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素以物產豐饒著稱,后作為圖倫磧西側的軍事重鎮又被吐蕃經營數十年,倉廩不可謂不充實,可是對于當前僅僅千余規模的龍朔軍來說,顯然嚴重過剩。
沒有人會嫌棄錢多糧多,然而于闐畢竟地處四戰之地,周圍強敵環伺,被尚在起步階段的龍朔軍意外占據,照呂植的話說便是“不啻于稚子懷千金于鬧市之上”,不知哪一日就會得而復失,難以讓張朔安心。
故此,在保證軍隊所需的前提下,張朔期望將多余的錢糧合理利用起來,石諾槃陁主掌的于闐粟特商館便是盡快實現這個目標的關鍵所在。
“于闐富甲一方,聽說庫房內錙銖鉅萬,張舍人希望如何處置?”石諾槃陁摸著自己的卷曲的胡須,面色凝重,“要是將糧秣、金銀等換成便攜的錢,實不相瞞,即便是我,短期內也未必能找到足夠多的渠道將之一次全部銷完。”
張朔搖著頭道:“無需薩寶費心,我的想法,無論錢糧還是物資,都轉入你粟特商館的倉庫,煩請薩寶根據行價,折算成錢替我記在賬目上,給出憑證票據即可。據我所知,你們粟特商館遍布天下,而且賬目互通,是吧?”
石諾槃陁是聰明人,瞬間理解了張朔的想法,用手指輕敲桌面,道:“原來如此,倒也不是不行......”
“之前,我從雙渠的粟特商館了解到,瓊隆囊嘎為了支撐戰事,在圖倫磧周邊各地的粟特商館強行賒賬,搜刮了大量的錢糧,致使眾多粟特商館都出現了周轉上的困難。如果薩寶接受了這一批錢糧輜重,便可以替粟特兄弟們緩解燃眉之急,我也可以不再患得患失,一舉兩得,薩寶意下如何?”
“張舍人,不是我不爽快,只是你的貨物數量頗巨,無論點計、搬運、倉儲,還是其他善后事宜,都需要花費許多人力物力。更何況,此等偏財,風險極大,這個......這個......”
“讓給你行價的二成利益,如何?”張朔心里透亮,不假思索提議。
“三成。”石諾槃陁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狡黠,語氣果決,“穩賺不賠的買賣,張舍人何樂而不為呢?”
“好,三成就三成。”張朔倒不婆婆媽媽,痛快地答應下來,“一言為定,就當交薩寶你這個朋友。”
石諾槃陁撫掌笑道:“張舍人說哪里話,這樁買賣達成,你與我從今往后便是盟友了。哈哈,這是第一件事......”說到這里,稍稍停頓,復言,“我來猜猜,第二件事,張舍人是不是需要我替你尋找援手?”
張朔道:“薩寶神機妙算,一猜就中。”同時尋思:“他人脈廣通,打過交道的權貴、草莽等不計其數,自是大有經驗。”
石諾槃陁擺擺手道:“過譽了,我雖然不知貴軍接下來將作何行動,但想著貴軍初來乍到,要在于闐立足,終歸是外援越多越好的。”并道,“我希望能與貴軍維持長久的盟友關系,自然也會替你們著想。”
張朔補充道:“我不但要援手,而且越快越好。”
石諾槃陁道:“這倒不難,但......但請求神明庇佑還需敬奉貢物,更何況請人幫忙。張舍人,我能替你找到硬手,可是打點的禮物......”
張朔豎起四根手指,道:“讓你四成利,其中一成當禮物,任你支配。”
石諾槃陁喜笑顏開,贊道:“張舍人是真心辦事的,我也不會怠慢。”接著道,“于闐往東,沙州西南地界,有不少嗢末軍游蕩,里頭的部落首領我認識幾個,關系到位,只要張舍人誠意足夠,他們必然愿為貴軍出生入死。”
“嗢末軍......”張朔點頭沉吟,不置可否。
“張舍人放寬心,這些部落多出自吐谷渾、青羌余部,男子從小與弓馬為伍,民風剽悍至極,吐蕃人出征,經常征召他們。”
“只怕他們野性難馴,不好駕馭。”
石諾槃陁道:“凡事都有利弊,就看張舍人怎么權衡了。求快,這是上上之選。”
張朔思量片刻,微微頷首,道:“就如你所說,先征召他們吧。”龍朔軍當務之急是兵力不足,先解決剛需,再考慮改善,“能召到多少?”
