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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有用的虛構

少不更事的歲月

首先,最重要的是,在他父親開在卡姆登(1)的鞋店的樓上,他所受到的近乎傲慢自大又被監督保護的教育。他的父親十七年來一直是一位受人愛戴的競爭者,一位兢兢業業、脾氣暴躁的鞋狗(他愛說,他只是個出身低微的鞋狗而已,可你等著瞧吧)。為了弛緩兒子的驕氣,他讓他讀戴爾·卡內基的書,可他自己做的榜樣卻是激發和增強傲氣。“你老是這么目中無人,內悌(2),到頭來只會淪落成一個遁世者,一個遭人恨的人,一個與世為敵的人……”與此同時,在樓下他的鞋店里,波洛尼厄斯(3)所顯示的不是別的,就是他鄙視所有不如他自己那樣野心勃勃的雇員。“祖先生”——在店里大家這樣稱呼他,在樓上家里,他的小兒子像吃飽了燕麥的馬一樣活蹦亂跳時,也這樣叫他。祖先生期盼,更是要求,等到一天工作結束,他的推銷員和貨品管理員都應該像他一樣頭痛欲裂。推銷員們辭工時總是眾口一詞,說他們恨透了他,而他聽了總是大吃一驚:他巴望的是年輕人對逼迫他們增加收入的老板心存感激之心。他不理解為什么大家在可以多拿些錢的時候寧愿少拿些,其實只要,正如祖先生所說,“稍稍推一把而已”。如果他們不推這一把,他便替他們推。“別擔心,”他傲慢地自認,“我算是很客氣的。”顯然以此表明,假如再讓他碰到什么不如人意的地方,他是很容易勃然大怒的。

至于對他自己的親骨肉,那就如對他的雇工一樣。比如,曾有一次(他兒子將終生難忘——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明是什么迫使他當了“作家”),做父親的瞥見小內森在一個小本子上的簽名,小本子是小孩子準備上學用的,簽名橫跨整個封面,這竟使他怒氣沖天,幾可把他家房子沖塌。這個九歲男孩一直自以為是重要人物,這簽名便是一種顯擺。做父親的心知肚明。“他們是教你用這個方法簽名的嗎,內悌?這樣的簽名拿給別人看,人家會尊重你嗎?究竟誰看得懂這一塌糊涂的東西?見鬼啊,孩子,這是你的名字。你得好好簽!”后來,這個妄自尊大的鞋狗的妄自尊大的兒子在自己房間里大叫大喊了幾個鐘頭,他赤手空拳地撕扯他的枕頭,直到它像死了一樣。不過,到就寢時間,當他穿著睡衣出現時,他兩手捧著一張白紙的上面兩角,紙中間有用黑墨水書寫的姓名,字母個個寫得圓潤而清晰。他拿著它去朝見他的暴君:“這個行嗎?”一下子他就給高高地抱了起來,感受到了父親長了一天的硬胡茬。“啊哈,這才是簽名!這才是可以讓你昂首挺胸的東西!我要把它釘在店里柜臺上方!”他真這樣做了,還領著顧客們(大多數是黑人)一直走到現金出納機后面,好讓他們靠近細看這小男孩的簽名。“你們覺得怎么樣啊?”他這樣問,似乎這個名字真是簽在《解放黑奴宣言》上的。

這個保護人,就是有一股這種叫人迷惑不解的勁頭。有一次他們去海邊釣魚,內森的叔叔菲利見侄子使用釣竿時漫不經心,便好意拍了他一下,那鞋狗便威脅說要把菲利從船邊扔進海里,因為他對那個孩子動了手。“只有一個人可以碰他,菲利,那就是我!”“得了吧,哪有那樣的事……”菲利咕咕噥噥地說。“你要是再碰他一下,菲利,”做父親的兇狠地說,“我保證你會跟藍魚說話,跟鰻魚說話!”可后來回到祖克曼家為度假兩周租住的房子,內森,生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用皮帶抽了一頓,因為他在玩那可惡的釣竿時差一點把他叔叔的眼睛戳出來。令他十分驚訝的是,那三皮帶抽完后,父親的臉和他自己的臉一樣,都被淚水弄濕,接著讓他更驚訝的是,他發現自己被父親緊緊地抱在懷里。“一只眼睛,內森,人的一只眼睛,你知道不知道,對一個成年人來說,不得不過沒有眼睛的一生意味著什么?”

不,他不知道。他頂多知道,或者想知道,一個沒有父親的小男孩會怎么樣,盡管他的屁股正像火燒火燎一樣難受。

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他父親兩次破產:二十年代后期祖先生的男鞋部,三十年代初期祖先生的童鞋部;但祖先生的孩子從未缺少富于營養的一日三餐,或缺少及時的看醫治病,或像樣的衣著,或干凈的床鋪,或他口袋里的幾分“零花錢”。生意潰敗了,但家庭從未潰散,因為這家的主人從未潰退。在這些窮匱、艱苦的年月里,小內森沒有一點他家在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的怯懦心理,卻完全知足,他的信心也就是那個像火山一樣暴烈的父親的信心。

這也是他母親的信心。她的表現顯然不像是嫁給了一個破產兩次、身無分文的商人。為什么能這樣呢?做丈夫的在浴室刮胡子,剛唱了幾句《驢子小夜曲》,做妻子的就在早餐桌旁向孩子們認真地說:“我想這是無線電里的歌聲。那一瞬間我真以為是艾倫·瓊斯(4)呢。”他若在洗車時吹起口哨,她就稱贊說,他吹得比那些有才華的女歌手還好聽——卡姆登WEAF電臺每周日早晨播送女歌手用口哨吹奏的流行歌曲(祖先生說,或許只是在其他女歌手中間流行吧);當他陪她在廚房亞麻地氈上跳舞(晚餐后他常有跳華爾茲的興致),她會說他是“第二個弗雷德·阿斯泰爾(5)”;晚飯桌上他給孩子們講笑話時,至少在她想來,他比電臺節目《看誰最滑稽》中的任何人都風趣,當然比福特參議員風趣多了。每逢他停靠那輛斯蒂龐克時,她總要探出頭來看車輪與路緣石之間的距離,然后宣布——從無例外——“完美!”仿佛他是把一架引擎噼啪作響的飛機降落在了玉米地里。更不用說,在可以稱贊時絕不批評,這是她的原則;既然嫁了祖先生這樣的丈夫,她即使想不這樣也辦不到。

然后是應得的報償。在他們的大兒子謝爾曼離開海軍、小兒子內森進中學時,這家卡姆登鞋店的生意突然興隆起來。一九四九年,即祖克曼進大學的時候,耗資兩百萬,嶄新的“祖先生鞋店”在鄉村俱樂部希爾斯購物中心開張了。那時還終于有了座房子:牧場風格,有石板砌的壁爐,坐落在一英畝的土地上,就在這個家搖搖欲墜之際,他們的家庭夢竟變成了現實。

祖克曼的母親快樂得像個過生日的孩子,房產簽約那天,她給上大學的內森打電話,問他的房間要什么樣的“配色”。

“粉色,”祖克曼答道,“還有白色。床上要裝華蓋,梳妝臺要鋪那種下垂的臺布。母親,干嗎要說‘你的房間’?”

