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萬修是在沈檀謙入住淮水天鵝飯店的前一天夜里去世的,那天夜里華平下了很大的雨,路面生出許多水坑,一雙急促的腳步從遠方而來,踩得水坑四溢,但他顯然顧不得褲腳的泥濘,仿佛流星般滑落到沈家門外。這人是沈公館的下人孫昌盛,他與孫明釗算半個兄弟,當初一起逃荒進的沈家,多虧了沈家的收留,才不至于餓死在街頭。
敲門聲被轟隆的雷聲淹沒,孫昌盛顧不得為他打開門的李管家,撒腿朝著內院跑去,穿過一進、二進來到廳堂。書房門被推開的時候,沈檀書正俯首在案前,看著全身濕漉的孫昌盛,他不由得皺起眉頭。
莽撞的孫昌盛在喘息了幾口涼氣之后,整個人冷靜了下來,看著腳邊的泥水,不敢再向前邁動一步,只站在屋外說道,“少爺,人找到了。”
孫昌盛的臉上掛著悲傷的神色,不知是雨水的沖刷還是淚水的滌蕩,他的眼眶通紅。沈檀書大概是在孫昌盛的臉上看到了結果,所以在野郊看到大少奶奶安勝英的尸體時,并沒有流露出過多的驚訝。
安勝英被淺埋在泥土之中,由于這場大雨,半個身子裸露在外面,面部也因為暴露在雨中,顯得極其干凈。不遠處的車內,后排打開的車窗,露出沈檀書冰冷的臉,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孫昌盛重新掩埋完安勝英,緩緩關上了車窗。
“少爺,要不要給大少奶奶立個碑?”孫昌盛在泥坑中清洗完滿是污垢的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拉開車門。
沈檀書仿佛驚醒過來一般,茫然地看向了孫昌盛,“扶我下去。”
“下著雨呢,少爺,”孫昌盛低聲提醒道。
孫昌盛一面撐著傘,一面將沈檀書抱坐在輪椅上,坑洼的路面讓輪椅行進變得艱難,但似乎沈檀書并不在意這些,他來到方才堆起的墳堆前時,全身已經濕透了。
“你去接老爺吧。”
“那少爺你?”
“我想一個人待會,”沈檀書的語氣平靜,又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從口袋中拿出白色的手帕來,手帕已經被雨水浸透,但他還是遞給了孫昌盛,“擦擦吧。”
孫昌盛手上的泥漬印在潔白的手帕上,突如其來的關心,讓孫昌盛有些感動,這樣的沈檀書并不多見,他把手帕緊緊攥在手心里道,“那我讓明釗來接你。”
細密的雨絲如同夜空墜落的寒刃,力透了沈檀書身上的黑色長衫,他怔怔地看著堆起的土丘,面容憔悴。直到徹底聽不到車子的聲響,四周只剩下風雨聲時,沈檀書才從無名指上摘下了戒指,擱在了墳前。
雨水沖刷過后的街道,顯得極其干凈,盡忠職守的孫昌盛一邊用手擦拭著臉上的雨水,一邊看著前方的道路,而那張白色的手帕,則被他折成了白色的玫瑰花,擱置在一眼便能看到的位置上。車子在無歡夜總會洋樓前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層層向上,掃過一扇扇窗戶,在歌舞升平的舞廳頂層,是一個極其安靜的會議室。
會議室的大長方桌前,沈萬修沈老爺是唯一的中國人,除去少數的金發洋人外,日本人占了大多數。
主座的日本人耳邊站著一個翻譯官,正在向沈萬修轉達著日本人的話,“五成不行,至少要八成。”
沈萬修聽到這話,明顯有些不悅,“最多六成,告訴他,一旦他的貨進來,我漕運的生意必會受到重創,六成已經是我的底線了。”
“沈老爺,不如你還是回去想想清楚再來吧。”
會議結束得很早,但沈老爺離開夜總會時已見天光,他的懷中摟抱著一個身材曼妙的姑娘,候了整夜的孫昌盛撐起傘迎了上去。寒冬臘月,身上又淋過雨,孫昌盛撐傘的時候,胳膊明顯有些僵疼了,握著傘柄的手微微顫抖著,他在樓下凍了整整一夜,甚至不敢坐在車內等待。
沈萬修坐進車里,依舊是氣不打一處來,灌了整晚的酒依舊沒能熄滅心中的怒火,姑娘又是捶肩,又是捏臂,姑娘求生難,老爺求財也難,他們像是同病相憐的人,在后座緊緊擁抱在一起。
孫昌盛一個急剎,用手帕折成的白玫瑰滑落在孫昌盛的身上,后座的沈萬修破口大罵,“他娘的昌盛!”
