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王城多有尉遲玄和勃略師安插的眼線,張朔攻克城池的消息已經(jīng)傳入了他們耳中。
尉遲玄在信里對張朔“光復王城”的義舉表示了肯定和感謝,并且請求張朔替自己好生保護自家族人的棺槨,卻只字未提要來王城相會乃至討論王城后續(xù)的歸屬問題,只是試探詢問張朔何時帶兵到神山堡相會。
張朔判斷,一定是疏勒方面出現(xiàn)了新的軍情,讓尉遲玄難以分心。
“尉遲玄機敏,勃略師老成,我軍奇襲于闐王城,戰(zhàn)果輝煌,勢必大出他們意外,他們摸不清我軍的心思,不敢輕易前來,又憂慮瓊隆囊嘎異動,因此對我軍的態(tài)度也小心謹慎,生怕壞了關系,損失盟友。”
呂植輕搖羽扇,道:“主公所言極是,尉遲玄不但沒索要王城,連慘遭毒手的族人也無暇吊唁,可知形勢危急,實在分身乏術(shù)。”接著道,“他不提具體狀況,是怕我軍知難而退,作壁上觀,莫非瓊隆囊嘎兵臨神山堡了?”
張朔思忖著道:“應該沒這么快,大概尉遲玄覺察到了風吹草動。”
解把花道:“主公,怎么說,咱們要去神山堡嗎?”
張朔道:“神山堡乃于闐王城的屏障,兩地唇亡齒寒,無論出于道義還是現(xiàn)實,我軍都不可能坐視不理。只是在此之前,還有些事宜需要安排......”說到這里,轉(zhuǎn)對袁翼,“袁公,對俘兵的處置完成了嗎?”
袁翼回道:“這件事主公臨時安排下來,最是緊要,我全力以赴,處置得差不多了。”而后將結(jié)果大體敘述了一遍。
昨日擊潰鼠泥所部,俘獲了數(shù)百于闐兵馬,張朔本著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理念,讓袁翼負責揀選其中可用之人,吸收進龍朔軍。
除了補充鮑小禾團的損失外,得到可用步兵二百,騎兵五十,這些都是身披厚甲的老兵,對行伍戰(zhàn)陣精熟,遠非缺乏操練的龍朔軍舊部可比,張朔嘗到了天童這支生力軍的甜頭,至此用人之際,自然不會暴殄天物。
“步兵全部歸入主公親率的團中,騎兵則遵主公之令,新立一騎團,團校尉是......”
“該不會是那鼠泥老賊吧?”鮑小禾怪眼圓睜。
袁翼搖頭,道:“不是,但同樣是于闐人,叫做皂黎。”
張朔道:“這支五十人的于闐騎兵,全是具狀重騎,驍勇善戰(zhàn),我軍得之,如虎添翼。”
鮑小禾忿忿不平道:“于闐人是異族,且殘兵敗將心思難測,豈能重用?要我說,不如在我軍舊部中選拔五十個會騎馬的體格強壯之人,拿了他們的裝備,奪了他們的戰(zhàn)馬,取而代之。自己人,用著放心。”
張朔解釋道:“老鮑,稍安勿躁。我軍舊部中,無人有統(tǒng)御騎兵的能力,趕鴨子上架,壓不住陣腳。要知道,會騎馬與會騎馬打仗是天壤之別,更不必提帶兵了。你難道忘了那日咱們追擊闕律啜手下梅祿的事了,你的騎術(shù)不孬,可是捫心自問,比起天童,如何?”