“可……可是爸爸為什么要買房子,不就是為了讓你有一個真正的男孩子的房間,你一個人住,里面放你所有的東西?這是你一直巴望的。”

“噢,那我可以有裝飾墻壁的鑲板嗎,母親?”

“親愛的,那正是我在跟你說的,你要什么都行。”

“我床上能掛三角旗(6)嗎?在我梳妝臺上能放我媽媽和女友的照片嗎?”

“內森,你干嗎跟我這樣逗樂?我早就期盼這一天,等我打電話給你報告這么好的消息時,你回應我的盡是挖苦,大學里的挖苦。”

“母親,我只是想禮貌地提醒你——你大可不必那么得意,認為在你的新家里有什么名為‘內森房間’的東西。我十歲時想過有地方放‘我所有的東西’,現在已經不再想了。”

“那么,”她怯弱地說,“如果你現在已經獨立,或許爸爸就不必為你交學費,不必每周給你寄二十五美元支票了?或許這樣做對雙方都有好處,要是你抱這種態度的話……”

不論這是威脅,還是威脅所用的口氣,都沒有使他有所觸動。“如果你打算,”他用一種鄭重的口吻一本正經地說道,聽來似乎是一個言行與年齡不相符合的孩子說出來的話,“不再為我的教育付費,這取決于你;那是應在你和爸爸之間決定的事情。”

“哎呀,寶貝,是什么讓你變得這么無情無義,你一向乖巧又體貼人的啊?”

“母親,”這個十九歲、主修英語和文學的孩子答道,“你講話要用詞準確。我不是無情無義,只是直截了當而已。”

啊,他跟著她亦步亦趨,始自一九四二年的某一天,內森·祖克曼愛上了貝蒂·祖克曼,就像電影里男人愛上女人一樣。是的,因她而神魂顛倒,似乎她不是他的母親,而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女演員,由于某種不可思議的原因,她還給他燒菜做飯,使他的房間保持整潔。她能力出眾,在他的學校擔任戰爭債券募捐運動主席,有一天上午應邀在大禮堂給全校學生講解保存戰爭郵票的重要意義。她來時所穿的衣服,通常只在她與“閨蜜們”去費城觀看日場舞臺劇表演時才穿:定做的灰色套裝,一件絲綢罩衫。比她的著裝更為出色的是,她站在掛滿了紅、白、藍彩旗的講臺后面發表演說(不用講稿)。在后來的日子里,內森發現自己之所以特別容易受到身穿灰色套裝和白色罩衫的女人的影響,正是因為身材苗條、舉止端莊、受人尊敬的母親那天在講壇上大放異彩。事實上,盧米斯校長先生(他或許有點自戀)把她作為債券運動主席和家長教師協會會長的風度與蔣介石夫人媲美。祖克曼女士羞怯地接受了他的贊許,接著在講話中承認蔣夫人是她的偶像之一。她對與會的學生們說,柏爾·巴克(7)、艾米莉·波斯特(8)也是她的偶像。那確是真的。祖克曼的母親深刻信奉她所謂的“優雅”并且非常看重問候卡片、答謝便條,就像印度人看重母牛一般。在他們相愛之時,他也一樣。

祖克曼在生活中起初遇到幾件叫他吃驚的事情,有一件是一九四五年他哥哥謝爾曼去海軍服役兩年,母親竟大哭一場。她就像一個年輕姑娘因未婚夫出發上前線送死而悲痛欲絕,其實美國已在八月贏了第二次世界大戰,謝爾曼只是去一百英里以外馬里蘭的一個新兵訓練基地。為使她高興起來,內森做了能做的一切:幫助洗碗,答應每周六去食品雜貨店,不停地貧嘴,甚至說些通常會覺尷尬的事情,聊聊他的年輕女友。禮拜天晚上,在起居室橋牌桌上,“兩個男子漢”一起打金拉米牌,他把母親請來,讓她在背后看他手中的牌,這使他父親很驚慌。“好好打牌,”父親警告他說,“注意我墊的牌,內悌,別管你母親。你母親能照顧好自己,而你這個人又會丟分的。”這人怎么如此無情?他母親是不能照顧好她自己的,該為她做點事。可就算做了,又能怎樣呢?

尤使內森心煩意亂的是,當電臺播放《法國小姐》時,母親為反對聽這首歌,簡直聽不得任何說它的好話。在謝爾曼整個半古典和流行保留曲目中,《法國小姐》和另一首《老燈夫》是她最喜愛的歌曲,晚飯后坐在起居室,聆聽謝爾曼彈琴歌唱(由她點歌),品味他的“演繹”,沒有別的事更能叫她高興的了。不知怎地,現在她可以聽她一直同樣喜愛的《老燈夫》,可電臺一播《法國小姐》,她就會倏忽站起,離開起居室。內森自己的心情未必受到《法國小姐》的影響,但他隨她而去,透過她的房門聽見嗚嗚咽咽的哭泣聲。這真使他難過死了。

他輕輕敲門問道:“媽……你好嗎?你想要什么嗎?”

“不要什么,親愛的。”

“您要我給你念我的讀書報告嗎?”

“不要,親愛的。”

“你要我關掉收音機嗎?我聽完了,真的。”

“開著吧,親愛的內森,一會兒就播完了。”

她的痛苦多可怕,又多奇異。不過,他想念謝爾曼是另一回事,謝爾曼是他唯一的哥哥。內森小時候對謝爾曼的依戀那么顯眼,一望而知,以至于別的孩子常拿來開玩笑——他們會說,如果謝爾曼·祖克曼走路突然停下,他弟弟的鼻子會徑直撞上謝爾曼的屁股。你確實可以看見小內森跟在他哥哥后面,早上去上學,下午去希伯來語學校,晚上去童子軍開會;謝爾曼的五人中學樂隊出去為猶太男孩成人儀式和結婚派對演奏音樂時,內森像一個“吉祥物”一樣伴隨,坐在舞臺角落的椅子上,在樂隊演奏倫巴舞曲時,他會把兩根棍子打來打去。現在,他得體嘗哥哥不在家的失落感,夜晚在他們的臥房里,眼見雙人床上他的右側空了一人,不禁眼淚汪汪,這是可以想見的。可他母親為什么要哭成那樣呢?既然他仍在身邊,而且確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乖巧,那她怎么會這樣想念謝爾曼呢?內森此時已經十三歲了,是中學里的優等生,可憑他所有的聰穎和成熟,也無法理解母親的心情。

在第一次獲得新兵訓練基地上岸許可后,謝爾曼回家來了,隨身帶回的水手雜物袋里裝滿了色情照片,他們一塊兒在老街坊蹓跶時,他把照片拿給內森看。他還送給弟弟粗呢上裝和水手帽,還講妓女的故事。在班布里奇島酒吧間,妓女們坐在他腿上,讓他把手緊貼她們的衣裳。不用付錢的。妓女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嫗。謝爾曼那時才十八歲,想當一個像列尼·特里斯塔諾那樣的爵士音樂家,因有音樂天賦,他已被選入海軍特別服務部(也即文娛部),正要去海軍基地當司儀主持演出,同時要協助海軍上士編排娛樂節目。他可也是演藝界的珍寶,一個了不起的喜劇式踢踏舞蹈家,模仿波簡格爾斯·羅賓遜(9)的滑稽模樣常常讓他弟弟笑得前仰后合。哥哥能做這一切,十三歲的祖克曼對他也就有高盼厚望。謝爾曼告訴他有關預防性病的裝備和宣傳電影的事,讓他讀水兵們值夜站崗時傳閱的油印本故事。真是大開眼界。在一個青春期男孩看來,他的哥哥好像已經找到了通向大膽有為的男子漢生活的通道。

