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向覺得作者最好在講述的開頭就把自己的目的告知讀者。因此我首先要聲明:本書所記錄的并非大事,而是我在戰(zhàn)爭開始后的十五個月中經(jīng)歷的一些小事。到現(xiàn)在,歐洲諸強陷入這場駭人的爭斗已經(jīng)超過兩年。眾多小國遭到入侵;法國也被征服。這些大事已有報紙報道,也將載入史冊。生活仍在繼續(xù)。人們?nèi)耘f每日三餐,仍舊相愛,結(jié)婚,老死。然而在我看來,這場天降災(zāi)難還是以千百種細(xì)微的方式影響了每一個人,至少在歐洲是如此。這些小事對劇變的洪流而言無足輕重,對受其影響的人來說卻并非不重要,而在我所知的范圍內(nèi),還沒有一個人認(rèn)為它們值得留意。因此我覺得,若我能在遺忘之前將那些本身甚為瑣屑卻似乎改變了我的整個生活走向的事情記錄下來,或許會是一件有趣的事。本書所講述的純屬個人私事,若非如此便毫無意義。不過我仍要請求讀者相信:在整個世界的未來都懸之一線的此時此刻,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個人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1939年夏天,我在家中避暑。我的住所位于費拉角——尼斯和蒙特卡洛之間一條突兀探入地中海的海岬,是一棟四方形的白房子,建在一片小山坡上,讓我在房中就可以坐享面朝蔚藍(lán)大海的廣闊視野。十二年前,我厭倦了四處漂泊的生活,買下這處房產(chǎn)。價格相當(dāng)便宜,因為它造得實在丑陋,讓所有見過的人都覺得只能拆掉重建。整個房產(chǎn)包括一座荒廢的大花園,此外還有一片地,以地價昂貴的里維埃拉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算是不小。房子由一名退休的天主教會主教在本世紀(jì)初建造。他在阿爾及利亞工作了一輩子,在建房時便采用了他在那里的住所的形制,在中間留出一個中庭。他在屋頂安放了一座摩爾式圓頂,在墻上開出馬蹄形窗孔,還造了一道橫越客廳的摩爾式拱門。接著他又想出一個糟糕的主意,在房前添了一道文藝復(fù)興式的涼廊。我意識到這些摩爾式的大雜燴和文藝復(fù)興式的鋪張其實只不過是板條抹灰,完全可以拆掉,只留一棟平頂?shù)钠胀ǚ孔印S谑俏屹I下它,按我的想法改造,從內(nèi)到外粉刷成白色,再用我的書、畫和我在漫游中搜集的各種物件裝飾起來。我的計劃是在此終老,就在臥室里那張彩漆大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氣。有時我甚至?xí)p手交叉相握,閉上眼睛想象自己終于變成一具尸體躺在那里的樣子。
當(dāng)時我并沒有考慮到一大片廢棄花園和一塊山坡地會帶來什么樣的誘惑。此前我從未擁有過花園,并不知道一個人擁有的花園越多,就越想要更多,而在花園里干活越多,就越有更多的活兒需要干。我的花園里有松樹、橙樹、含羞草、蘆薈,還有纏結(jié)不清的野百里香和野迷迭香。這個國家的園丁收費低廉,當(dāng)時一天只要一美元多一點,而且不管種什么,只要澆水就能長得好。我種了夾竹桃、山茶花和各種開花灌木,又從加利福尼亞買來鱷梨樹。前七年里這些樹一枚果子也沒有結(jié),可到了我離開之前,每年已經(jīng)可以收獲三四百枚鱷梨。四處的人們都趕來觀看,因為它們是歐洲種植的第一批鱷梨樹。然而,里維埃拉最大的寶藏其實是草。此地的草難耐漫長炎熱的夏季,因此每年春末都需要挖掉,等到秋季再重新栽種。這項工作既費力又費錢,然而新生的草葉剛冒出來就鮮嫩得奪人眼目,有一種流動的光彩,如同年輕女子初登舞會時的顧盼。我在通往前門的車道兩邊都鋪了草坪,又營造出一條在松陰下蜿蜒、通往花園盡頭的綠色小路。在戶外涼臺上,我整整齊齊地種了橙樹。夏天晚上我們通常會在這里用餐。在山坡高處,我修了一個十八世紀(jì)風(fēng)格的游泳池。其入水口是我在佛羅倫薩找到的一件大理石人面雕刻,作者是貝爾尼尼。游泳池后有一個天然的小山洞。如果天氣太熱,泳者就可以到洞中乘涼。在洞口兩邊,我各擺了一只很可能曾經(jīng)屬于蓬皮杜夫人的鉛甕。站在這里你可以隨意瞭望地中海。尼斯就在你的右方,遠(yuǎn)處則是宏偉的艾斯特雷山。