鮑小禾聞言,看了一眼天童,沒說話。一是他確實自愧不如,沒法反駁,二是頭前差點搶了天童頭功,心有歉意,不想再得罪對方。
天童反倒爽朗笑道:“鮑大兄,小弟也是異族,對你萬萬沒有異心啊。”
眾人皆笑,原本尷尬的氣氛瞬間緩和了不少。
鮑小禾沒奈何,堆笑道:“你是自家兄弟,且是半個漢人,一碼歸一碼。”
張朔道:“我軍要在西域打出一片天地,不可避免要與異族合作,朋友越多越好,何況于闐將成為我軍根基,隔絕于闐人,于闐上下不免離心離德。”
解把花道:“主公,老鮑的擔憂并非全無道理,想我大唐因為信任異族,最終釀成安史之亂的大禍,險些丟了江山,咱們不得不防啊。”
袁翼道:“此一時彼一時,眼下我軍需要于闐人相助,權(quán)且如此吧。皂黎那人,我查過底細,出身寒微,家中唯有老母一個,年紀輕輕,憑借忠勇在于闐軍中闖出名氣,并無更多利益糾葛與人情往來,相對單純。至于主公團中的于闐軍士,他們原先的軍官都被我抽調(diào)出去了,行伍秩序也打亂與我漢人軍士重組,只要我軍還頂著尉遲玄的名號,他們沒有可能統(tǒng)一反水。”
張朔忽道:“我軍將領,家人都需要好生照顧起來。袁公,今日散會,你就快去把皂黎的老母接到軍中,一切待遇從優(yōu),不可怠慢半分。我聽說皂黎未婚,你也盡快物色德貌兼?zhèn)涞呐优c他成婚,若是漢人女子最好不過。”又道,“這些歸降的于闐軍士,都要好生撫慰,切莫由于此前的沙場相爭,讓他們放心不下。”
袁翼心知肚明,點頭答應。
解把花與鮑小禾識趣,不再多說。徐懷英則道:“主公,昨日我團軍士奉命從城中府庫取了兵甲器械,裝備的確煥然一新,可是屬下發(fā)現(xiàn),大部分軍士兵器在手,胡揮亂舞,不通關竅,只怕到時候上陣,自亂方寸。”
不僅是他,袁翼、解把花、鮑小禾等都附和稱是。
鮑小禾回想起昨日在墨玉河岸邊的所見所聞,道:“這些夯貨不加以訓練,統(tǒng)統(tǒng)是烏合之眾,遇上主公這樣的精銳,一觸即潰。”
袁翼眉頭緊鎖,道:“帶兵之能,練兵為先,我龍朔軍不能永遠借助外人之力,自立自強才是長久之計,然而操練兵馬的事,交給誰好呢?”
想當初,他莊客不少,但在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勿薩踵眼中,與土雞瓦狗無異,他要是會練兵,何至于此,環(huán)顧解把花、鮑小禾、徐懷英等人,無不愁眉苦臉。
張朔心里清楚,這些人都不是職業(yè)軍人出身,帶兵經(jīng)驗基本為零,自己有一腔武勇,對于戰(zhàn)場是一竅不通,要他們自己練兵,毫無章法可言。
他當下輕咳兩聲,道:“練兵是必要的,軍中將設教頭一職,專事負責傳授新兵進退之道、軍令規(guī)則、戰(zhàn)陣技法等。現(xiàn)有一人,最是合適......”
解把花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疑惑到底是誰居然還身藏絕技。
“鼠泥。”
“啊?這老賊?”鮑小禾大驚失色,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鼠泥從軍數(shù)十年,帶兵練兵最是在行,而且肚子里有墨水、腦子里有見地,能匯集唐、吐蕃、于闐乃至突厥等多家之長,練好我龍朔軍。”張朔神情毅重,“他在于闐一向名聲很好,并且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曾與沒里曜娑同流合污,都說他是被奸臣蒙蔽了,任用他,不用擔心議論,反而會為我軍在于闐的統(tǒng)治提供好處。”
呂植道:“鼠泥威望很高,還曾勾結(jié)沒里曜娑,這樣的人,不可授予實職,主公留他當教頭,兼任參謀,實是妙招。對外可以說他新近傷了腿腳,不能再上戰(zhàn)場,想必也不會有人懷疑。”
“讓于闐老賊來訓練我的弟兄......”鮑小禾臉色陰晴不定。
張朔安慰道:“先試試,如果他不盡心竭力,再行安排。”
鮑小禾短嘆兩聲,有氣無力道:“喏。”
眾人討論了好一會兒,等到將一些雜事瑣事的頭緒都盡數(shù)厘清,解把花苦笑不得道:“我的個乖乖,一番商量下來,咱赳赳男兒,倒像個管家婆也似,事無巨細都得想到,好生操心啊。好累好累,不如讓我解七上陣殺敵哩。”
鮑小禾聽到“上陣殺敵”四字,急不可耐道:“主公,咱們啥時候去神山堡?屬下日思夜想,要殺吐蕃人,為我唐人揚眉吐氣。”
解把花道:“我記得尉遲玄與咱們約定,最好帶五千兵馬回神山堡,與瓊隆囊嘎才有一戰(zhàn)之力,如今我軍算下來,頂天了一千五百兵馬,還差許多。是否要多待幾日,再招些兵馬?”
鮑小禾撇撇嘴,道:“兵不再多而在精,帶再多烏合之眾去,給吐蕃人送戰(zhàn)功嗎?解七,我說你是不是怕了?”