退伍以后,謝爾曼立刻直奔紐約,并找到在格林威治村彈鋼琴的工作。小祖克曼為此欣喜若狂,不只是他,全家都興高采烈。謝爾曼告訴他們說,他的雄心是與斯坦·肯頓爵士樂團一起演奏,而他父親,如果他有把槍的話,他或許會氣得拔出槍來一槍把他打死。就是在這個時候,祖克曼對他的中學朋友們吐露了他哥哥生活“在村里”的秘密。他們(這些鄉下佬)居然還問:“什么村呀?”他蔑視地作了解答。他還向他們說起麥克道格爾街上的桑利莫酒吧,盡管他自己從未見過,但也可以想象。一天晚上,謝爾曼下班后(凌晨四點)去參加一個派對,遇見了瓊·克里斯蒂,斯坦·肯頓樂團那位金發碧眼的歌手。光是瓊·克里斯蒂這個名字就使弟弟異想天開。是的,聽起來,對像謝爾曼·祖克曼(或者桑尼·扎卡里,他在酒吧里就是這樣自我介紹的)這樣敢作敢為的人來說,機會似乎是無窮無盡的。

后來謝爾曼進了天普大學,上牙醫學預科。后來他結了婚,不是跟瓊·克里斯蒂,而是跟某個來自賓夕法尼亞巴拉-辛維德的瘦削的猶太姑娘。她是某地的一名牙科技師,說起話來稚氣十足。內森對此難以相信,硬要謝爾曼告訴他這不是事實。他想起謝爾曼當海軍時帶回家的那些色情照片上袒胸露乳賣弄風情的女人,再想到胸部平平的希拉,也就是謝爾曼從今往后每晚都要跟她同床共枕過一輩子的牙科技師。他怎么也理解不了。他的魅力十足的哥哥究竟怎么了?“他明白過來了,”祖先生對親戚和朋友們解釋說,“他看見墻上的字了(10),總算徹底醒悟了。”

十七年的家庭生活和關愛,在他的想象中,每個成員或多或少都樂在其中。然后是他在巴斯學院的四年,據祖克曼說,這所坐落在西佛蒙特山谷的高等學府,主要以田園式綺麗環境馳名。他父親曾希望用戴爾·卡內基的書來緩和他的脾氣以贏得朋友,影響他人,可是在佛蒙特鄉間,他的優越感卻如叢林里的野蘑菇一般突然迅速生長。無論是臉色紅如蘋果、穿白色麂皮鞋的學生,《堡壘》辯論周刊的社論《提倡學校精神》,禮拜三上午必須聽取的由來自州內各地訪問教士作的教堂布道,還是禮拜一晚上集體宿舍里有學監那種要人參加的“自由討論”——學監對一年級新生說,在夜光如水的夜晚,有時能聽到圖書館墻上的常春藤輕聲說出“傳統”二字——所有這一切都難以讓祖克曼相信他應該與這里的人成為伙伴。然而,在某種程度上,吸引祖克曼上巴斯學院的首要因素正是該校便覽上的照片:新英格蘭四方大校園里陽光照耀下的臉色紅潤、腳穿麂皮鞋的男孩,以及跟他們在一起的臉色紅潤、穿麂皮鞋的女孩。在他和他父母看來,“大學生”這個字眼在中學生聽來意味深長之處,似乎全由美麗的巴斯學院體現出來了。此外,春天他們一家人駕車初訪學院時,他母親見到了他的學監。三年之后這位學監對祖克曼說,應該用一把干草叉把他趕出校園,因為他在大學雜志上發表了一篇關于返校日皇后(一位來自拉特蘭市的孤女)的諷喻文章。也正是這個學監,當初叼著歐石南煙斗,有一副橄欖球衣墊肩般的肩膀,穿著粗花呢衣服,在祖克曼夫人看來,是“一個絕對優雅的人”。單憑這一點就幾乎可以定下來了,再加上據學監所稱該校有“最優秀的猶太兄弟會”,還有專為學院三十名“杰出的”猶太女孩(學監稱她們為“姑娘們”)所設的姐妹會。

祖克曼家誰會料到,就在內森入學的那一個月,他去讀了一本叫《時間與河流》的書,并因此改變了對巴斯學院的看法,也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

離開巴斯學院后,他應征當兵去了。如果他接著進入高等預備役軍官訓練團,他就會作為運輸部隊的少尉而步入軍界,但他在巴斯的大學生里幾乎是獨樹一幟,表示不贊成在私營教育機構傳授和演練戰爭技能。所以他在每周肩扛來復槍繞著方坪練習一次行軍的兩年義務訓練后,便謝絕了上校教官提出的讓他繼續參加軍訓的邀請。他的這一決定激怒了他父親,特別是美國正在進行另一場戰爭。為了民主,美國年輕人又一次死去和湮沒,這一次是以每六十分鐘犧牲一條命的速度,同時又以加倍的速度在朝鮮戰場的風雪泥濘中受傷致殘。“你瘋了,你是笨蛋嗎,丟了運輸部隊的差事?這可意味著生和死。不去運輸部隊,你愿在步兵團里讓你的屁股中槍嗎?唉,我的兒子啊,你這是在自找苦吃,而且你一定會吃苦!大難臨頭了,日后你一定追悔莫及,你要是死了,那就更沒的說了!”可是老祖克曼一點也意識不到,他如此叫罵并不能改變他的倔頭兒子有關原則問題的思考。早在當新生時,他就宣布要退出猶太兄弟會,那時他宣誓入會才一個月。對此,老祖克曼的反應相對緩和(但也同樣不得要領):“告訴我,內森,你怎么能退出一個你甚至不是正式成員的組織?你還不知道作為成員意味著什么,怎么就可以如此自命不凡?難道我的兒子突然變成了這樣的人——一個半途而廢的人?”

“在有些事情上,是的。”這個大學生答道,其冷漠而傲慢的語氣就如一根鐵釘戳進了他父親的神經系統。有時候父親激動起來,祖克曼會把電話伸出一臂之距,只是面無表情地瞧著它;這是他看到別人使用的手段,當然,只是為喜劇效果而用在電影里的。一數到五十,他就又對這位企業家發話了:“對,這有損于我的尊嚴,是的。”或者說:“我對事情不是為反對而反對,我是因為原則問題才反對。”“換句話說,”即將動怒的祖克曼先生說,“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只有你是對的,世界上其他人全是錯的。也就是說,內森,你是這兒的新上帝,世界上其他人都只能下地獄!”內森的語氣極為冷淡,即使在他們的長途電話線路上安裝最敏感的測震儀,也測不出他聲音中最輕微的顫抖:“爸,你這話可離題太遠了——”等等,說得有節制,有邏輯,特別“合乎情理”,足以讓新澤西的“這座火山”爆發。

“親愛的,”他母親在電話上輕聲懇求他,“你跟謝爾曼通過話嗎?至少你想到過首先要跟他談這件事吧?”