我的房子和花園便如上所述。這座山丘的山頂是一處軍事設(shè)施,最高處有一座信號塔,還有用來保護它的大炮。在《慕尼黑協(xié)定》簽訂之前那段動蕩時期,此地發(fā)生的一件怪事曾讓我不安。有一天,我收到消息說有一隊海軍軍官要從土倫到這里來,希望我能和他們見面以商討某件事務(wù)。我完全不知道他們的目的,但也回復(fù)說歡迎他們隨時過來。第二天一早便有兩輛汽車開到我家門口。于是我的客廳迎來了六位中年男士的拜訪。他們身穿軍裝,紐扣眼上別著榮譽軍團勛章的花結(jié)。其中三人留著大胡子。因為他們袖口的金色條紋,我能看出他們的軍銜都很高,有一位是海軍上將。他們鄭重其事地坐下來,然后其中一位清了清嗓子,開始說明他們的來意。聽起來,他們是希望我能讓出山坡高處的一小溜土地,方便他們修建一座炮臺。他們顯然覺得我會反對,因為另一個人插話解釋說炮臺完全不會影響我,反而會為我的房產(chǎn)增添便利;此外(此人說話相當(dāng)隨便),萬一戰(zhàn)爭爆發(fā),能坐擁一門可以回?fù)艉C嫔系囊獯罄娕灥男率酱笈趯ξ襾碚f也是一件好事——畢竟它就裝在我家后院。我猜那位海軍上將覺得這個玩笑有失分寸,因為他打斷了那個人的話,表示我素有與法國友善的名聲,而法國和英國又結(jié)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讓他很難想象我會阻撓一項事關(guān)法國安全的緊急而必要的計劃。此前我一直不想打斷這幾位先生的話(面對穿軍裝的人我總會有些膽怯,因此為了讓自己感覺自在些,我只能在想象中剝掉他們的軍裝,換成連衫褲),現(xiàn)在終于可以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表示商議其實全無必要,因為不論法國在何種情況下需要多大一塊土地,我都很樂意讓出來。六位先生低語起來,語氣中不無贊許。然后上將和第一個開口的那位火炮專家都對我的愛國精神表示感謝,還對我的英國同胞們一致表現(xiàn)出的公共意識做出了幾句恰當(dāng)評價。之前幾位訪客的舉止一直禮貌而矜持,此時卻變得近乎熱烈。在一片交談聲中,我無意間聽到一位蓄著大胡子的軍官對另一位評論說我是如何友好,還說他多么希望法國人在面對這種事情時像我一樣好打交道。隨后我們重歸正題。此前一直沒有開口的一位軍官向我發(fā)表了一篇不短的致辭,用語考究,正是一位有教養(yǎng)的法國人的拿手好戲。他指出:近年來里維埃拉的土地價值已經(jīng)縮水,再考慮到戰(zhàn)爭可能爆發(fā),只會繼續(xù)下跌;他們需要的那塊地對我并無用處;他們僅僅需要若干米×若干米的面積,一旦炮臺完工,我甚至不會覺得有什么變化。與此同時,六雙眼睛一直緊緊盯著我。最后,致辭者終于直接提出問題:讓出這一小塊全無價值、毫不起眼也完全無用的土地,我需要什么樣的報酬。
“什么都不要。”我說。
六位勇敢的先生因為震驚而臉色蒼白。這倒是我平生未見的畫面。
“可是你說你不會反對我們在你的地產(chǎn)上修建一座炮臺。”
“我不反對。我很樂意把這塊地免費讓給你們。”
“我們不介意支付合理的價錢。”
“我相信你們不會介意,”我回答道,“可是我在這個國家已經(jīng)生活了許多年,也無數(shù)次受惠于法國人民。因此,在你們出于國防需求向我索取一小塊土地時,我怎么能要錢呢?”
客人們沉默了。他們的眼睛仍然緊盯著我,可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偷偷交換眼色。此前一直友好的氣氛明顯地冷了下來。隨后其中一位開口了:
“當(dāng)然,我們非常感謝你的慷慨。”
海軍上將遲疑了片刻,站起身來。
“我一定會將你富于公心的提議告知部長。我們會在合適的時間將我們的安排告訴你。”
他們彬彬有禮地與我握手,然后魚貫而出。我不禁覺得,盡管他們的工作就是乘風(fēng)破浪,此刻他們心中的波瀾卻勝于往時。兩天后,我收到從土倫寄來的一封口吻生硬的公函。他們在信中感謝了我對訪客團的款待,然后表示:經(jīng)過再三考慮,他們決定放棄在我的土地上安放大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