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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書生意氣

  • 精神守望
  • 魯樞元
  • 10591字
  • 2024-08-08 10:04:15

“知識分子”的語義,如今成了一個嚴肅而又深奧的學理問題。在中國以往的時代,或許因為讀書識字的人少,這個問題要明白得多,沒有什么“知識分子”,只有“念書的人”,或曰“書生”;與那些念不上書、不認識字的多數人,界限是很清楚的。

現在大家都成了讀書識字的人,誰是知識分子,誰不是知識分子,誰是真正的知識分子,誰是冒牌的知識分子,爭得劍拔弩張,別人不來改造了,自己反而“窩里斗”起來。日前看到某“知識分子”發表的一篇大作,從老子、孔子、屈原、杜甫一直罵到現在還活著的季羨林、蕭乾、汪曾祺,這些人全都不夠“知識分子”的分數線,能夠及格的寥寥無幾。作者為何如此尖刻,令我驚疑不解。對于被作者撻伐的那些死人和老人,我只感到同情,因為批判這些念書的人畢竟比批判掌大權的人、賺大錢的人要輕松得多。對于那幾位被作者贊美的人,我又有些擔心,擔心他們能否擔負起文章作者賦予他們的扭轉乾坤的重任。

海外有學者出版過一部廣有影響的談“士”的書,認為“士”就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知識分子”,兼具古希臘哲人的理性精神、基督教的宗教情操、近代知識分子的社會良心,作者或許對“士”太偏愛了,把“士”理想化了,也就賦予了太多的重任。

在我心目中,要表述中國知識分子的形象,最簡便的還是拈出“書生”二字。而且至今我尚未見到有誰對“書生”下過嚴格的定義,這使我感到寫作時呼吸的暢快。

在我看來,“書生”并不完全等于古代中國所說的“士”,相同之處是都要讀書長見識,不過,讀的結果,書生更趨向于書,而士則趨向于仕。士更務實些,仕途上需要士去殺人,士也會操起刀來;需要去偷搶,士也會干起雞鳴狗盜的勾當。“二桃殺三士”典故中的三位士,就是為了祿位相互殺了起來。“學而優則仕”,入了仕當上了都督、巡撫的書生已不算書生;而那些始終當不上官或后來放棄當官的讀書人,做了“寒士”或“名士”的士,才接近于我這里說的“書生”。具體地說也許還要復雜一點,比如屈原、陶潛、李白、蘇軾也都做過官,但骨子里是書生,屈原、陶潛做不成官的時候更像書生。現代人中傅斯年做過國民黨的官,鄧拓做過共產黨的官,都還保留一些書生氣。如果能夠用鼻子聞一聞的話,“書生氣”與“仕宦氣”是很有些不同的。

書生不是圣人。孔夫子、孟夫子做到了“圣人”、“亞圣”,盡善盡美或臻于完美完善,被供奉在神殿里,連凡人都不是了,還有誰敢說他們是書生。后世的康有為,幾乎也快成圣人了,也不好說他是書生。胡適在舊時代的讀書人中做人做得太好,聰明又周到,一點傻氣都沒有,也幾乎戴上了圣人的光環。

書生也不必一定是英雄、是救星。如魯迅、李大釗、毛澤東,一生對著舊世界沖鋒陷陣,建立起豐功偉業,書生們多半都做不來。但陳獨秀、瞿秋白卻更像書生,一位自認為革命天才卻被革命革得丟魂落魄,革命派與反革命派都擠對他,只有蝸居在江津鶴山岼的荒宅里著書換米度日;另一位自謂搞政治如狗耕田力不從心,自己先承認了不稱職,慷慨就義前又寫下那么多纏綿悱惻的“多余的話”,畢竟不失書生本色。

當然,書生也不是商賈。君子不言利,是中國讀書人的傳統,且不管做得是否到家。往昔的讀書人做生意掙錢的遠不如現在多,甚至在我報考大學的時代,商業學院、財會學院仍然門可羅雀,現在卻擠破了大門。曹雪芹是個書生,不知道維護自己的著作版權,現在的一些三流小說家也知道捧著自己的文稿到拍賣市場上弄錢。

是不是書生,也不能只看學歷,像以前有人規定的“高中畢業”才算知識分子,拿到“博士”學位算大知識分子。寫出《聊齋志異》的蒲松齡只是個秀才,曹雪芹怕秀才也不是,嚴復趕在滿清末年屢試不第才去翻譯書,熊十力沒有正式大學的畢業證書,梁漱溟只是中學畢業學歷,不知他們能否稱為“知識分子”?說他們是“書生”當沒有問題。

