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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猛鷙

  • 唐路
  • 比超皮卡
  • 4064字
  • 2024-11-27 23:18:35

瓊隆囊嘎的心腹愛將洛頓當,本是駐扎在于闐的吐蕃達木部落千戶。

達木作為最早被吐蕃征服的諸部落之一,隸屬吐蕃本部六茹中的約茹,因此出身達木貴族的洛頓當算得上根正苗紅的桂。他不到四十歲,就以千戶長的身份領大黃銅告身,加授大蟲皮。

和統治吐谷渾、敦煌等地的方法類似,吐蕃在于闐奉行“字高位卑”的策略,即維持于闐王族的封號,并許以王者威儀,賜予于闐王公貴族金、玉等高級告身,可是實際權力和地位卻處在銀、銅告身的吐蕃官員之下。

大蟲皮即虎皮,吐蕃用虎皮制成衣飾,嘉獎戰功卓著者,分別為虎皮袍、虎皮褂、虎皮裙以及夾雜虎皮的緞韉、馬蹬緞墊和項巾,統稱“六勇飾”,得授之人稱“虎兵”,正所謂“生衣其皮,死以旌勇”。

洛頓當曾在吐蕃鎮壓南山諸部叛亂的戰事中表現出色,累功升遷,得到一系列恩榮,這在崇拜軍事的吐蕃自是無上的光榮。

只憑借勇猛,還無法讓瓊隆囊嘎另眼相待,洛頓當能地位超然,也由于他是頗為虔誠的大乘佛教信徒,更是第一個當眾尊稱瓊隆囊嘎為“佛王”的擁躉,兩人“志趣相投”,因而過從甚密。

在得到于闐王城失守的消息后,瓊隆囊嘎不敢怠慢,即刻命令洛頓當帶領一半的兵力南下,替自己重新穩定后方。

根據哨騎的打探和調查,洛頓當的兵馬大致在四千出頭,主體大多來自達木、芒噶、聶巴、赤塘等吐蕃本部的各部落千戶。

當初攻打于闐,吐蕃從本部的六茹六十一東岱征發軍隊,戰事結束后,又將它們混編,長期駐防在當地,歸負責管理于闐等圖倫磧周邊地區的悉遍摯逋統一節制。

瓊隆囊嘎之前,這些部落千戶會與本部的其他部落千戶輪值流動,瓊隆囊嘎上任后,一邊向吐蕃朝廷偽報訊息、一邊對這些部落千戶威逼利誘,逐漸停止了軍隊輪值流動的制度,從而將他們收為長期依附自己、可以如臂使指的私兵。

得到前線軍情的張朔一行人在神山堡附近荒廢的一處墩臺內過夜,大伙兒沒了白日的悠閑,一個個表情凝重,心事重重。

“洛頓當號稱有手格猛虎之勇,其部眾都是吐蕃本部的百戰精兵,我龍朔軍與神山堡的于闐軍聯手,雖說數量與其不相上下,真要沙場對決,大概兇多吉少。”張朔直接把話挑明了,以防其他人礙于自家臉面不好開口。

“吐蕃人慣用厚甲,沉重非常,每逢行軍,只步兵、騎兵的甲胄兵械,就要用長長的車隊運載。瓊隆囊嘎收回于闐心切,洛頓當來得也很快,我猜南下的這支吐蕃軍隊多輕甲,不是最精銳的部分。”天童說道,“況且瓊隆囊嘎素來輕視于闐本地兵丁,要不然也不會只分出一半兵力了。”

解把花道:“哨騎不是說了,洛頓當的麾下,還有千人的于闐兵為前驅,這也算是瓊隆囊嘎托大的表現之一吧。”

鮑小禾自信道:“驕兵必敗,我軍必勝。”

張朔正色道:“敵強我弱,瓊隆囊嘎的輕視不無理由,這對我軍是好處,可并不意味著我軍就能輕易取勝。我龍朔軍二千,如今雖然用于闐王城的武庫重新裝備了一遍,到底都是不諳戰陣的新兵,守城還能出些氣力,一旦沙場野戰,表現不會比那日在墨玉河畔好多少。”

解把花道:“主公所言極是,即便粟特人招攬吐谷渾部落進展順利,我軍真正能用于野戰的,其實僅有天童、皂黎以及那些外援的騎兵隊。”

張朔道:“不錯,算上勃略師的于闐步兵,能用于野戰的人馬堪堪兩千出頭,對上吐蕃人,不論戰力,只看數量就輸了一籌。因此這一戰要勝,不能只打呆仗。”

“不打呆仗,就得出奇制勝。”解把花愁眉不展,“可惜神山堡周遭一馬平川,連棵大樹也沒有,無遮無攔的,如何出奇制勝?”