“我為什么得想到跟‘他’說這個?”

“因為他是你的哥哥!”他父親提醒他。

“而且他愛你,”他母親說,“他把你當一件珍貴的瓷器那樣愛護,親愛的。你一定記得他捎給你的那件上裝,你喜愛得一直把它穿爛為止。啊,內森,你父親是對的,如果你聽不進我們的話,那就聽哥哥的話,因為謝爾曼離開海軍之后也過了一段獨立生活,跟你現在經歷的相同,簡直一模一樣。”

“是嗎,可那段生活對他也沒什么好處,難道不是嗎,母親?”

“什么?!”祖克曼先生又一次大吃一驚,“該死的,你怎么這么說你哥?還有誰是你比不上的——就告訴我一個名字,至少是可以寫進名人錄里的,或許是圣雄甘地?耶胡迪(11)?唉,你是不是該給你自己灌輸一些謙恭精神!你是不是該認真讀讀戴爾·卡內基的書?你哥碰巧是個有自己診所的整牙醫生,他也是你的兄長。”

“爸,兄弟之間彼此會有復雜的感情,我相信你對你自己的兄弟也一樣。”

“可問題不在于我的兄弟,而在于你的兄弟,別混淆概念,這是你最大的問題:你傲慢地自以為對生活無所不知,其實你是一無所知!”

然后是迪克斯堡:午夜靶場訓練,雨中仰臥起坐,一堆堆土豆泥和德爾蒙牌水果杯權充“晚餐”,還有天亮時弄成粉狀的雞蛋,八周步兵基本訓練進行不到四周,薛頓賀爾大學一名學生在訓練中死于腦膜炎。內森的父親是正確的嗎?慮及軍隊生活的現實和朝鮮戰爭的實情,難道他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的看法完全是荒唐的嗎?他,一個以最優異學業成績畢業的高材生,會犯這種可怕而不能挽回的錯誤嗎?啊,上帝,設想一下,他因為每天早晨得跟五十個人一塊兒大便而染上脊膜炎!在預備役軍官訓練團這個問題上堅持原則得付出多大代價啊!假設他在幫廚兵隊里洗刷一百來個臭烘烘的垃圾桶時染上這病——在他當幫廚兵每天要干大量的定額工作之際,洗刷垃圾桶的活兒卻似乎老是落到他頭上(正如他父親曾經預言的那樣)。沒有他,垃圾桶也照樣擦得干凈,預備役軍官訓練團也照樣興旺,可堅持原則的人又怎么樣呢,他會不會跪倒在垃圾桶旁,還未上前線就一命嗚呼了?

然而,像迪爾西(12)(他所在的波多黎各步兵排里只有他知道她)一樣,他承受住這一切。不過,基礎訓練可不是小考驗,尤其是他在巴斯學院最后一個凱旋年這么快就碰上了,這一年他上的唯一課程是英語高級討論課,可得九個學分,由卡羅琳·本森指導。與巴斯學院另兩個最不合群的猶太人一樣,祖克曼曾是“討論會”的靈感源泉。他們每周三上課,從下午三點開始直至六點后——春秋季節還是暮色蒼茫,到冬季就已是夜幕籠罩了。本森小姐的房子很舒適,有書和壁爐,客廳里學生們拉開安妮女王時代風格的餐椅,圍著那張用了多年的東方地毯坐下來。當三位黑發猶太人(都退出了那個上流猶太兄弟會,也是巴斯學院第一份文學雜志的合作創辦者——啊哈,他多喜歡說,這是自十九世紀末期以來的第一份雜志)就《高文爵士與綠騎士》開始高談闊論手舞足蹈時,那七位基督徒批評家簡直不敢發言。卡羅琳·本森是個年長的單身女人(不像內森的母親,她看來不到自己年紀的一半),像她所有的美國祖先一樣出生在曼徹斯特,在韋爾斯利和“英格蘭”受的教育。祖克曼在大學讀到一半時才知道,“卡羅琳·本森跟她的紐約猶太學生”正是本地的一大傳統,是巴斯學院的特色之一,就像男學監的“問候精神”,或者佛蒙特大學的橄欖球賽——每年比賽都會使平時莊重的校園氛圍達到某種類似宗教狂熱的狀態,而這種狀態在本世紀即使在澳大利亞叢林也少有所見。一些來自東北部的比較風趣的教員在系內閑談,說什么“卡羅琳有猶太人追隨者這事兒上學期不就發生了嗎”,等等。是的,后來證明內森也成了其中一員,而且他也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新澤西卡姆登的內森·祖克曼有什么資格拒絕接受在“英格蘭”受過教育的卡羅琳·本森的才學呢?要知道,她在他一年級的文學課上,不出一小時就教他發出“length”里的g音;年底以前,他已經把“家伙”這個詞永遠從自己的詞典里刪除了。不過,倒不如說是她給刪除的,而且手法干凈利落。

“祖克曼先生,《傲慢與偏見》里可沒有‘家伙’一詞。”

不過事實上,他也樂意被指出這一點。她以她那言簡意賅的佛蒙特州方式說得他面紅耳赤,而他盡管自負,卻連氣也不吭一聲——每一個批評和糾正,不管如何細微,他都懷著那種殉道圣徒的感奮心情接受下來。

“我尋思我得學會跟人相處得更好。”有一天他這樣對本森說。她在文學樓走廊上遇見他,問他為何別著一枚兄弟會的徽章(別在新的V形領套衫的前胸,他母親說,他穿上這件套衫更顯大學生氣派了)。對他這一番旨在自我改進的打算,本森小姐的回應既簡潔又深刻,以至于此后一連數天祖克曼無論走到哪里總在暗自重復她那句話。“為什么,”卡羅琳·本森問這個十七歲的男孩,“你一定要去學那樣的東西?”這就跟《時間與河流》那本書一樣,證實了某種他一直以來都感覺到的,但又要一個有著無可爭議的威望的純粹的人跟他挑明后,他才能給予信仰的信念。

在他讀大四那年五月的一個下午,不是奧斯特沃爾德,也不是菲斯巴赫,而是天選之子中的天選祖克曼,受邀在卡羅琳·本森家“英國式”后花園里同她共進茶點。毫無疑問,那是他一生中表現得最有教養的四小時。按本森小姐的吩咐,他帶上了他剛完成的四年級專業學位論文。他穿著夾克衫,系著領帶,置身于他叫不出名字的百花(除了玫瑰以外)叢中,一邊嚼著水田芥三明治(在這以前他從未聽說過這東西,而且從今往后也不期望再聽到它的名字),一邊盡可能地少啜一點茶,只求禮節上過得去(直到現在,他仍然無法將熱檸檬茶跟兒時臥病在床的情景斷然分開)。他給本森小姐大聲朗讀他的論文,題目為《弗吉尼亞·伍爾夫部分小說中潛在的痛苦情感的研究》。論文里充滿了那些如今在他看來富有魅力的詞語,以前在卡姆登自家起居室里幾乎從未用過的詞語:“反諷”“價值”“命運”“意愿”“憧憬”“真實性”,當然,還有他特別愛用的“人的”;這個詞他用得過于頻繁,以至于本森小姐不得不在邊注里加以提醒。“不必要,累贅,牽強。”本森小姐會這樣寫。好吧,對她來說也許不必要,但對他這個新手而言,則是非用不可:人的性格,人的可能性,人的錯誤,人的痛苦,人的悲劇。那眾多令他“動容”的小說中的主題,就是“人的境況”,在他還是四年級優等生時,他就能把這個主題講解得驚人的透徹,甚至莊嚴肅穆。而這之所以驚人,原因在于他個人經歷的苦楚到那時為止還僅限于在牙科診所的躺椅上所感受到的那一點。