書生,不是英雄、豪杰、神仙、救世主,也不是政客、奸商、痞子、無賴,書生只是天地間肉眼凡胎的普通人。與眾不同的,就在一個“書”上。如果非要給“書生”下一個定義,那就是“書生”即“為書所生、以書為生、生于書中、書伴終生”的人。其中第一個“生”,指誕生,書生是讀書讀出來的,一個人只有讀了書才有可能成為書生,書里面生化出了書生;第二個“生”,是生計,書生身無長物,大多以讀書、著書、教書為謀生手段,有的也去給有權勢的人當幕僚或智囊,仍舊是靠了書本上的話出主意,是書本養活了書生;第三個“生”是生存,書生相信書中的信條,迷戀書中的境界,沉迷于讀書看書的樂趣,別人生活在現實的社會里,他們往往是生活在書本里,或者古人的書本里,或者洋人的書本里,或者自己撰寫的書本里,以往精明的世人把那些一頭扎在書堆里的人喊作“書蠹”,算是看透了書生的本事。第四個“生”是生命,標準的讀書人是“活到老,讀到老”,“皓首窮經”至死離不開書本的,書是書生的命根子。

這樣的定義,我認為大抵不差。

往昔,書生與非書生的界限不必特別運用辯證或解構的方法去分析,自然是很清楚的。比如,民國初年曾經為竊國大盜袁世凱復辟帝位鳴鑼開道、搭梯勸進的“洪憲六君子”,時議其中一個是縱橫捭闔的政客,一個是落魄江湖的軍人,兩個是國民黨人中的叛徒,另外兩個才是正牌的“書生”。

這兩位書呆子,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嚴復,一位是鼎鼎大名的劉師培。

嚴復一生中的主要精力用來啃書本,他率先向世紀之交的中國人翻譯介紹了達爾文的“進化論”、亞當·斯密的“經濟學”、孟德斯鳩的“法律學”、斯賓塞的“社會學”、穆勒的“邏輯學”。今天我們大家說來說去的“邏輯”一詞,就是嚴復翻譯敲定的。僅譯介西方學術著作這一項,嚴復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的地位也是不可動搖的。然而,這位學富五車的書生在晚年卻參加了令人人掩鼻的“籌安會”,沾惹上一身腥臭。讀書萬卷、譯書數十萬言的嚴復一貫是很有主見的,袁世凱任北洋大臣時曾有意籠絡他,請他出來坐官,被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袁世凱什么東西?夠得上找我!”康梁變法群情鼎沸,嚴復卻大潑冷水,說康氏怕死,梁氏愛出風頭,皆難成事。待到黎元洪做了民國大總統,此老又說怪話:“黎黃陂德有余才不足,天下仍不會太平。”次次都被他說中。臨到晚年卻干下這么一件蠢事。事實上他可能是上了縱橫家楊度的圈套,楊度一句“先生高臥,如天下蒼生何?”打動了嚴復的心,稀里糊涂在“籌安會”里當了個掛名的理事,事敗后則成了中華民國通緝的重犯。老朋友林紓勸他趕快逃跑,他卻又表現出臨危不懼、赴難不辭的拗勁兒,決心為自己的失誤承擔責任、付出代價,展示出一介書生的本色:既有讀書人的明白,又不乏讀書人的糊涂。

“籌安會”中的另一位讀書人劉師培,又名劉光漢,在近代國學研究領域,無疑算是一位“大師”級的人物。他出自書香門第,自幼博覽群書,經史子集、釋典道藏無所不通,且能詩善文,素負才子盛名。他宗古文之經,治訓詁之學,以字音求字義,用古語通今言,在音韻學領域亦有大貢獻。其一生著述凡七十四種,除了先天的聰明才智,不下一番苦功夫是弄不成的。對此,劉師培是很自負的,“文學窮典墳,頭白勤著書”,“雖非明圣道,亦復推通儒”,乃夫子自道。作為一個讀書人,劉師培的毛病是太熱衷于政治,卻又沒有政治家的眼光和手段,而且又娶了一個風流倜儻、愛虛榮、貪享受的太太,常在一些關鍵時刻被“枕頭風”吹昏了頭腦。先是聯手章太炎創光復會投身反滿革命,后又被清廷收買進了兩江總督端方的幕府;民國后不甘心在北京大學做一個清苦的教書匠,又到袁世凱的總統府當了咨議,袁氏倒臺后,這位國民革命的元勛反而成了民國通緝的罪犯,死到臨頭終于對自己的一生有了反省:“我這一生當論學不該問政。”

蓋棺定論,劉師培不可磨滅的行狀仍在于他的讀書、教書、寫書的生涯中。辛亥革命勝利后,民國鎮壓反革命,曾有槍斃革命叛徒、反革命走狗劉師培的動議,急壞了另一位讀書人章太炎。太炎先生以自己“孫中山總統府樞密顧問”的身份致電有司刀下留人,其苦口婆心、征古喻今列舉的理由竟是劉師培是一個讀書人,革命的政府不應當殺害一個真正的讀書人。章氏在電報中說:

昔姚少師語成祖曰:城下之日,弗殺方孝孺。殺孝孺,讀書種子絕矣!今者文化凌替,讀書凋喪,一二能儒之材,如劉光漢輩,雖負小疵,不應深論,若拘執黨見,思復前仇,殺一人無益于中國,而文學自此掃地,使禹域淪為夷裔者,誰之責也?