張朔拍拍手,提高聲音道:“招兵非三五日可成,臨時添些不諳戰(zhàn)事新兵,也沒有太大用場。今日議論的許多事宜,布置到各位,都還需要一點時日處理。各位先分頭行動,等我消息。”
眾人齊聲應諾。
散會之后,張朔留下解把花與呂植。
解把花笑道:“長生,你要請我吃飯?”在人前他自覺稱呼張朔為“主公”,私下里,張朔仍讓他兄弟相稱。
張朔道:“這宮里的吃食,米里拌蜜,粟里也要加奶疙瘩,甜得發(fā)齁,你我必然是吃不慣的。我要外出辦事,你陪我一起去吧。”
解把花撫掌道:“好啊,咳咳,自從長生你當了老大,咱們說話的機會就少了,偶爾談話,也多是軍中公務。我還想著不知什么時候,再跟你去白水城、拔汗那瀟灑快活呢。”
張朔聽他這么說,心中不知怎么突然莫名多了幾分酸楚,道:“七郎,你我兄弟,有什么話不好找我說的,就如往日一般便是。”
解把花笑著聳了聳肩,道:“那可不成,你現(xiàn)在是主公了,到底、到底還是有些不同的......”至于什么不同,他卻說不出來。
張朔正色道:“不說從前咱們的風風雨雨,只說你在闕律啜面前替我擋下三箭的情義,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無論這龍朔軍將來如何,你我始終都是兄弟。”
解把花先是驚訝,而后展顏舒眉,用力點頭道:“好!”
張朔接著問呂植,“軍師,那邊......”
呂植道:“提前通傳了,只等主公上門。”
解把花疑道:“這是......”
張朔長身而起,道:“我這就要去拜訪一個重要人物,這一趟要是有好結(jié)果,對增強我軍的實力,事半功倍。”
日影西斜,三人出宮后走城中大道往東,而后拐向北街。
解把花抬頭望見遠遠供著毗沙門天神像的高塔,疑惑道:“莫非要出城?”
呂植道:“不必。”手指幾步外的窄巷入口,“從這里進。”
三人跳下馬背,將馬拴在巷口的馬樁上,步行入巷。巷道僅容兩人并肩行走,頗為促狹,幽幽不知通往何處。
呂植沿途左顧右盼,張朔順著他的目光看,發(fā)現(xiàn)一些拐角的土墻上,繪著一些圖案,定睛細視,均為火焰狀。
三人彎彎繞繞了好一會兒,巷口到了盡頭,視線驀地豁然開朗。
前方的一片寬廣夯土臺基上,矗立著一座粟特風格的廟宇。廟宇外的空地上空無一物,唯有一道紅磚鋪就的道路從平地上坡,通往廟宇的正門。
“這是......這是襖廟?”解把花自幼在西域,雖然不常與異族人打交道,但對各國各族的風土人情還是見得多的。那廟宇的正門之上,釘著用黃銅打造、擁有三層翅膀的鳥人,這便是襖教或稱拜火教的標志。
廟宇周圍十分寂靜,呂植道:“主公,昨日屬下已經(jīng)派人打了招呼,咱們徑直往廟里走便是。”
三人才上緩坡,從廟宇的正門里走出一個男子來,頭裹白巾、身披寬大的白袍、手里還持有一根節(jié)杖,觀其面容,不出意外,鼻梁高挺、眼窩深邃、須髯長而濃密,是典型的粟特人長相。
“哦,三位是否宮里來的客人?”白袍男子趨步迎接,漢話聽著別扭,不過還算流利,走到近前,透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正是。”呂植行漢禮拱手,“這位便是張舍人。”
白袍男子臉色瞬變,凝視張朔許久,輕搖著頭贊道:“果真不凡。”而后自我介紹,“石諾槃陁見過張舍人。”
“石薩寶,幸會。”張朔回禮。對方的名字顯然是專屬的漢名,西域石姓十有八九都出自昭武九國之一的石國,即大宛,諾槃陁則是西域胡人從粟特語音譯過來常用漢名,意為神明的仆人。
解把花道:“你們這廟看著像破落了,連個人影都沒有。”
石諾槃陁誠懇道:“三位有所不知,廟里的僧侶,當下都聚在殿中候命,只等著張舍人呢。三位,請隨我來。”
張朔跟在石諾槃陁身后,穿過正面的圓拱門,進到襖廟的大殿中。
襖廟在外頭看著并不甚顯眼,不料到了里頭,竟別有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