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王城坐落在圖倫磧南面的綠洲之中,地勢一馬平川,城外聚落、集市、果園、農田等星羅棋布,倒無形中為城防提供了緩沖區。除此之外,唯一能憑恃的天險,只有城西三里、南北走向的墨玉河了。
西風獵獵,墨玉河東岸,一支軍隊正在有條不紊地展開戰斗隊列。
塵土飛揚,披堅執銳的軍士們往來穿梭。
人影憧憧之中,一桿高約丈余的矛纛巍然豎立,尖銳的鎏金矛頭直指天空,厚實的麻布旗面從兩側用麻繩拉開固定,硬如板結,任憑風吹巋然不動,唯見旗邊密如梳齒的條條旒帶在風中長展翻騰。
“他奶奶的吐蕃人。”
鮑小禾額角青筋暴突,吐了一口濃痰,捏緊了刀柄。
敵軍的中軍坐纛稱為牙門建纛,是崇佛之國的軍旗制式。赭紅的旗底上,繪有日、月以及長著綠松石鬃毛的白色雄獅。前二者象征光明與黑暗,后者則是吐蕃人視為力量、無畏和喜悅化身的圣獸雪獅。
中軍坐纛周圍,眾多小旗團簇,旗上分別繪有雪山、帶梗蓮花、牦牛等圖案,各不相同,這些都是諸如蘇毗、羊同、白蘭、吐谷渾、黨項等諸多被吐蕃征服部落的旗幟,他們的軍民如今或成為吐蕃嫡系、或成為吐蕃仆從,每逢吐蕃軍大出征,必然要萬旗搖曳,以彰顯征服者的無上威嚴。
不過,令人眼花繚亂的無數小旗中,有一面戰旗獨樹一幟,高度僅次于吐蕃獅子旗,繪著的是一位頭戴王冠、手執兵器和織具的四臂神像,此即為于闐戰旗。傳說中,四臂神像正是來自波斯之地的于闐先祖戰神。
獅子旗為主,四臂神像旗為輔,即便沒能提前偵察對方底細,也能猜到,敵軍的主帥十有八九就是于闐三杰之一、王城囊結波鼠泥。
“他奶奶的于闐人。”
鮑小禾又想吐一口痰,砸吧砸吧嘴,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口干舌燥。
當了二十多年的馬賊,他生平參與過最大規模的戰斗,無非是數十人規模的火并械斗,這次他帶出城作戰的龍朔軍將士有百余人,但是這一次,對手的規模大大超過了他的預想。
眼前的軍隊應當是從更北面橫渡墨玉河來到東岸的,那里水勢淺,有淺灘可供人馬通行。他們以逶迤的行軍隊列到達此地后,立刻開始轉換戰斗隊列。
沿著河灘,不斷有軍士和戰馬從更遠的北方抵達中軍坐纛附近,猶如溪流匯入水潭,前后相接、絡繹不絕,粗粗估計,光肉眼能見的就足有二三千人。
“鼠泥老賊,瞧不起咱們。”
鮑小禾觀望了一陣,口中喃喃自語。左右的旅帥、隊正等軍官大多面如土色,有人顫聲提議道:“校尉,敵軍太多了,咱們撤吧?”
“撤?說得輕巧!”鮑小禾怪眼一睜,“睜大眼睛仔細看看,那邊的土坡上,于闐人的幾個騎兵就停在那里死死盯著咱們,只要咱們一動彈,于闐騎兵隊就會追殺上來。”
可以確定的是,散布在于闐軍中軍坐纛外圍一二里范圍內四處游弋的敵軍哨騎絕對很早就觀察到了龍朔軍,只是不知為何,于闐軍上下無動于衷,一切行動照舊進行,似乎對龍朔軍視若無睹。
“于闐人怎么不來打咱們?”有人說出疑慮。
鮑小禾梗著脖子道:“你懂個屁,這支于闐軍此番主要目的是奪回王城,行軍打仗,布陣自然最要緊,耽擱不得,分神來照顧咱們,豈不因小失大。等布好了陣列,往城池推進,途中順手將咱們解決掉便是了。”
眾將士聞言,均有恐慌之色。
“于闐人說的話,果然不可信任。”鮑小禾將刀插在地上,迎著黃沙雙手叉腰,“要怪就怪天童那小子貪功,手下騎兵都守著城中寶庫不挪窩,沒及時散出去警戒,倒讓鼠泥老匹夫鉆空子摸到了這里,還害老子進退不得。”
當初在神山堡,他曾聽勃略師提起于闐王城的守軍總數大致在千人以內,暗暗記下,自是認定鼠泥帶出城的部曲頂多數百人而已,內心不懼。后來經過張朔、袁翼等人在軍議上的討論,他又認定鼠泥會在神山堡碰壁,殘兵敗將更不足掛齒,是以未及通報張朔就匆匆忙忙帶兵出戰,多少還帶著痛打落水狗的企圖。說他思慮不周吧,擅自行動確實沖動莽撞;可若說他完全頭腦簡單,小心思卻也不少。
他時下有些后悔氣急,忍不住罵罵咧咧,不敢當眾編排張朔,埋怨勃略師、天童等人自是少不了的。
眾人將士愁眉苦臉,哀道:“校尉,咱們就在這里等著挨刀?”