章太炎的電報搭救了劉師培的性命。往深層推究,該是“讀書”救了他的性命,倘若不是他讀書有成,章氏的電報又將從何談起?章太炎也算是“惺惺惜惺惺”,只是這一時刻比劉師培多了幾分宏闊的政治遠見,他知道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對于國家和民族的意義。

我印象中的書生,就是像嚴復、劉師培這一類一身天真又一身毛病,讓人尊敬又讓人同情的人。這樣的人講的可能是滿口邏輯,自己的言行卻往往不合邏輯;講的可能是概念、定義,自己的人格往往無法概括界定,他們就是這樣一個自相矛盾的混沌體,一種游移于二元對立之間的狀態。“道可道,非常道”,書生也正是這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看來,我對“書生”的研究注定提不出什么“書生法則”、“書生主義”了,我只想借用一個現成的詞組“書生意氣”,來揣摩一下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心理。

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氣”被看作宇宙間的生機與活力,對于自然界來說它是“風云”,對于人類來說它是“呼吸”。

戴東原說,“氣化流行,生生不息”,即把“氣”看作自然變化、生命活動的主宰和契機。對于人來說,它可以指人的“氣質”“氣性”“氣節”“氣度”“氣概”“氣象”,幾乎包含了從先天稟賦到后天學養,從神經類型到人格結構的一切。

英國人有時把它翻譯為Circulatory system of the body(肉體擁有的微循環系統),未免太科學化、太現代化了;法國人喜歡把它譯為Disposition ou sentiment de l'ame(精神的某種傾向),我以為要貼切些,因為在中國古籍中,“精”“氣”“神”本是一個東西,精是氣的升華,神是精的顯現,“書生氣”實則便是講“書生的精神傾向”。由于氣的質地不同,“氣之清濁有體”,輕清者為天,重濁者為地;又由于氣的流向不同,流入晨旦的為朝氣,流入昏夜的為暮氣,大道通天曰正氣,左道旁門為邪氣。

中國的哲學是“氣哲學”,以“氣”為本體。在中國的漢語詞匯中,“天氣”“地氣”“王氣”“霸氣”“骨氣”“名氣”“嬌氣”“傲氣”“官氣”“匪氣”“書卷氣”“銅臭氣”以及“劍氣”“蘭氣”“虎氣”“猴氣”……氣的名目真是不勝枚舉,“書生氣”只是其中常被提起的一種。

“書生意氣”中的“意”,在《管子·內業》中被看作“心中之心”的產物。“心以藏心,心之中又有心焉”,這個隱匿于心靈深處的心,也許就是現代心理學中講的個體潛意識和集體無意識。由是觀之,“意氣”便可以理解為從人的整體的心靈深處自然生發出的一種精神活動趨向。這又是一個動態的心理過程,“彼心之心,意以先言,意然后形,形然后思,思然后知”,先由心靈深處生發出一種意向,由意向而呈現出形象和言語,然后才是思想,最后達成對某些知識的獲得。這是一個讀書求知、研討學問的全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是要消耗大量生命能量的。“凡心之形,過失先生”,作為生命的主體,用心太過,讀書太多,知道的太多,往往也會給自己的生命帶來損害,“人生識字憂患始”或“人生識字糊涂始”都說明了“禍福相倚”、“智愚相得”的真諦。

我以為“書生意氣”這個用語真好,包融了讀書人深潛流動的、真實的、豐富的、矛盾對立的、自覺或不自覺的那種精神生存狀態。

比如,讀書人往往能夠從讀書求知中獲取一種關于宇宙人生的信仰,這種信仰又造成他對某些原則和立場的執著,而這種執著一旦用力太過,在現實生活中又不免使自己的生命陷入困頓和迂闊。

哲學家熊十力大約可以作為一個例子。熊十力最初在南京支那內學院精研佛學,20世紀20年代初,經梁漱溟推薦到北京大學任教,轉奉孔夫子的儒學,進而融匯佛、儒建構自己的“新唯識論”哲學。