張朔忽然心中一動,問道:“勃略師似乎并未將尉遲玄的行蹤抖出去?”

天童道:“是的,哨騎們確認過,如今于闐上下流傳的消息,尉遲王族滿門被屠,無一存活。我軍沒有透露半點尉遲玄的情況,尉遲玄也一直沒有對外宣稱自己還活著,或許擔心局勢不穩,不敢輕舉妄動。”

張朔道:“尉遲氏在于闐威望極高,于闐人說‘非尉遲不得為王’,連吐蕃人都不得不將尉遲氏供著,鎮撫全國。洛頓當此來以于闐兵為前驅,極有可能便是用為尉遲氏報仇雪恨為名分,激勵其眾。各位說說,要你是洛頓當麾下的于闐軍將士,突然聽說尉遲王子還活著,會作何反應?”

鮑小禾一拍大腿,嚷道:“沒得說,他奶奶的,反了吐蕃人!”

解把花罕見附和道:“是啊,尉遲玄明擺著要和吐蕃人開打,身為一個于闐人,要是還幫著吐蕃人打自家王子,那可真就、真就......虎......為,虎為作,咳咳,真他奶奶的沒心沒肺!”

天童問道:“主公要策反洛頓當麾下的于闐兵?”

張朔道:“于闐兵不少,有千人,若能棄暗投明,我軍如虎添翼。”

天童略一沉吟,道:“吐蕃軍法極嚴,輕則挖眼斷肢,重則剝皮活埋,于闐兵絕不會輕易相信我等外人。主公,恐怕要抬出尉遲玄才有說服的希望。”

張朔回道:“這是自然,此戰我龍朔軍與尉遲玄并肩作戰,同生共死,尉遲玄想必也很清楚,明日我便去一趟神山堡。”

是夜墩臺內鼾聲如雷,張朔心煩意亂,轉到外頭透氣,回來路上忽見前方黑影晃動,下意識扶刀喝問:“誰?”

“主公,是我,鮑小禾。”

張朔聽到來人現身,松了一口氣,道:“老鮑,你咋起夜了?”

鮑小禾撓撓鬢角,道:“長年累月睡得淺,有些風吹草動就會醒,習慣了。深夜風寒,擔心主公一人外出遭遇不測,因此跟出來瞧瞧,順便解手。”

張朔笑道:“也是,不然那日在熱海邊,你怎么能看到呂先生朝我行禮。”

鮑小禾聞言,陡然色變,立刻單膝跪下,抱拳于頂道:“主公,這件事是屬下目光短淺,不明是非。沒看清楊老大的真面目,也沒看清主公實非池中之物!屬下每每想到,都悔恨不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才好。”同時舉起右手,“屬下知道這是主公心中的一根刺,但屬下對天發誓,從龍朔軍成立的那一日起,我姓鮑的就對主公再無二心!”

張朔扶起他道:“我與你說笑來著,若懷恨在心,怎會對你委以重任。”又道,“七尺男兒,心中有芥蒂,說出來過去就過去了。我不在意,你也不必耿耿于懷。”

鮑小禾嘆道:“主公不說,我哪里敢提,每日提心吊膽,總怕主公哪日不樂,翻出舊賬......”

張朔疑惑道:“你既心中不安,之前有機會離開龍朔軍,何不一走了之?你本領不俗,西域之大不會沒有你的容身之地。”

鮑小禾先忙不迭道:“主公這話說的,屬下心驚膽戰!”接著信誓旦旦說道,“屬下從未想過離開龍朔軍!”

“哦?”

鮑小禾想了一會兒,道:“老弟兄都知道,我鮑家世代從軍,祖上當過軍官,我卻沒啥志向,之前跟著楊老大打家劫舍混日子,想的無非是有酒吃有婆娘睡,過得一日便算得一日。可這些年,沒本的買賣越來越難做,楊老大早就焦躁,所以才會動了與突厥人合作的心思,換做往日,我等漢家兒郎,再如何破落,怎甘心當胡人的鷹犬!”