鮑小禾黑著臉道:“老子縱橫西域這么多年,沒上過戰場,‘先下手為強’的道理卻是懂的。于闐人托大,以為咱們是甕中鱉,豈不知兔子急了還咬人,咱們就給鼠泥老賊一點顏色瞧瞧。”
幾個旅帥、隊正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泥腿子,沒讀過兵書,也不懂行伍規矩,你看我我看你,個個一頭霧水。其中膽大的問道:“校尉,你的意思不會是要帶著咱們......去打于闐軍吧?”
鮑小禾沒好氣道:“不然呢?我一個人上嗎?”
眾人臉色煞白,無人敢接話。
鮑小禾踮著腳尖遠望片刻,手指前方道:“你們看,從這里過去,不出五百步便是于闐軍的中軍大纛,那里現在人馬亂哄哄的,全無秩序,咱們若是邁開大步沖過去,定能在于闐軍反應過來前搶到大纛的位置。如果能砍倒大纛,于闐軍的士氣定然大沮,而且集結的速度也定然大大減緩,后面再戰,就是我龍朔軍占上風了。嘿,要是鼠泥老賊也在那里,順便將他剁了,回見主公更是大功一件!”
平日里,鮑小禾放個屁,這些旅帥、隊正們都要沒口子恭維“校尉英明”、“神機妙算”云云,這當口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鮑小禾環顧周圍,道:“怎么不說話?”
一個旅帥忍不住道:“校尉,不是咱們不說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你老教導咱們,說做人做事要聰明些,要有點眼力見,可是眼下弟兄們招子雪亮,看得真真切切,于闐人是咱們的二三十倍,就算咱們能沖到于闐軍的大纛下,卻如何能脫身?只怕到頭來功勞是立下來了,無福消受啊!”
鮑小禾罵道:“夯貨,就說腦子不開竅,我姓鮑的是那種嫌命長沒腦子的人嗎?那大纛不遠,就是墨玉河,這一段河水我事前經過時留意過,水勢過腰,而且頗為湍急,咱們沖到大纛處,的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然而于闐軍肯定也想不到,咱們會投水逃生。”
“投水逃生?”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條河就是咱們唯一的生路。在這里干等著于闐人的騎兵踩過來,咱們在他們眼中,和任人踩踏的沙土有何區別。兄弟們,咱們的命是不值錢,可要這樣沒了,老子心里也憋屈啊!”鮑小禾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長長呼出,順勢拔刀在手,“于闐軍快要整頓好隊列了,事不宜遲,大伙兒跟緊我!”
“校尉,要不、要不咱們先投降吧?不,詐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個隊正戰戰兢兢,擋在鮑小禾身前。
“你說什么?”鮑小禾眼神一凜。“再說一遍。”
“咱、咱們不如投......”
那隊正仿佛預感到了危險,不自覺向后退了半步,只是為時已晚,鮑小禾刃現寒光,一刀結結實實,劈在了他的肩頭。
“哇啊啊啊——”
受傷的隊正仰身跌倒,慘叫著抽搐不止。脖間的熱血隨之一股一股噴濺在黃沙上,在烈日中迅速變黑,猶如點點烏金。
“呸。”鮑小禾抽刀,眼帶兇光面向眾人,“老子往上數六代,都是大唐的兵,從小到大,向他們學過刀法,學過騎馬,甚至學過怎么偷羊不被發現,唯獨沒學過‘投降’兩個字是怎么寫的。你們誰知道,出來教教老子唄?”
眾人看著地上那逐漸失去聲息的隊正,全部沉默不語。
“勃略師墻頭草不戰而降,天童那小子雖然攻克了于闐王城,卻是客軍,說起來,今日才是咱們龍朔軍正兒八經打的第一仗啊......”鮑小禾舉刀振臂,雙眼帶著精光,這時候不見半點驚慌,反倒十分興奮,“不愿走的,留在這里吧,老子也不迫你。有膽色的,跟著老子上!”
有軍士哭喊:“校尉,不會水怎么辦?”
“那就跳進河里再學!”
黃沙漫漫,墨玉河的東岸忽然卷起幾股勁風,吹得于闐軍的中軍坐纛如蛙肚般劇烈鼓動。
鮑小禾半瞇著眼,頂著飛沙走石健步如飛,回頭看,手下軍士竟跟上來了十之八九,視線一轉,遠處的土坡上,有于闐軍的哨騎正在快速向坡下奔馳,想來必是著急去中軍坐纛稟報情況。
“三百步......”
他一邊觀察四周動向,一邊估算自己行動的進度。奔出二百步,一切順利,他暗自竊喜,信心陡增,雙腿更有力了。
此去沖擊于闐軍中軍坐纛,他其實做好了必死的準備。怕死是人之常情,可像他這樣的亡命徒大多信奉一句話,即越不怕死越不會死,換言之,對生命的僥幸心理遠遠大于普通人,否則也不會成為亡命徒了。
“二百步......”
