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雙扇寢門被推開,攝政王府的丫鬟了了端著一個木質托盤進了屋,上面放著一碗藥還有一小碟蜜餞。
“姑娘?”了了輕聲喚道,生怕驚擾了內里的女子。
屋內陳設簡單,甚至可以說是頗有些“硬朗”的風味,幾張案幾,一張圓角的羅漢榻,連,幾幅用作隔斷的竹制門簾,便沒有什么其他可說的了。
拔步床上連紗帳都沒有,就見一只纖細的手腕垂下床榻邊緣,腕子上干涸的暗紅色血跡分外醒目,如玉蘭花謝的枯紋般叫人不忍。
了了暗中嘆了口氣,卻見睡夢中的程筠徽猛烈掙動起來,一副陷入無端噩夢的驚懼模樣。
“姑娘?姑娘!”了了匆匆放下了托盤,連忙上前兩步,有些急切地喚著程昀徽。
床榻上的程昀徽頓然驚醒,反手急促地扣住了了了的手腕,另一只隱在喜袍里的手握緊了那把短刀。
是了,程昀徽身上還穿著同夢里一樣的嫁衣。
了了被扽地身子往前一傾,瞬間的慌亂過后,又恢復如常,溫和地拍了拍程昀徽扣住自己的手腕,散發著令人安心又平靜的力量。
程昀徽望見了了柔和中又帶著點擔憂的小臉,才如夢初醒般松開手,脫力斜靠在床榻之上。
“抱歉……”程昀徽嗓音沙啞,剛說出兩個字便忍不住咳嗽起來,了了又扶住程昀徽的肩頭替她順著氣息。
程昀徽捂著胸口試圖將那口郁滯堵塞的氣咳出,一打眼瞧見了了拿出帕子要替她擦汗,忍不住埋冤起自己不過兩日怎的一副廢人的模樣,還要個柔弱的姑娘這般照顧自己。
“姑娘這都兩日食水未進了,好歹把這藥喝了,是王爺找來的大夫開的方子,姑娘放心。”程昀徽扯出一個笑容來:“我無礙,你出去吧。”
“姑娘……身體要緊。”了了頓了頓,多余的勸慰之詞還是沒有說出口,雖不知程姑娘經歷了些什么,但想來定時叫人極痛苦的事。
那日王爺帶著一身嫁衣的程姑娘回府,大家都嚇了一跳,深夜,穿著嫁衣的姑娘,染血的短刀,這幾樣加起來是了了想都不敢去想到底發生了什么的。王爺叮囑自己要照顧好姑娘,說她是攝政王服的女主人,姑娘想做什么便都由著,她瞧著程姑娘實在可憐,便動了惻隱之心多勸慰了兩句,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
唉,如此還是同王爺稟報一聲吧。王爺還在管豹司時了了便跟著他了,如今到了攝政王府,宅子更大了,卻也更冷清肅穆了,好不容易迎來了新夫人,卻沒想到是這幅光景。
了了關上了門,望天嘆氣,也不知自己操的是什么心,愁得很。
屋內的程昀徽獨自蜷縮在床榻之上,兩眼放空只盯著床檐,一眨也不眨,手中還握著那柄短刀,無意識地用力到指尖泛白也不松一點力氣。
明明知曉這就是王沅競設的局,無論是作為隱士的經驗,還是那么些年摸爬滾打幾度生死磨練出來的直覺,都在不停地警告自己逃離,為什么自己還不愿離開呢,程昀徽這樣質問自己,只覺得在那步田地還愿意給王沅競一個機會的自己十分可笑和荒謬。
刻漏中的水倒流,時間回到了十日前。
朝堂之上,龍椅一旁空置的太師椅格外惹眼,那是攝政王李嶼青的座次。
自新帝王沅競登基以來已有月余,李嶼青卻只不過出現了幾次而已,基于管豹司總督的赫赫威名,能止小兒夜啼的殺神兇名,每每來上朝,總是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一兩個時辰的早朝下來總是叫人腿肚子直打哆嗦。如今是即便攝政王不來上朝,那把太師椅卻依然放在龍椅之下,威懾并重,讓人不敢忽視。
王沅競看得心煩,卻礙于先帝遺詔倒也不敢造次,帝位尚不穩固,來日方長,歷來攝政王都沒有什么好下場,遲早是一把黃土,早晚給他揚咯。
今日李嶼青又沒有來上朝,沒有腿軟的群臣開始暗中蠢蠢欲動,準備試探這位新帝的底線了。
首當其沖的就是空置的后位了。王沅競后宮中目前只有一位夫人和一位貴嬪,都是在潛邸時就跟著王沅競的。如今新歷都翻過去幾卷了,王沅競也登基月余了,一國之后的位置卻還空著,一時間文臣武將紛紛上表啟奏,推舉著各家適齡的姑娘,連王沅競的母族程家也舉薦了幾位姑娘。這可把這些大臣們急壞了,一是外戚干政向來不得善終,二是連皇帝的母族都這樣上趕著攀關系,可見王沅競不是個好拿捏的,這還不趕緊活絡活絡心思想想辦法。
可是王沅競全都拒絕了。
這下好了,群臣也不管什么新帝的威儀了,當即在朝堂之上你言我語地爭論起來,話里話外卻都是逼著王沅競必須從他們上表的姑娘中挑選一個。
王沅競倒也不作回應,只是某日程家的人在此事上退了出去,不作他想,久在朝堂浸淫的老狐貍們迅速回過味來,謹慎些的已經收了手段作觀望狀,狂妄些的還是不依不饒著,其中以大學士蘇敏為甚,跳得最歡,其長女在京城頗有賢名,倒也是后位的佳選之一。