“老爺,前面有人。”孫昌盛搖下了車窗,腦袋伸到車外,大罵起了攔路的人,見那人沒有反應,索性下了車。
怎料孫昌盛這一下車,子彈就像大雨一般襲來,槍響與迎新的鞭炮聲齊名,許久之后,只剩雨聲,孫昌盛倒在血泊之中,沈老爺趴低在后排,方才的姑娘壓在沈老爺的身上,已經中彈身亡。
那姑娘被一只手拉開,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站在了車門外,舉起了手中的槍。
“八成就八成!”槍聲與雷聲共鳴,血水被雨水沖散。
2
有人說自沈檀書出生那天起,他的雙腿便是廢的,也有人說是因為兒時的一場高燒,時過境遷,結果已經無法逆轉,便沒人再去計較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了,正如沈萬修的死亡一樣,只是簡單一句“興許是生意上的仇家做的”,便草草翻了篇。
沈家墓地大門敞開,門廊很寬,老爺能毫不費力地穿門而過,停在空地處,這些駛來的車子都用了白花點綴,沈檀月和管家站在墓地大門外,迎接著前來吊唁的人。
這些都是與沈家往來的生意人,他們紛紛到新墓前表達惋惜和悼念,墓前左側是坐在輪椅上、面色凝重的沈檀書,二姨太何鳶、三姨太陳美儀站在沈檀書兩側,手中拿著手絹掩面哭泣。來悼念的人在默哀完后,都紛紛走到沈檀書面前,寬慰孝子和二姨太,盡管三姨太哭得最傷心。
“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這么說,可實際上他們并不在意兇手是誰,更關心的則是接下來沈公館由誰說了算。按老理來說,本應長子繼承家業,可沈檀書雙腿癱瘓,沈萬修很少讓他插手生意上的事,倒是常和三姨太出雙入對各種場合,但三姨太只是沾了新人的光,在外頭再怎么受寵,也寵不出掌家的本事來,沈萬修不止一次酒后抱怨過三姨太鋪張浪費這事,沈家真正管賬面的是藏在云閨的二姨太,可奈何二姨太只為沈家生了個女兒,再怎么忙活,終究還是沈家的產業。
管家從外面快步走上前來,俯在沈檀書的耳邊,低聲說道,“大少奶奶回來了。”
沈檀書茫然抬起頭來,看向墓地外面的方向。一襲黑色長裙垂地,一大束黃色的菊花捧在胸前,妝容憔悴惹憐,在眾人的目光下,朝著墓地緩緩走來。夕陽映在她的身后,晚霞顯得黯淡無光。
二姨太和三姨太都停止了哭泣,詫異地看著走到墓前的女人馮雨霽,然而馮雨霽像是她的另一個身份,而此時在沈家,她則是大少奶奶安勝英。
“勝英?”仿佛大夢一場,沈檀書錯愕不已。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安勝英跪在墓前,獻上自己的鮮花,隨后走到沈檀書的跟前,蹲下了身子。
眾人看著這一幕都竊竊私語,更多的是咒罵的神情。
“肯定是日本人干的,殺了老爺還不夠,又把搶走的女人送回來,惡心我們,”三姨太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明顯是沖著二姨太說給沈檀書聽的。
沈檀書咳嗽了兩聲,拍了拍安勝英放在自己輪椅上的手,示意她站在自己身旁。三姨太嫌棄地讓開了位置,站在了二姨太那一側。
沒有傳統喪禮的嚎哭和喧囂,只有微風搖動柏樹枯枝的微響,沈檀書看著新立的大理石墓碑,眼含淚水。葬禮結束后,沈家的車子停進了院子,沈檀書下車便看到了迎上來的沈檀謙,大少爺露出了笑容,伸手招呼沈檀謙上前。
“什么時候回來的?”沈檀書問道。
“方才,”沈檀謙應道,目光忍不住看向了安勝英。
沈檀書咳嗽了兩聲,顯然太久沒見,讓兩兄弟顯得有些疏離,連再開口的話題都找不到。
“回來就好,”沈檀書接著又咳了兩聲,像是在掩飾自己的尷尬。
“大哥沒事吧?”
“喪葬忙前忙后,休息一陣便沒事了。”
安勝英推著沈檀書向著屋內走去,后方的三姨太冷眼看著安勝英的背影,終于按捺不住,喊了一聲,“你給我站下!”
安勝英緩緩回過頭,看向了冷漠的三姨太,“怎么?”
“難得沈家人都在,你來好好說說,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老爺剛走,晚些再聊,”二姨太走了上去,一副掌家人的姿態說道。
“你們不敢問,我幫你們問清楚,如果她是從日本人那里逃出來的,那咱們沈家可就惹了麻煩了。”三姨太不依不饒,像是要把這件事弄個明白才肯罷休。
“晚娘!”沈檀書吼了一聲,驚住了三姨太,但他隨后平復了語氣,“勝英和檀謙都剛回來,舟車勞頓,放他們去休息吧,晚些再聊,好嗎?”
二姨太拉住了還想上前的三姨太,操著息事寧人的口吻對下人吩咐道,“管家,去備晚宴吧。”
安勝英打開了房門,而住在對面的沈檀謙,此時也正站在房門前。沈檀謙的注意力一直在身后的安勝英那里,但他卻沒有回頭去看,當他聽到安勝英推開房門的那一刻,沈檀謙也推開了房門,于是便有了兩個人同時關門,看向彼此的契機。
沈檀謙看著安勝英,安勝英也看向了沈檀謙,兩個人目光里似都有故事,直到房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