他們先談論他的論文,接著又談到他的未來。本森小姐希望他服完兵役后到牛津或劍橋繼續攻讀文學。她覺得,對內森來說,暑假里騎車周游英格蘭、瞻仰那些宏偉的大教堂是個不錯的主意。內森聽了也覺得不錯。那個美好的下午結束時,他們沒有擁抱,但那只是因為本森小姐的年紀、身份和性格不合適的緣故。祖克曼當時準備這樣做,也情愿這樣做,他心中那股想要擁抱和被擁抱的強烈欲望幾乎難以抗拒。

接著步兵基本訓練八個不愉快的禮拜,來了同樣不愉快的八個禮拜的憲兵隊訓練,在佐治亞州本寧堡炎熱的陽光下,和一幫城里的無業游民和南方鄉下佬一起接受訓練。在佐治亞州,他學習指揮交通,使之“分股而流”(正如指導手冊里所寫的那樣),還學習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用警棍擊打喉頭。祖克曼在軍校里就像在巴斯學院爭取最佳成績一樣專心而機敏。但他并不喜歡軍校的環境、他的戰友和那一套“制度”,然而他不想戰死在亞洲,因此,他注重訓練中的每一個細節,似乎他的性命有賴于此。他沒有像連隊里其他大學畢業生那樣,故意作出被刺刀操練激怒或覺得它好笑的樣子。在巴斯當學生時蔑視軍訓是一回事,而在戰時當了兵則是另一回事。“殺啊!”他喊著,“殺啊!”就如命令的那樣“拼命”喊著,把刺刀深深扎進沙袋內。要是有人對他說,標準動作包括朝被刺倒的人形沙袋上吐口水,他也會照辦不誤的。他知道何時可以自滿,何時不該——或者說他至少已經開始弄清這一點。“你們是什么?”文尼·波諾中士在指揮臺上朝他們咆哮道(赴朝參戰前波諾中士是個司機,以只憑一把筑壕工具痛擊朝鮮一個排而著稱),“你們這些扛著刺刀的人是什么,是貓兒還是獅子?”“獅子!”祖克曼大聲應道,因為他不想今后死在亞洲,也不想在任何地方戰死沙場。

然而,他怕他遲早會的。在佐治亞,清晨列隊時,往往由連長,一個難以取悅的家伙,在漫長的一天開始時給士兵們訓話:“我他媽的向你們這些花花公子保證,沒有哪個混賬東西會離開這個鬼地方,到別處去咬哪個婊子的奶頭——”早晨起床后通常心情愉悅、生機勃勃的祖克曼腦海里這時會突然浮現這樣一幅景象:自己倒在首爾妓院后面的小巷里,被幾個爛醉的鄉巴佬壓在身下。他會熟練地猛攻來犯者的喉頭,腹部,膝蓋——訓練中他所擊打的人形沙袋的所有部位。可現在,臉朝下躺在泥漿里的是祖克曼,被醉漢無賴粗暴地壓在底下,然后被不知從哪里刺出的尖刀或匕首送上了西天。學校訓練與人形沙袋是一碼事,現實世界與真人格斗是另一碼事。祖克曼在學校打架時都不會朝對方臉上揮拳頭,叫他怎么學會用棍棒猛擊他人的膝蓋骨呢?然而,他繼承了他父親那極易沖動的性情,不是嗎?還有他自己那慷慨激昂的自以為是的精神。況且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匹夫之勇。少年時代,盡管體形瘦弱,但一到秋季,每星期他都參加橄欖球賽,當對方球員蜂擁著向他防守的一角撲來時,他既不退縮,也不叫喊;他動作敏捷,頭腦靈活——那時他喜歡用“細高個兒”來形容自己。“細高個兒內森·祖克曼”,他為人機靈,能通過虛晃、迂回,拼力沖過一群塊頭如河馬一般的十三歲男孩,盡管相比之下他像個長頸鹿,但實際上,只要大家都遵守規則,按照運動精神進行比賽,他在球場上還是相當無畏的。但當(出乎他的意外)崇尚友誼至上的時代結束時,“細高個兒內森·祖克曼”也就退出了球場。他認為作為一名左端鋒,帶球沖擊球門時被撞倒在地天經地義,他也喜歡這種驚險場面,先是騰空躍起,然后摔個嘴啃泥,最后一堆人相繼壓在他身上。然而,一九四七年秋季的一個星期六上午,在芒特霍利颶風隊的一名愛爾蘭球員飛一般撲到人堆里(躺在最底下的是帶著球的祖克曼),尖叫著“壓扁猶太佬”時,他明白,他的橄欖球生涯到此結束。打那時起,橄欖球就不再是按照規則進行的比賽了,而是一場惡斗,每個競爭對手都在尋找各種“借口”盡可能地犯規而不受罰。祖克曼卻做不到這一點,甚至遭攻擊時也無法回擊。他會竭盡全力阻止對方朝他撲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但假如讓他拼上自己的關節或膝蓋跟對方暴力對抗,他可就辦不到了。既然在鄰近的運動場上就從來做不到,在亞洲大陸就只有坐以待斃的份了。作為一個專心致志、目的性強的學生,他在基本訓練中給沙袋“開膛破肚”時動作熟練,因而獲得了“訓練有素的殺手”這一贊譽。“就是這樣,細高個兒!”波諾中士總是在臺上對他最喜歡的這位大學畢業生喊話。然而,盡管他受了良好的軍事訓練,這對他自己和自由世界都有好處,但一旦面對真正的活生生的敵人時,他恐怕不啻舉著陽傘,穿著裙子了。

所以說,看來他的坎特伯雷大教堂之行要成為泡影了,也瞻仰不了西敏寺的詩人之角了,見不到約翰·鄧恩布道的那座教堂,見不到湖區或奧斯汀《勸導》(本森小姐最喜愛的小說)的背景地,或者艾比劇院和利菲河,也活不到有朝一日憑牛津或劍橋的文學博士學位當上文學教授,擁有一棟舒適的房子,里面有壁爐一座,圖書滿墻;他再也見不到本森小姐和她的花園了,還有體檢不合格的那兩個幸運兒菲斯巴赫和奧斯特沃爾德,更糟的是,沒有一個人從此以后會再見到他了。