“最近一些部落在進行入秋轉場的準備,我會盡力跑遍于闐南山北麓的大小部落,運氣好的話,能得一千左右的騎手吧。”于闐南山即橫亙在于闐與羌塘之間的群山,南面荒蕪死寂,北面卻多有綠洲草甸。
龍朔軍當前馬步軍總共有一千五百左右,按照張朔的計劃,軍隊開拔前,要在于闐再征五百人,好歹湊到二千人,加上一千騎的援兵,便是三千兵馬。神山堡還有千余于闐軍隊,雙方聯手,總兵力逼近五千,這便基本達成了當初自己和尉遲玄定下的擴軍目標。
雙方敲定了第二件事的細節后,石諾槃陁問道:“第三件事,我愚魯,猜不到,還請張舍人明示。”
張朔回道:“第三件事很簡單,對薩寶來說易如反掌。近日我聽聞風聲,南面的吐蕃本部似乎在集結兵馬,意欲介入于闐等地,倘若此事為真,對我軍的影響極大,薩寶消息靈通,務必替我打探清楚。”
石諾槃陁嚴肅了幾分,應道:“此事我倒未曾耳聞,不過事關重大,交給我吧。”末了,詢問,“這三件事,張舍人能等多久?”
張朔略略考慮,道:“至多十日,三件事都要辦。”
石諾槃陁思索片刻,鄭重說了一聲“好”,隨后從桌下的箭壺里摸出了三支箭,一根一根擺上了桌面。
張朔明白這是西域各族較為通行的一種誓言形式,最初源自突厥人。承諾者每答應一件事,就要將一支箭交給托付者,最后有幾件事沒辦到,托付者就有權將對應數目的箭射向承諾者作為懲罰。
當然,這種誓言形式防君子不防小人,并不具備實際上的約束力,但在西域約定俗成,主要用以表示自己的誠意。
張朔按規矩辦事,并不客氣,將桌面上的三支箭收了。
正事商量完,張朔不多盤桓,立刻辭別。轉出襖廟,不想已是夜幕低垂。
他與解把花、呂植跨馬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回頭看,襖廟中的火光透出穹頂,瑩瑩生輝。
與粟特商人結盟處理倉廩余財,是龍朔軍的既定方略,可是替典合城等地的粟特人解圍卻在計劃之外。呂植聽到這個突發情況,皺著眉頭,憂慮道:“主公,勿薩踵不是易與之人,他雖然幫助我軍,卻是看在尉遲玄的面子上。咱們如果阻止他去沙州打草谷,斷了他的財路,他勢必不快,一旦拒絕收手,場面就難收拾了。”
張朔信心滿滿,道:“軍師勿慮,我會給他一個難以拒絕的理由。”
天童散出去的哨探暫時都沒有回稟,為了摸清楚神山堡當前狀況,也為了更好地應對即將到來的戰事,張朔將城中諸事托付給了呂植、袁翼,自帶著天童、解把花、鮑小禾三人親自往前線偵查。這樣的行動具有一定的風險,但卻是軍事統帥知己知彼的方式之一,唐太宗李世民便精于此道。
次日,張朔等輕裝簡行,一人雙馬,出了城穿過關廂地帶,很快進入漫漫荒原,渡過墨玉河后,沿著河西岸向北緩行。
炎暑未過,天氣燥熱,解把花敞開衣襟,鮑小禾瞅見他里襯的白衣,開玩笑道:“老解,你倒是不嫌麻煩,虔誠得緊。”
解把花滿不在乎道:“你懂個屁,我這是為大局著想。哼,等我軍捱過了這一陣,老子也學那和尚還俗,脫了這身白破布。”
張朔道:“老鮑,你還別說,七郎如今身份特別,對我軍意義重大。這趟出門,可萬萬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
鮑小禾聞言,若有所思,再看解把花的眼神有了些變化。
油青的河水蜿蜒,及至天邊。天童遙望前方,道:“一直走,約莫明日清晨能到神山堡。于闐本來遍地黃沙戈壁,幸虧被墨玉、白玉兩河夾在中間,有水源灌溉,才能興旺繁榮。可惜墨玉河往西,數百里再無大河,無論是郅支滿城還是跋祿迦城,都不過一時興盛,沒能延續下來,逐漸荒廢了。”
張朔慨嘆道:“是啊,再見到大河,就要數疏勒東境的徙多河了。沙漠百姓,逐水草而居,于闐與疏勒之間的莎車、朱俱波、皮山等國相繼消亡,這兩地卻能屹立不倒,自有理由。”
解把花滿頭大汗,用手扇著風道:“于闐土地肥沃,我看比北面的龜茲差不了太多,可是人口遠遠比不上龜茲,這倒奇了。”
鮑小禾戲謔道:“難道龜茲的男女,天生更會生養不成?”
