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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給我的感覺都是自得其樂。我們的生活很簡單,每天做的事幾乎都一樣。我本人起得早,八點鐘吃早飯,可是不論幾點鐘,你都有可能看到其他人穿著睡衣褲或是便袍慢悠悠從樓上下來。當人員終于集齊,我們便開車前往停泊游艇的濱海自由市(1),接著坐船繞過費拉角,進入它另一側的小海灣。我們在這里游泳和日光浴,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們帶了些食物過來,可意大利水手皮諾還是給我們做了一份美味的通心粉,讓我們饑腸稍緩。我們喝的是一種名叫“桃紅葡萄酒”的淡紅色酒,是我從一個遠在山里的地方整桶買來的。接下來,我們或是閑玩,或是小睡,直到再次下水。喝過下午茶之后,我們便返回住處,開始打網球。晚飯在橙樹成行的涼臺上吃。等到圓月高懸海上,用它的光輝在平靜的水面上鋪出一條白光燦然的大道,那景色美得足以讓人忘記呼吸。當人群中的閑談聲和笑聲稍息,你就能聽見千百只綠色小青蛙的喧囂,來自花園中的蓮池。晚餐后,麗莎、文森特(2)和他們的朋友們便開車去蒙特卡洛跳舞。

自然,關于戰爭的可能性我們也聊得很多。當時戰爭看起來還很遙遠。我的一個法國朋友從巴黎到這里來住過幾天。他是一位銀行家,和德國人有生意來往,也和法國外交部聯系緊密。據他說,德國企業界強烈希望和平,而戰爭對他們將是毀滅性的。畢竟早在1938年9月人們就虛驚了一場。當時法國已經全國動員起來,戰爭卻沒有爆發。1939年3月又是另一次。法國再次全國動員,然而戰爭再次得以避免。他向我們保證這一次還是一樣的結果,我們也都毫不懷疑。不過他又說這一次有一點不同:希特勒本人并不想要戰爭;如果我們在慕尼黑更強硬一些,或許他就讓步了;如果英法兩國政府能在德軍進入布拉格時強烈反對,本可以逼他退兵;他詐唬了我們兩次,這一次輪到我們跟注了。只要讓他知道我們的態度堅決,他就會像從前一樣退讓。為了證明他的信心,我這位朋友還告訴我們:他剛剛買下了波蘭一家石油公司的大量股份。

這位朋友離開了。另一位客人來到這里,占據了他的房間。我們繼續游泳,繼續打網球。天氣仍然怡人。一天傍晚,天還沒全黑,一彎灰白色的新月升起在灰色的天空中。我們對著它鞠躬三次,又將我們衣袋里的錢幣翻轉了三次。(3)平靜的日子就這樣一天接著一天,直到戛然而止。我看到過端著一大摞盤子的侍者跌倒時的情景——所有盤子都會轟然摔落在地面。局勢惡化帶來的驚駭正與此仿佛。看上去,希特勒似乎打算把他的詐唬堅持下去,而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跟注。廣播里傳來令人不安的消息。一天前的巴黎版《每日郵報》將局勢描述得危如累卵。本地報紙是親意大利的,更是顯得躁動不安。接著,我所在的圣讓村村長也打來電話,說動員令可能第二天就會發布。第二天早上我正在用餐時,廚娘走進餐廳告訴我:那個在廚房里幫工的意大利女孩趁著夜晚跑掉了,還帶走了自己的東西。當時我的女婿文森特正在蒙特卡洛的網球巡回賽中打球。離比賽開始還有幾天,而他去是為了和職業球員練習一個小時。過了一會兒,我正在抽煙斗時,男仆弗朗切斯科面色蒼白地走了進來,說他想當天下午就回意大利。他的妻子守在門口確保他能保持堅定,不會被我說服留下。

這個女人不招人喜歡,又黃又瘦,脾氣也壞。兩周前,她因為懷疑女傭和她丈夫有染而在我面前大鬧了一場。我說女傭已經五十歲了,比她丈夫大二十多歲,可她告訴我年齡差距不是問題,只會讓女傭尼娜的惡毒和她丈夫的背叛顯得更加可恥(她丈夫就站在那里,臉色煞白,渾身顫抖,而尼娜則奪門而出),因此他不能在這個罪惡巢穴(也就是我家)多待一天,甚至一小時。她在我家負責洗衣,也幫忙收拾房間,能幫上不少忙。弗朗切斯科則是一名優秀的男仆,已經跟了我不少年頭。眼下我家里滿是客人,缺了他倆任何一個都不行。為了讓她冷靜下來,我什么話都說了,卻毫無作用,因此不得不祭出我一直留著沒用的情分來懇求她。幾年前,她在村里待產。有一天弗朗切斯科走進我讀書的房間,說他的妻子過來看他,卻趕上陣痛,問我能不能讓他開車載她回她的住處。這在我看來相當冒險,于是我讓她馬上臥床休息,又讓人去叫醫生。只過了一個小時,孩子就出生了。此后她一直留在我家中休養,直到能起來活動。我經常去探望她。那時她就躺在床上,那張丑臉出現了神奇的變化,讓她看起來像是一位抱病的圣母。那個可憐的孩子被緊緊裹在襁褓里放在她身邊,一動也不能動,活像老派意大利繪畫中那些小嬰兒。我向她提起這件事,表示當時我沒有不幫她,因此她現在也不能不幫我。她放聲大哭,然后轉向她的丈夫。