這足以使他哭泣。電話上跟在新澤西為他擔心的父母放開暢談之后,如往常一樣,他哭了。是的,在電話亭外,聽得見基地小賣部自動點唱機傳來的歌聲:“啊,紅色,我們要的是紅色,取自古老紅白藍三色中的紅色……”他就覺得自己雖然二十一歲了,卻還像四歲時終于必須學著熄燈睡覺那樣哭得聲淚俱下,驚慌失措。同那時一樣,他渴望投入媽媽的懷抱,觸摸爸爸那未刮胡子的臉頰。

同莎倫通電話時他還故作堅強,可事后他卻止不住哭泣。兩人交談時,莎倫哭個不停,他倒可以自持,但等到要把電話機交給下一個排隊站等的士兵,等到他離開他剛才很能勸得莎倫高興起來的電話亭,開始在夜色中穿過陌生的崗哨時——“啊,紅色,我們要的是紅色,取自古老紅白藍三色中的紅色……”——他盡力克制住自己,才總算沒有大叫出來,以反抗即將降臨的極不公平的厄運。再也見不到莎倫了。再也見不到莎倫了!再也見不到莎倫了!在年輕的祖克曼心里,失去莎倫·莎茨基是何等沉重的打擊!她是誰呢?莎倫·莎茨基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怎么會一想到永遠離開她,他就痛苦得要捂緊嘴巴,才不至于對著月亮嚎叫?

莎倫年方十七,是艾爾·“拉鏈大王”·莎茨基的女兒。最近她隨家人搬到庫克縣的國會山莊去住了,那里是房地產開發區,牧場式的房子很貴,祖克曼的父母現在也住在那里,地處卡姆登郊區,景色有如達科他州荒地,平坦,無樹。從巴斯學院畢業至七月份入伍的四個星期里,他跟她見過面。見面前他母親稱贊她是個“完美小姐”,他父親說她是個“很可愛很可愛的孩子”,所以祖克曼壓根兒沒想到那天晚上來到他家的是一個紅頭發綠眼睛的女子,又高又瘦,活像一位亞馬孫女戰士,穿一條超短褲,悶悶不樂地跟在父親艾爾、母親米娜后面。四個家長顯得煞費苦心,對她就像對嬰兒一樣,似乎這樣就能使他這個大學生的眼睛離開女孩又短又露的夏裝下面飽滿的臀部弧線。莎茨基女士這天剛帶女兒去費城買“大學生服裝”。米娜剛開始說莎倫穿上每一件新衣服有多“漂亮”,莎倫就說:“母親,請別……”艾爾說(頗為自豪地),莎倫·莎茨基現在擁有的鞋子比他的褲衩還多。“爸爸。”莎倫埋怨道,生氣地閉上她那雙渾濁的眼睛。祖克曼的父親說,假如莎倫對于大學生活有什么問題的話,她可以問他兒子,還說他兒子在巴斯學院是“校報”的編輯。其實祖克曼編輯的是文學雜志,而非“校報”,不過他對自己的父母在公開場合贊美他的成就時的不準確說法已經習以為常了。確實,后來他對父母的缺點的容忍度越來越高。僅僅在去年,他還可能因為母親隨口說的一句話而感到生氣,因為他知道那句話直接引自《麥克科爾》婦女雜志(或者因為她不懂什么是“客觀對應物”,不知道德萊頓生活在哪個世紀),可現在他幾乎是不動聲色了。他也不再試圖教他父親弄懂三段論的奧妙。的確,只有在老頭子根本弄不明白三段論的中項與其他兩項至少有什么關系時,這個三段論才能成立——可這對祖克曼來說,又有什么關系呢?父母以自己的方式愛他(盡管缺乏邏輯和知識),他完全可以寬容地對待他們。此外,應該實事求是地說,在過去四年內,他變得更像本森小姐的學生,而不像他們的后代了……所以,縱然他對那天晚上的所見所聞感到“好笑”,他還是和顏悅色、滿懷好意地對待大家。他回答了莎茨基夫婦提出的關于“大學生活”的問題,言談中不帶絲毫譏諷或勢利的口氣(在他聽來是無論如何沒有的),期間一直忍著不去看(沒有成功)他們女兒那件緊身馬球衫里面抖動著的乳房,她那靈活的細腰和誘人的身段,以及她那如豹子般的步態——主要靠大腳趾從鋪有地毯的房間一邊走到另一邊……一個學文學的學生,幾個星期前還在卡羅琳·本森的花園里喝茶,吃水田芥三明治,同艾爾·“拉鏈大王”·莎茨基嬌生慣養的中產階級女兒有什么好扯在一起的呢?

到祖克曼即將從憲兵學校畢業時(像在巴斯學院一樣,名列全班第三),莎倫已是朱莉安娜初級學院的新生,該校位于普羅維登斯附近。她每晚都要在扇形邊花押字粉紅信紙上給他寫一封令人肉麻的信,信紙是祖克曼的母親給這位完美女郎的臨別禮物,信中寫道:“最最親愛的我在體育課上打網球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從房間一邊朝另一邊你的雞巴爬去然后把它貼在我臉上我喜歡它放在我臉上貼著面頰嘴唇舌頭鼻子眼睛耳朵上把你絕妙的雞巴戳進我的頭發里……”等等。那個下流字眼(還有別的一些詞兒)是他教給她的,慫恿她用于性行為,叫她在電話里和通信中為了刺激想象而不斷地使用——對于這個幽居在羅得島宿舍房間里的年輕姑娘來說,那個詞兒有著強烈的吸引力。“每次球從網上飛過來,”莎倫寫道,“我就看見你那出色的雞巴在上面。”他當然不相信最后這句話。假如莎倫作為情欲的學徒有什么不足之處的話,那就是她傾向于操之過急。結果是她那些無聊的文字(他受本森小姐“新批評主義”課程的陶冶,尤其擅長散文寫作)常常由于過分夸張而使他生氣。她的那一套不但沒有激起他的性欲,反而因為庸俗露骨而不時引起他的反感,令他聯想到的不是勞倫斯,而是他哥哥從海軍偷偷帶回來給他看的那些油印本故事。尤其是她用“大的”“熱的”“出色的”來形容那個字眼,顯得矯揉造作,像在念咒語一般,一句話,“感情用事”,就如他自己在大學里使用或錯用“人的”一樣。使他不悅的還有,她拒絕遵守簡單的語法規則,不用標點符號和大寫字母,卻也并非蔑視傳統的獨創姿態(這種摒棄傳統的做法不管是莎茨基本人的還是沿用詩人卡明斯的,在祖克曼看來,都索然無味),作為《達洛衛夫人》和《到燈塔去》的崇拜者,況且又是《包法利夫人》和《專使》的崇拜者,這種表達情欲的方式頂多算是想象力的初級水準。