張朔腦海中原主人薄弱的記憶泛起波瀾,確實如鮑小禾所說,西域地廣,各族混雜乃至比鄰而居,但互相之間涇渭分明,除了商貿或是不得已聯手對抗公敵外,百姓私下里極少交流,更別提通婚之類的了。

解把花曾經提起小時候的一些趣事,其中便常有與外族孩子打斗的橋段。比如正常在街上走著,外族孩子就會毫無預兆地過來推搡擊打,過程中往往伴隨著謾罵嘲笑,任何一個有氣性的少年自然會反擊回去,以至于打到頭破血流或者一方認輸方罷。

不止解把花,幾乎每一個成長在西域的漢家孩子都有類似的記憶。實際上,雙方并無直接的仇怨,甚至素不相識,只是一種成見和隔閡帶來的無端惡意。經歷多了,便看淡了,甚至能夠在事后談笑風生,寬慰自己的話很簡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張朔短暫出神,聽得鮑小禾繼續道:“楊老大在,我等一幫兄弟在西域不受待見,好歹能互相照應,憑借刀槍瀟灑快活。可是他死了,兄弟們樹倒猢猻散,我姓鮑的在西域孤單一個,哪怕能活,也不過是人人喊打的過街之鼠,突厥人、粟特人、吐蕃人他們怎么對待漢人的,你也很清楚,讓我過這種憋屈日子,還不如殺了我。”

“沒想過回中原嗎?”

“唉,確實想過,只是我鮑家世代沙場征戰的命,我姓鮑的除了刀頭舔血的本事,啥也不會,回去當人下人,又有什么意思。”鮑小禾連連搖頭,“若說當兵,哪里都一樣,就近在龍朔軍不挺好,何必大老遠跑回中原呢。”

張朔笑了笑道:“你這一席話頭頭是道,思慮還挺周全。不過龍朔軍草創,畢竟比不上中原安逸,那日在墨玉河畔,你就險些戰死,若是中原,去淮南、江南的太平地界尋覓一個輕松的差事,守個城門洞子,安逸過一生不好嗎?”

鮑小禾道:“主公說笑了,我是啥人,那種日子過不來,我最歡喜的,就是和兄弟們騎著馬在草原上來去馳騁的日子。墨玉河一戰,險是險了點,最后我可沒死不是。在楊老大手下,死里逃生也不止一次兩次了。”轉而道,“不瞞主公,還有一事,讓我決心留在龍朔軍。”

“說來聽聽。”

鮑小禾臉色忽然變得鄭重起來,道:“從前跟著楊老大,我與主公交往不多,后來我奉了楊老大之命,監視主公,一路相伴,當真覺得主公智勇雙全,遠超楊老大,只是礙于當時身份,沒說出來罷了。等到不久前,主公率軍臨時決定急襲于闐王城,竟然一戰成功,我活了三十年,從未見過有人膽魄如此,端的是看在眼里,驚在心中,更別提后來墨玉河邊被主公救出重圍的恩情了。我私心揣度,主公必是武曲星下凡,要立不世之功,與其跟著楊老大的那樣的腌臜貨,或是自己渾渾噩噩一個人,倒不如跟著主公這樣的人杰干一番事業!”

張朔見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笑著拍拍他肩頭道:“好了老鮑,我曉得你的心意,你是我軍骨干,日后只需安下心來,別再東想西想,踏踏實實的,未來龍朔軍必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鮑小禾喜上眉梢,長舒了一口氣,行禮道:“喏!”

張朔道:“快去解手吧,別憋壞了。”

鮑小禾答應著去了,張朔望著他的背影,不禁皺起眉頭。

其實適才,他有一句話如鯁在喉,幾乎問出了口,那便是“楊老大究竟是不是你殺的”,但是想了想,這個問題的答案自己內心早有定論,加問一句似乎也沒有太多意義。

鮑小禾的憂慮,他心里很清楚;鮑小禾的為人,他更不會因為那幾句表忠心的話就犯糊涂。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而吐蕃人的攻勢將至,少不得鮑小禾這樣的猛鷙之士表現。

猛鷙,勇猛卻也刁奸。

“主公,你咋還在這兒呢?”枯草叢窸窸窣窣,鮑小禾提著褲子從黑暗中摸出來,看到張朔站在原地不動,不由一怔,“夜里風大,可別受了風寒。”

“無妨,你擔心我的安全,我自也替你守著。”張朔笑了笑。

兩人并肩轉回墩臺,路上有說有笑,仿佛此前的齟齬全都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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