鮑小禾心在狂跳,按照往日習慣,抽出了隨身匕首,咬在口中。他絲毫不感覺疲憊,反而感到身體中涌出了源源不絕的動力。
跟著他狂奔的龍朔軍將士大約有著近百人,此前接受過極為簡單的隊列訓練,在日常行軍中大致能做到排列有序,但若是行軍速度一快,就容易渙散,對行軍陣列更是一竅不通,組織度很低。
“一百五十步......”
當下眾人跑著跑著,越散越開,點點分布在荒原上,有一些跑得慢、跑錯方向的,鮑小禾扭頭看去,倉促間甚至分不清是人還是被風卷在空中的碎石。
他在奔跑中粗略算了算自己附近的龍朔軍將士,大致有二三十人,這是他平日帶著兄弟械斗時慣見的人數,心里覺得差不多夠用了,人再多,他其實也不太清楚該怎么指揮。
“咚——咚——咚——”
于闐軍陣列內,三聲鼓響傳上天際,鮑小禾心里一驚,透過沙塵他看到一百多步外,于闐軍調集了一批弓箭手,正對著己方。
“不好,不好。”
左右有同行的龍朔軍將士下意識地慌亂起來,腳步不再堅定,有些緊急駐足,有些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向周邊亂竄。
“這么遠,弓射不準的!”
鮑小禾扯緊嗓子高呼到破音,不料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原來于闐軍的弓箭手僅僅只是張弓搭箭,始終未發一箭。
“鼠泥老賊,麥稈吹火,小氣。”
他咒罵一句。箭矢制作工藝并不簡單,單支的成本亦不低,除非是一些極為重要的戰斗或者需要達成特定的戰術目的,否則軍隊對于箭矢的利用程度有著嚴格把控。吐蕃人對弓箭不熱衷,認為是邪魔外道,缺少如同唐朝等國那樣大規模制作箭矢的司局,于闐本身物產和作坊產出都很有限,是以雖然比吐蕃人愛用弓箭,并不會鋪張浪費。隨便齊射濫射。
“校尉,快、快走!”
鮑小禾剛緩過神,不防另有龍朔軍將士驚呼。他本道是于闐軍弓箭手還是射箭了,孰料余光所見,斜刺里,幾團黑壓壓的影子烏云也似,徑直撞了過來。
定睛看去,不出意外,是于闐軍的重騎兵。
于闐軍自古便慣用重步兵與重騎兵,安史之亂的時候,唐朝向四方盟友求援勤王,著重要求各方最好派遣近衛禁軍級別的精銳赴戰,不然對陣前身為唐軍精銳邊軍的叛軍,基本上就是送死。
西域各國的援軍,拿得出手的幾支軍隊中便有于闐軍隊,與吐火羅葉護的軍隊、回鶻的軍隊并排而列,可見其軍之銳利。至于后來被吐蕃吞并,非戰不利,而是小國寡民,面對巔峰人口超過一千萬的巨型帝國,實在如螳臂當車,無能為力。
出戰的于闐騎兵數量不多,二三十騎罷了,但是他們的出現,讓龍朔軍本就不甚明朗的沖鋒行動徹底化為泡影。
各自為戰的龍朔軍將士在這些人馬具裝的重騎兵面前,左支右絀,毫無還手之力,他們的短劍、短刀無力揮動,在重騎兵鋒利的長矛和彎刀交錯中,猶如孩童的玩具,被無情地打落、踩踏,單薄的衣衫撕裂,和著血水化作無數碎片。
于闐騎兵們發出陣陣笑聲,穿插在周圍不絕于耳的慘叫聲中,分外滲人。
“一百步,就差一百步......”
鮑小禾絕望地看著那兀自矗立的于闐軍中軍坐纛,縱然只有一百步了,可他心里很清楚,這一百步將是他生命中最遙不可及的距離,因為于闐軍隊表面漫不經心,其實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將他們死死拿捏住了。他所認為的機會,或許僅僅只是安慰自己的一廂情愿而已。
“子孫不肖,第一仗就要見閻王,給列祖列宗丟臉了。”
眼到處,一名于闐騎兵盯上了他,抖擻著手中的騎槍,拍馬向他沖來。重騎兵速度慢,可也絕非他一雙肉腿能跑得過的。他萬念俱灰,自嘲般地笑了笑,“他奶奶的,打仗與打架真個不同啊,武備的差距,就是戰力的天壤之別。照這樣打,究竟要到何年何月,我龍朔軍才能在西域占據一席之地?”
他放棄了抵抗之心,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的來臨,未曾想,“嗖”地一聲穿云裂石,睜開眼,即將到來的于闐重騎兵在十幾步外連人帶馬栽倒在地。不偏不倚,戰馬的左眼,居然中了一箭。
他心中一動,突然迸發出一股子強烈的求生欲望,當看到四散彌漫的沙塵中,一騎飛躍而來時,情不自禁高呼:“主公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