不過,就情欲本身而言,他覺得無可指摘。

事實上,那天晚上(更正:一夜間),他把她抱放在他父親新的凱迪拉克轎車后座的毯子上,處女血玷污了他的下體,她也自此成了他閱歷之中最放蕩的存在。在巴斯學院,他曾與六七個放浪不羈的同學相交過,但她們中沒有一個人像莎倫那樣,至少在他為其寬衣解帶的人當中是沒有的。就連芭芭拉·卡德尼,這個巴斯劇社的頭牌女角,祖克曼在學院功成名就的最后一年里的伴侶,一個獻身于《美狄亞》舞臺、現就讀于耶魯大學戲劇學院的姑娘,也不如莎茨基那般如狼似虎、矯揉造作。盡管莎倫生性豪放、無拘無束,但祖克曼并不曾企求她做那些出格的情色之舉,倒是她反過來苦苦哀求要賜予他。他這個做老師的讓學生以為他很淫亂,實際上在這方面他與學生相比并沒有遙遙領先。對她甘愿滿足他的所有沖動念頭和怪誕欲望,他當然感到意外,但不露聲色。只是憑插入就喚醒了她的情欲這一點,起初讓他難以理解,后來他回想起另一些他所目睹的令人吃驚而惶惑的事實——在謝爾曼離家參加海軍時,他母親變得像個被剝奪了未婚夫的少女,謝爾曼本人則從風流男子淪落成正牙醫生。對莎倫,他只要拐彎抹角地提到某種交歡的動作,極其含混地暗示某種交歡的意愿——他祖克曼也并非毫無顧忌——她就會恰到好處地擺好姿勢或找出必要的器具。“告訴我你要我說什么,內森,告訴我你要我做什么……”仿佛祖克曼是個想象力高超的男孩,莎倫又是那么急于討好他,那年六月幾乎每天晚上都有夠刺激的新花樣。

他們倆做愛(假如這個字眼恰當的話)時,往往正值雙方父母在屋里某處,或在外面后陽臺上飲冰茶閑聊的時候,這就為他們平添了驚險之感,也助了興。

這一切過于刺激,放縱得使他感到不安(艾爾·莎茨基能成為拉鏈行業的巨頭,可不光靠他的寬厚溫和),但又難以抗拒。根據家長們的建議,他們會在夜深時到廚房里去,像乖孩子似的用湯碗吃了好多澆了糖漿的冰淇淋。大人們在外面陽臺上取笑這兩個孩子“食欲強”——是的,他父親是這樣說的——豈不知在他們的桌子正下方,祖克曼正在用他的大腳趾使莎倫達到高潮。

最妙的要算那些“演出”了。為了使祖克曼開心,也是在他的慫恿之下,莎倫站在洗澡間,門開著,頭頂的燈亮著,好似在舞臺上那樣為他表演,而他則坐在走廊另一頭昏暗的起居室里,假裝在朝電視機的方向看。一場“演出”的內容包括她脫去衣服(動作輕緩、嫻熟,酷似賣弄風情的妓女),嘗試各種姿勢,直看得祖克曼目瞪口呆,是他在現實中(不可否認地)見識過的最神秘、最動人的情景了。幾乎同樣令人銷魂的是,那天夜里她從起居室的另一頭朝他爬過來,“我要做你的妓婦”,她(同樣未經提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道。此時在屋后陽臺上,她的母親正在向他的母親訴說著沙倫穿上他們下午為她買的冬大衣有多漂亮。

他后來得知,莎倫所干的并不是某種復雜的反抗行為。不過話說回來,她也并不是一個思想復雜的女孩。假如她的舉止仍然叫人難以理解,那只是因為她的一舉一動似乎直白得近乎可悲。莎倫恨她父親。恨他的一個原因,據她說,是因為他家難聽的姓氏,而他拒不更改。好多年以前,在她還是搖籃里的嬰兒時,莎茨基家的五兄弟聚集在一起,決定更改他們的姓氏“以便更好做生意”。他們決定改為“沙德利”。五兄弟中只有她父親拒絕更換。“我不覺得丟臉。”他對四兄弟說,并且打那時起,他后來對女兒說,他在五人之中獲得了最大的成功。莎倫反對說,好像那樣就證明了什么?說什么這個姓氏難聽到家了,說什么人們怎么能接受這樣一個姓,尤其是對一個女孩而言,怎么能有這樣一個姓!她的堂姐辛蒂現在叫辛蒂·沙德利,堂妹露西叫露西·沙德利,家族里的女孩中只有她一個仍姓莎茨基!“夠了,你能不能消停點——我的名字是一塊商標,”她父親對她說,“我已經聞名全國了,要是我突然變成了艾爾·‘拉鏈大王’·沙德利,那算什么呢?他是誰啊,親愛的?”哦,事實上,在她十五歲時,她就已經忍受不了他自詡為“拉鏈大王”。“拉鏈大王”同莎茨基一樣令人討厭,某種程度上更糟糕。她希望父親的姓氏既非玩笑,又非徹頭徹尾的謊言;她希望有一個真正的姓氏;她曾警告他說,等到她年齡夠大了,總有一天她會去縣法院雇一名律師來幫她更換姓氏。“行,你會找到的,你知道怎么改嗎?就按照所有規規矩矩的大姑娘的辦法去改。你會結婚,而我會在婚禮上哭泣,因為我高興,從此以后再也不用聽這沒完沒了的改姓的事兒了……”如此這般的爭吵貫穿了她的整個青春期,如今還在繼續。“什么莎茨基呀,”她傷心地哭著對祖克曼說,“不就是‘狗屎’(13)的過去式嗎?他為什么不肯改啊?一個人居然會如此頑固!”

在反對家族姓氏上,莎倫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機智——這并不是故意賣弄的。事實上,當她不像馬戲團表演那樣供他取樂時,對祖克曼來說她簡直是無聊至極。她什么事也不懂。她在單詞“length”里不發g的音,在“when”或“why”里不發h的送氣音,即使在談起麥爾維爾小說中那條“whale”(鯨魚)時,也同樣不發送氣音h音。她發o音最土,是費城人口音,他從出租汽車司機那里聽得最多。如果他跟她開個玩笑,即使她聽懂了他的笑話,她也往往是嘆一口氣,眼睛朝上一翻,似乎他的連珠妙語與她父親說的那些話相差無幾——要知道他祖克曼曾號稱巴斯學院的門肯(14)!他的評論文章(有關行政部門和學生團體的缺陷),本森小姐視其犀利機智可與喬納森·斯威夫特相媲美。他怎么能帶莎倫去巴斯學院拜訪本森小姐呢?要是她一開口就給本森小姐講她自己或中學朋友那些無聊逸事,那可怎么辦呢?唉,她一開始說話,就會使你厭煩透頂!跟人交談時,莎倫難得講出一句完整的話,而且讓祖克曼尤為反感的是,她說話時總是插進一些拖泥帶水的口頭語,諸如“你知道的”“我意思是”,還有一些表達熱情的措辭,像“真真了不得”“真真絕了”“真真妙極了”……這最后一種說法通常用來形容同她一起在大西洋旅游的那幫孩子,當時她十五歲,確切地說,也就是前年夏天的事。她粗野,幼稚,無知;他所崇拜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小說中所描寫的那種微妙的感情和高尚的精神,她簡直一點也沒有。在巴斯學院的最后一個學期,他還把這位作家的照片貼在自己的書桌上方。在與莎倫共同度過那放肆狂熱的一個月之后,他入伍了,從而有幸擺脫了(就像有幸遇見那樣)艾爾和米娜夫婦那個身高五英尺九英寸的寶貝女兒。她既撩人又馴順,床上表現非同凡響,但對于祖克曼這種感懷于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的人來說,她并不是精神上的伴侶。或者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直到祖克曼領到了那支M1步槍,他感到他需要他認識的每一個人。