可是沒過兩日,蘇大學士的長女被人發現死在了護城河中,蘇敏也告老還鄉,一家老小走得太過蹊蹺,朝堂之上難免人心惶惶,不愿懷疑也不敢去想此事是否和龍椅上的那位有關,否則也太過涼薄可怖了些。
大理寺以溺亡草草結案,王沅競竟連掩飾都懶得掩飾,或者又說完全是故意露給群臣們看的,死了一個不足掛齒的姑娘,卻可以立下新帝威儀,殺雞儆猴一番,算起來實在是十分劃算的買賣。
這一招效果卓群,鮮有人敢正面忤逆陛下了,只是帝王視人命如草芥,到底不是什么上上之君,人心惟危,怕是要過上嚴苛的一朝了。
當然不敢忤逆的人里面是沒有李嶼青的。蘇敏走得第二日這位攝政王就上書請帝立后,人還是照樣沒去上朝。
這幅桀驁的態度一面讓群臣嗤之以鼻,一面又暗中佩服敢與帝王叫板怕是王朝還有得救,同時對攝政王如此膽大的行徑又恐有妄為之勢。
別忘了,在成為攝政王之前,李嶼青可是管豹司的總督,先帝最兇的那把刀,明面上行使著監察百官的職能,負責秘密調查,查勘情報,其實暗地里刺殺行兇,什么都干。帝王給了管豹司無上的權利,作為代價他們替陛下做一切見不得人的臟活累活,承擔最多的恨意與罵名。在眼下這個滿是污濁之氣的官場,場上誰和管豹司沒點齟齬,這樣一個人競然成了一人之下的攝政王,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朝臣們警覺惶恐了。
春分后的第一場雨剛歇,了了口中冷清肅穆,沒什么景致的攝政王府中,李嶼青正好興致地在院中舞劍,一身鴉青色的窄袖霞紋圓領袍襯得整個人愈加沉郁,雙刃的劍身上就和這座府宅一樣沒有什么裝飾,也和李嶼青這個人一樣,尋常的舞劍都能透出幾分凌厲來。
玄色飛魚服的男子走進了院中,他是葉一,李嶼青最得力的手下,跟隨多年,常人都說有李嶼青在的地方葉一一定會在,就連上朝他都侯在殿外。盡管如今李嶼青已是攝政王,但葉一的編制依然在管豹司,如今已是指揮使的身份。
總督之位自李嶼青之后一直空缺,王沅競塞了幾次人都沒有成功,一度將李嶼青叫到宮內直接挑明,然李嶼青就是有這個本事,明明知道這其中和他脫不了干系,卻總是能將自己摘得一干二凈。誰人都知曉葉一如今是管豹司最大的權利領導者,誰人都知曉葉一是李嶼青的人。
所以管豹司如今的處境也是有些尷尬的。明面上直屬于皇帝的機構,然而誰都知道李嶼青曾經在管豹司可是說一不二的,而今成為攝政王的李嶼青又隱隱與陛下成對立之勢,這么一來,管豹司的立場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不過王沅競一登基,李嶼青就將管豹司的權柄交了出去。盡管王沅競知曉管豹司不可能全然脫離李嶼青,但因著實在有太多蠅營狗茍之事需要管豹司處理,不得不維持著面上的太平。好在管豹司還算聽話,倒也沒真成為他攝政王的私兵。
“皇后定了。”葉一面無表情的匯報。
“最后是向程家妥協了還是應了朝臣娶了康家的?”李嶼青收劍,回到廊下倒了杯茶。
葉一自然地接過茶水飲下,砸了咂嘴:“啊,都不是,是個沒有什么身份的女子。”
李嶼青飲茶的手一頓:“查到什么了?”
葉一:“顧夕時,山里獵戶的女兒,逃難時家中父母亡故,遇到了陛下,說起來她還與程姑娘有聯系,她與陛下相遇的地方,正是盞樺山。”
李嶼青:“干凈的背景,菟絲花一樣的女子,殺人于無形。”
葉一:“是,已著人前往細查,不過,陛下憂心未來的新后會在成婚前暴斃,做出一副要娶程姑娘的姿態來,宮里的嬤嬤都去了好幾個。”
李嶼青:“那些老臣倒也不至于敢與陛下撕破臉到這個地步,去殺一個明面上毫無根基的女子,在他們眼里,后宮的那些手段夠這位將來的皇后香消玉殞了。”
葉一踟躕片刻,李嶼青望著葉一:“說吧。”
葉一:“據山文堂那邊的人來報,程姑娘似是十分篤定的樣子,正歡歡喜喜地待嫁。”
李嶼青輕嘆一口氣:“她哪里是篤信,是不敢,不愿不相信。叫那邊的人盯緊了。”
葉一:“是。”葉一說罷便退下了,臨走了又轉過身來:“王爺的茶是越泡越好了。”
李嶼青將一冊書卷扔向葉一:“少看些雜書。”
葉一小心撿起書卷,上面赫然寫著“如何討好上級”,一本正經說道:“屬下認真研習過。”
春雨又淅淅瀝瀝地落下了,常言道春雨貴如油,萬物生長的時節,墻上的菟絲花攀附著藤蔓向上,莖葉生機盎然,而被攀附的藤蔓卻早已被吸干養分枯萎。
好似程筠徽,燦爛的生命如果枯萎在春日,是否太殘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