天童道:“龜茲不單土地肥沃,還是圖倫磧周邊最主要的鐵器產地,商賈云集,這點是于闐比不上的。”
張朔則道:“我留心觀察過,靠近墨玉、白玉兩條大河的于闐田地,確實有些頗為肥沃。比如王城以西墨玉河東岸的幾塊地,以及杰謝與白玉河之間的幾塊地,土濕地軟,說能種稻都不為過。然而通看下來,于闐上下的田地有一大弊端,都被風沙阻斷,一塊塊相隔甚遠,細細碎碎的,很難統一耕作,更難管理,產量都不高。袁公有次與我聊起安禾莊的故事,說到他莊內曾有幾塊田地,單論肥力,可謂于闐之冠,只是因為孤懸在外,實在難以顧及,又不甚大,最后不得已忍痛放棄了。”
解把花道:“這樣的田地,還得根據各自地利,用不同的方法夯實灌溉,打理所需的人力物力興許還高過產出,養不了人的。”
鮑小禾搖著頭道:“這么說,于闐也不是安樂鄉,我看咱們索性在這里縱兵大掠一番,好處有多少撈多少,趁早撤走,另尋去處吧。”
張朔笑道:“老鮑又心急了。西域虎狼遍地,但凡有些價值的犄角旮旯,無不被瓜分殆盡,咱們能得到一個落腳地不容易,豈能輕易放棄。”轉而道,“墨玉、白玉兩條大河都是高山融雪匯聚而成,如此情況,在西域并不少見。我倒有個想法,或許能解決于闐田地零碎的現狀。”
天童貌似很感興趣,問道:“主公有何妙招?”
張朔道:“我知道在北庭的高昌等地,百姓會引出流進地下的天山雪水,將土地灌溉成膏腴之地。此法漢話叫做‘井渠法’,最早源自干旱炎熱的波斯一帶,用波斯語轉音過來就是‘坎兒井’。”
解把花道:“于闐背靠南山,地勢與背靠天山的高昌地勢類同,說不準就能利用這個法子將旱地變作田地,從而將隔斷開來的田地連成一片哩。”
天童撫掌笑道:“好哇,如果真的奏效,說不定咱那媲摩城的兵馬就不必再頂著風沙,冒著喪命之險去打草谷了。”
這句話出口,觸動張朔心事,詢問道:“使者派去媲摩城了嗎?”
天童道:“昨日晚間就出發了。”繼而道,“主公放心,以我對乞利本的了解,主公的提議,他一定會答應的。”
將近神山堡,一行人連續路過幾個村落,發現大不對勁。
這些村落全都空無一人,連同牛、羊等牲畜以及錢財糧秣都被搜括一空,但又不像荒廢已久。張朔判斷,大概是神山堡山雨欲來,尉遲玄與勃略師提前進行了堅壁清野的行動。
“尉遲玄這小子長得柔弱,倒有骨氣,既然這么做,他想必下了堅持到底、不死不休的決心啊。”鮑小禾嘖嘖稱奇,“之前還小覷了他。”
解把花疑道:“從痕跡看,村里人當時走得很急,莫非吐蕃人已經兵臨城下了?”
天童道:“要是這樣,放出去哨騎勢必早就回稟了。以我之見,前線的狀況也許比想象中更為復雜。”
四人打起精神,在距離神山堡還有十余里的地方略作休整,準備等天色變暗下來,借著暮色再接近打探。沒想到,竟偶然遇上了回程中的一名哨騎。
根據哨騎所述,與預想中的情形相同,得知于闐王城失守的瓊隆囊嘎沒辦法坐視不理,但是他并未直接放棄對疏勒的圍攻,而是將近萬人的軍隊一分為二,一半自己統帶,留在疏勒,另一半即刻南下,收復于闐,這支軍隊的主帥正是他的心腹愛將,吐蕃六飾大蟲皮勇將洛頓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