“我愛你的雞巴,”女孩對著電話啜泣道,“我很想它。啊,內森……”他滿臉淚水,又膽戰心驚,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電話亭:想一想,他就要和他的雞巴同歸于盡了!哦,假如它沒有了,而他活下來了,那會怎么樣呢——設想一顆地雷在他的長筒靴下爆炸,炸得他兩腿之間空空如也,卻被遣返到莎倫·莎茨基那樣的姑娘身邊。“不!”他對自己說,“別胡思亂想!別庸人自擾!認真想想吧!那只是對莎倫的不理智感到內疚,那只是因為在其父母家里奸污其女兒而害怕受到懲罰!這是一連串關于因果報應的胡思亂想!沒有這樣的事會發生!”只是,對他來說,“這樣的事”在戰爭中當然會發生,而且是天天發生。

在憲兵學校受訓八周后,又去步兵團受訓八周,接著,作為打字員,他被派往肯塔基州西南角的坎貝爾堡,在帕迪尤卡之東六十英里,離地雷區以東八千英里。祖克曼好運氣!行政部門的一個錯誤使注定遭厄運的人受益,得以赦免,而那些原本撞大運的人一夜之間被送上死路。這些事情也是天天發生。

祖克曼只會用食指打字,對歸檔、制表等一無所知,不過幸運的是,他被派去的那個供應室的主管隊長,倒是喜歡有個猶太人供他消遣——這種情形司空見慣——所以他情愿將就著用一個無能的助手。他沒有報告人員分配中的錯誤——雖然無能的助手常擔心他會上報——將這個本該被派到首爾一家妓院后面去送死的祖克曼誤送到了坎貝爾堡,他也沒有要求另派人來替代他。現在的情況是,每天下午在出發去空軍基地高爾夫球場之前,作為運動前的準備,克拉克上尉總要把高爾夫球一只只打出他的辦公室,朝那個干事兼打字員辦公的格子間打過去。球明明從祖克曼襯衫上擦過,他卻盡量顯得泰然自若,面帶笑容地說道:“擊中了目標,先生。”“還不夠準……”上司聚精會神地回答道,“還不夠準……”上尉從他辦公室開著的門繼續遠距離擊球,直到終于擊中目標。“啊哈,這才像話,祖克曼,正中目標。”

虐待狂惡棍!南方頑固派!祖克曼每天結束時,就離開供應室去副官辦公室,打算控告克拉克隊長(據他所知,他是三K黨秘密成員)。但是,既然他不應該被分配到肯塔基州,而是原先要被派到朝鮮當炮灰(如果他找克拉克任何麻煩,他就可能到那里送命的),結果每次他都認為還是克制自己的憤怒為好,便改向去食堂吃晚飯,然后去駐地圖書館,繼續攻讀布盧姆斯伯里一派的作品,每隔一小時左右就抽點時間看一看那位放蕩少女當日寄到的淫穢書信——他一時還做不到徹底放手。可是,哦,天哪,他瘋了么?他的尊嚴!他的人權!他的信仰!哦,每次高爾夫球從他身上輕輕彈回去時,激起他心頭多大的憤慨啊……不過,這種憤慨(二等兵祖克曼知道得很清楚)還不同于血氣方剛,也不是文學中描寫的甚至生活中經歷的苦難或痛苦。

然而痛苦遲早會找上祖克曼——以孤立、屈辱、兇猛和持續的敵對的形式,還有那些敵對者——不是可敬的學監、慈愛的仁父或愚蠢的軍官;哦,是的,痛苦很快就會進入他的生活,而且并非完全是不請自來。正如他慈愛的父親曾經告誡他的那樣,他要自找麻煩,那麻煩總會有的——到時候他準會措手不及。因為就其嚴酷性和持久性而言,就其純粹的痛苦的實質而言,它一點兒也不像他在家、學校和部隊里所遭受的痛苦,也不像他在撰寫那篇得了最高分的論述伍爾夫小說中潛在痛苦情感的論文時所體會到的痛苦。他幸運地被誤派到美國南部鄉村而不是充滿殺戮的朝鮮戰場,但不久他便意識到這是他這個初出茅廬者最后一次交好運。用不了多久,厄運便追了上來,他開始遭到報應……為了他的虛榮和無知,的確,但最重要的還是為了他身上自相矛盾的東西:刻薄的唇舌與薄弱的臉皮,精神的渴求與下流的欲念,小孩子的柔軟需求與大丈夫的雄雄野心。是的,在今后十多年的生活中,他將學會他父親希望戴爾·卡內基能教給他關于謙卑的全部,然后還會學到一些別的。再往后,還會學到更多。可那是另一個故事。跟那個故事比起來,那個欺負猶太人的南方小人對著他的鼻子打高爾夫球,甚至十七歲的莎倫·莎茨基像巴黎皮加勒紅燈區妓女一樣為他表演等事,似乎和那天下午他在卡羅琳·本森的花園里品茶、吃水田芥三明治一樣,都成了他田園牧歌般青年時代的一部分。講述祖克曼的苦難,跟描寫他安逸的少年時代頗不相同,需要一種更為嚴肅的手法。要準確地講述祖克曼二三十歲時的災難,需要深入挖掘,需要一種更陰暗的諷刺意識,一種莊重而深沉的聲音來替代那種自我陶醉式的觀點……或許故事需要的既不是莊重嚴肅,也不是曲折復雜,而只是需要換一位作者來寫,換一位把故事看作簡單五千字喜劇來寫的作者。不幸的是,那篇故事的作者盡管在相仿年齡經歷過類似的災難,但即使到了三十歲中段,依然沒有本事簡明扼要地講述那個故事,或者感受到它的趣味。而之所以“不幸”,在于作者弄不清“不幸”到底是對人物的估量,還是對災難的評價。


(1) Camden,新澤西州特拉華河邊的小城。

(2) Natie,內森(Nathan)的昵稱。

(3) Polonius,《哈姆萊特》中一個饒舌自負的老臣。

(4) Allan Jones(1907—1992),美國電影演員。

(5) Fred Astaire(1899—1987),美國舞蹈家,演員,歌手。

(6) college pennant,一種拉長的三角形小旗,大學生們在棒球比賽中揮舞它為自己的球隊加油。

(7) Pearl Buck(1892—1973),美國作家,中文名賽珍珠,193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8) Emily Post(1873—1960),美國作家,社交名流,以撰寫禮儀方面書籍而聞名。

(9) Bojangles Robinson(1878—1949),美國非裔踢踏舞蹈家。

(10) 典出《圣經·舊約·但以理書》第5章,喻不祥之兆。

(11) Yehudi Menuhin(1916—1999),美國猶太裔小提琴家,指揮家。

(12) Dilsey,福克納小說《喧嘩與騷動》中的黑人女傭,以忍耐、毅力和仁愛受人尊敬。

(13) Shitzky,“狗屎”(shit)的一種婉稱。

(14) H. L. Mencken(1880—1956),美國作家,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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