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周當興的話語停滯，謝風流趕忙收起了笑意。

他沒有笑容掛在臉上，但抬手抓起了酒壺。

他給周當興身前的杯盞之中斟滿了酒水，又給自己的杯盞也填上了。

這般動作行云流水，只是幾個眨眼他就將酒壺丟回到了桌面上，他的雙手捧起了酒杯，指尖在酒杯的杯口輕叩數下，酒杯之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他趕緊說道：“阿興，來來來，咱們都多少年沒有坐在一起，好好聊過了，今天必須要喝上一杯助助興?！?

那面容錯愕的周當興好似突然醒悟了過來，他抓起了酒杯，面露苦澀。

他小聲嘟囔道：“老子怎么就信了你這個家伙的鬼話，你說你不喝酒的??？你說你答應了那個女人的啊，結果如何，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如何，早就想好了要讓本王跟你家嫂子陰陽相隔？”

謝風流卻搖搖頭，他打斷了周當興還想要說下去的那些話。

他嘆息一聲道：“我謝風流從來不說大話，也從來都是答應旁人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今日我與阿興飲酒，不是因為我想要破例，而是我知道，今日之后，我們可能很難再見面了?？赡芎芫弥?，你想起我，只會感慨一聲，說不定還要在背后咒罵我兩句?！?

“往后我要是想起你，想來跟你喝喝酒，你估計也不愿意跟我相見吧？”

這短短數句，卻讓周當興剛剛握在了酒杯之上的手臂劇烈顫抖。

他知曉謝風流說得很有道理，他們的情誼，今日就要斷了，不是因為這一杯酒，而是因為這一杯酒來得太晚了，也太遲了。

更是因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謝風流嘖嘖嘴，繼續對著周當興說道：“但是阿興你在我謝風流的心中，還是那個跟著我一起在長安城街巷里尋釁滋事的損友，你周阿興要是往后有難，最下流肯定還會來幫你?！?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還是最下流，他還認得當初的那個叫做周阿興的好朋友?！?

周當興的牙齒緊咬，他端起了酒杯，當著謝風流的面一飲而盡。他是想起了那個最下流，帝都長安城內，與他一同挨揍的最下流。

這一杯，是敬過往。

那道門弟子謝風流也捧起了酒杯，他也飲盡杯中酒，杯盞空了，人心也就空了。但往后的路還要去走，是走上那一條路吶？

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再難相見，再難相望。

這一杯，是敬遠方。

杯盞落下，謝風流沒有再取酒壺，一杯之后，他已經醉了，那洛陽王也醉了。

酒醉讓人不省人事，忘記了那些恩恩怨怨。

周當興笑了，今日在王府的正殿之中，他第一次如此去笑出口。

周當興抬手，指著謝風流，用三聲大笑說道：“你是你我是我，本王是洛陽王，本王不會有難，倒是你，往后要多小心一些，因為你在這世間，又多了一個像本王這樣子的仇家?！?

“本王要是找到了機會，就一定會去拿走你的命?！?

坐在洛陽王身側的道門弟子，他沒有反駁。

謝風流將身前的杯盞倒扣，雙手按在膝蓋上緩緩起身。

他對著洛陽王，這個昔日很要好的朋友拱手道：“那我的命就等你阿興來取，旁人誰都動不得。”

“誰要是敢動，就是與本王為敵?！敝墚斉d接過了謝風流的話。

這是他們之間最后的一個承諾，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謝風流轉身，走出了王府正殿，洛陽王府外的仆從或是黑甲神衛，無人阻攔。

周當興背靠木椅，腦海中想到了那過往在長安城內的一幕幕。

那是他們的數載春秋，也是周當興這輩子最難忘的時光，所以他始終都會記得，他有過一個很要好的朋友。

但今日之后，王府內外的兩個人，就將變成形同陌路的仇人。

仇人是什么，就是有解不開的疙瘩，化不開的矛盾，哪怕他們剛剛還坐在一起飲酒。

但周當興轉頭明明看到了那身側的圓桌桌面上，那杯盞已被倒扣。

周當興沒有生氣，他就對著那杯盞所在笑了笑。

他昂首，望著正殿的屋檐，將那曾經的一幕幕從眼前劃過，不知道那個走出王府府邸的人，他會不會想到那些啊？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在帝都長安城群賢坊的陋巷之外，也是他們在陋巷之外淋過的一場雨。

