑。

只是也許是為了安撫羅語嫣的精神，也許只是對笑魘不滿，高塔驅動著笑聲下降的速度快了許多，讓它快些離開自己。

笑聲離開了，羅語嫣重又無助地面對著高塔的詭異意念。這一次，她仿佛能看見蜜糖之后掩藏的深邃黑暗。

但是她好像察覺到了什么。是被笑聲寄托來的，一道冰冷機械的聲音。

【你們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