“你這混賬,會老實嗎?”她哭喊道。

他嚇壞了,幾乎說不出話。

“有上帝見證。”他回答道,同時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行吧,那你就留下。”

她做了個不容置疑的手勢讓他跟上,然后離開了房間。可是他剛走到門口就轉過身來,向我輕輕眨了眨眼。那一刻我不禁有些懷疑自己對他的人品的好意辯護說不定全然錯付了,并且開始設想我是不是應該告誡女傭,讓她務必拒絕那些比她小二十歲的男子的追求。

然而到了眼下這一刻,我們別無選擇,于是我同意他們離開。這時文森特正好從蒙特卡洛返回。他告訴我所有人都在想辦法盡早離開。藍色列車(4)的席位一票難求。公路上已經排滿了被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汽車。我告訴過我的客人們:在塞內加爾人組成的黑人軍團出現在公路上之前,此地不會有任何危險。此時文森特卻說塞內加爾人已經在費拉角入口處的鐵路橋頭警戒。顯然他們是連夜乘坐卡車來到這里的。經過商議,我們認為他和麗莎最好離開。他上樓去收拾行李。我則走進車庫,給他的汽車加滿汽油。我的司機也告訴我他在應召之列,必須離開這里,在第二天重返他的部隊。此時已是中午,園丁們正結伴趕來用午餐。園丁隊長弗朗索瓦已屆中年,曾經參加上一次戰爭,這一次不受動員令影響,但他手下的一名園丁(另外三個是意大利人)必須去報到。這人有些焦慮,因為他才結婚不久(從婚禮到孩子出生的時間短得有些尷尬),不知道之后他妻子要怎樣過活——政府發給士兵妻子的津貼只有每天八個法郎。我告訴他我會給他妻子足夠的錢維持生活,讓他高高興興地離開去吃他的面包和香腸。

回到房子里,我才看見我的朋友兼秘書杰拉德剛從濱海自由市返回。他說港口那邊有大事情發生:“阿爾卑斯獵手”(5)部隊天一亮就開拔去前線了——那些粗壯而勇猛的小個子每天能亂哄哄地快速行軍四十英里;另有一支塞內加爾人部隊接手了他們的駐防地。港務主管告訴他土倫那邊有命令傳來——所有私人游艇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離港。于是我們決定把“莎拉”號開到卡西斯去。那邊有不少溪流,我們可以把船開進其中一條停泊,以保它的安全。

這個上午擾攘不斷,讓我忘了自己還約了人過來共進午餐。那是一位年輕的英國作家和他的妻子,就住在圣讓村的一家旅館。他們就在這時突然登門,儀態悠然,興致高昂。他們來這里是為了度假,已經有好些天沒看報紙。在來的路上他們看到了那些塞內加爾人,只覺得是一幅美妙的畫面。當我說戰爭隨時可能爆發時,他們拒絕相信。跟前兩次一樣,這只會是虛驚一場;要是他們就這樣放棄美好的陽光和沙灘趕回倫敦,最后卻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那該多傻呀?對此我的回應不太委婉:要是他們的汽車被征用,而火車也成為部隊專用,他們就得在這里滯留好幾個星期。他們聽到后有些害怕,終于被我說服,認為最好當天下午就出發去巴黎。


(1) 濱海自由市,Villefranche。

(2) 姆的獨女瑪麗·伊麗莎白(Mary Elizabeth,1915—1998)和她當時的丈夫文森特·帕拉維奇尼(Vincent Paravicini,1914—1989)。

(3) 一種祈求好運的儀式。

(4) The Blue Train(法語:Le Train Bleu),即加來—地中海快車(The Calais-Mediterranée Express)。它是連接法國加來地區與里維埃拉地區的一趟豪華夜間列車,運營于1886—2003年間,因其深藍色臥車車廂而得名。

(5) Chasseurs Alpins,法國陸軍中的一支精銳山地步兵部隊,創立于18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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