后來的陋巷之中，周當興被人欺負，那個道門弟子就走出了自己家的老宅，對那些人說：“我能欺負他，你們不能欺負。”

就是看似如此簡單的道理，讓周當興跟那個比他小了一兩歲的家伙成為了很默契的朋友。

后來他們走在帝都長安城內的街巷之間，他們是那些跟他們一般大小的孩童，看見就躲得遠遠的小霸王。

他叫周阿興，是洛陽一拳厚顏下作周阿興。

他叫最下流，是長安一腳卑鄙無恥最下流。

他們不是什么人人恭維的大人物，但現在是了。

最下流成了天下第一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東海崖畔斗過尹無敵，觀劍樓外一劍斬了裴建山。

這天底下最強的兩人，都折在了他的手底下。

周阿興成了洛陽王，僅在大唐的天子陛下之下，手中握著整個河南府十萬鐵甲雄兵。

他們若是還能像以前一樣，這天下怎么會不是他們的天下??？

但他們長大了，知曉事理了。

周當興想要走出河南府，走向天下，就是與天下人為敵。

謝風流是天下人，哪怕他是天下第一，他也是大唐的子民，他也會在這種時候，站在周阿興的對面，跟他說：“你不能做天子陛下，你若不想做，我可以幫你！”

怎么幫？如何幫？

斬掉了他所有的希望，就是幫他周當興?。?

裴建山死了，裴紅鸞死了，三重鸞沒了，只有十萬雄兵，能奪來這天下又如何？能守得住嗎？

周當興長嘆一聲，不去想了。

不管如何，這個朋友，那個叫做最下流的人，都停在了他們從帝都長安城分別的那一日。

那一日之后，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了。今日離開的是謝風流，是天下第一，不是那個最下流。

周當興起身，他望向了正殿之外，他低頭看著身前桌面的上的杯盞，抬手也將它緩緩倒扣。就算是沒了交情，沒有往后，周當興依舊會認為，最下流是他周當興這輩子交的最值當的朋友。

他還在望著那杯盞，也想起那最后一杯酒。

他苦笑著，對著正殿之中離去的那人說道：“你我一杯酒，以后言故人！”

“最下流啊，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看著你家嫂子死在了你的面前?。∧呐履惝敃r走開，離開那個地方，離開這洛陽城，我都不會怪你，本王不會怪你。”

“你偏偏沒有，你就在看著，你看著你家嫂子死在了你的面前，你算什么兄弟啊？”

周當興抬手指向那張木椅，他喝問，卻等不來回答。

他笑著，眼中含著淚。

他對著他問道：“你知道，周阿興有多愛她嗎？”

“很愛很愛，這世間沒有人能比本王更愛她了。她是本王的女人，雖然本王知道，從一開始，她的心中就沒有本王，她要的是整個天下，她要本王做大唐大逆不道的罪人?！?

“可本王愿意去做啊，因為本王會將她的所有話都放在心上，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敢忘卻?！?

“最下流啊，你走吧，走得遠遠地，往后都不要出現在本王的面前了，因為本王害怕看到你，舍不得下手??！”

周當興笑著，他終于難以忍住那淚花。

他昂首挺胸，望著洛陽王府正殿之外的天穹。

他的目光怔住了，他竟然看到了那一襲紅衣女子，立在了正殿門前。

周當興咽下兩口唾沫，他要走上前去，他就走上前去。他立在了那紅衣女子的身前，他問她：“紅鸞，你回來了？”

他張開了雙臂，將她抱在了懷中。

到頭來，卻是撲了一場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