熊十力是一位非常自信的學者,他在北京大學教書,由于沒有正式大學的學歷,又只能講他的一門《唯識學概論》,一直當了20多年的講師而升不上教授。他的生活因此也過得比較清苦,一條西褲洗了之后就只得光著腿穿長衫,人稱“空空道人”,自己毫不介意;天熱的時候光著脊梁接待政界顯要、世家名媛也絕無局促忸怩之態,他有著自己的信仰;遵循儒家“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已知,求為可知”的古訓,和儒家“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的古訓。不當教授、不拿教授的薪金沒關系,但上課的方法必須合乎他的心意。他認定“古有來學,未聞往教”的死理,堅持不到教室“往教”,一定要學生到他的寓所“來學”,并且不愿受一節課45分鐘的約束,一講就是三四個小時,除了傳道授業,有時還管吃管喝。事情雖然不大,也表現了他對自己人生信條的執著。

新中國成立后,執政黨信奉的是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論,而且號召所有的知識分子、讀書人都要改造思想、洗心革面,熊十力的“以吾人之本心為吾身與天地萬物之本體”的“唯識論”早該束之高閣、改弦更張,但他并不識這個時務,反而聲言“我是不能改造的,改造了就不再是熊十力”。大約,一是因為他在學術界有著很大的名聲;二是因為他在新政權的高層有不少的故友私交,如董必武、李先念、陳毅,還有林彪;三是新政權或許要保留一個“唯心主義老古董”做反面教員。總之,他竟得以“免改”,而且還當上全國政協委員,拿著一級教授的高薪、住進舒適的花園洋房、雇了廚師及抄稿的秘書,可謂鳥槍換炮了。

對于新政權他是心存感激的,但并不拿自己的學術觀點做交易,仍然在自己的軌道上著書立說,只是辛苦撰寫出來的著述,每部只能印200冊,讀者更寥寥無幾。留在國內的弟子全部皈依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并且改行不再治國學,身邊剩下的惟一一個女弟子,也跟著齊白石學畫畫去了。能夠繼承衣缽的幾位高足又全都流落海外。

書無讀者,學無傳人,教授的排場卻比以前大了,每年進京參加政協會議,老人家由于受不了車廂里的異己氣味,都要一人獨自坐一個軟臥的包廂。政協是黨和國家的咨詢機構,黨和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也要虛心承教,而儒家書生的最高愿望則是能夠當上“帝傅”,即皇帝的老師,此時的熊十老恐怕也大有如坐春風的感覺。

哲學家一旦春風得意,就多少有點迂闊危乎殆哉。

書生中的辜鴻銘算是較為精明的一位,他曾在《張文襄幕府紀聞》一書中自嘲孔教之人只知“三三得九”,而不知道“三三”有時會“得十一”,有時只能“得七”。熊十力大約也是“不識現代算學”中的一位,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葉“文化大革命”席卷中國大地,他不知道他的“三三”不但連“七”得不到,反而成了一個大大的負數,最終連自己的老命也賠了進去。

熊十力自己的哲學研究強調的是心的“剛健而不化物的勢用”,不料“文革”中七斗八斗,從“帝傅”到“牛鬼蛇神”,一落千丈,他的精神便陷入錯亂之中。這位八旬老人對著突兀而來的政治事變百思不得其解,無處躲避而且申訴無門,只能將抗議“文革”的“奏本”寫成紙條偷偷地掖在褲腰里、襪筒里。那時節,上海人在糊滿大字報的鬧市街頭可以看到一位須發盡白的老人,穿一襲布袍,系一根草繩,長嘯:“中國文化亡了!”儼然一位20世紀60年代的屈原,一位已經瘋癲了的屈原。

真正的讀書人,都具有一種獨立自由的人格,擁有一個自給自足的內在世界,“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不隨時欲,不趕時髦,潔身自好,孤芳自賞。無奈“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書生們的結局往往是為世所棄。權力和庸眾總是力圖誅殺自己的異類,“僵臥荒村”的凄涼晚境對于書生們來說還算是好的。

故事早從《世說新語》中記錄的那個時代就已經開始了,史稱“博洽多聞,恬靜寡欲,工詩文,精樂理”的嵇康,也是個清高孤傲不識時務的書生。作為前朝皇室的宗親,與當政的司馬政權本來就存有嫌隙,但他不但不主動做出姿態逢迎彌合,反而處處采取不合作主義。當他的朋友山濤秉承上邊的意思推薦他到京城人事部門上班時,他不但不領情,反而寫下一篇《與山巨源絕交書》,表達了自己一意孤行的決心。當晉王朝的權臣鐘會屈尊到他住舍探訪時,他不但有意慢待,還冷語相譏。“意氣”用事終于招來殺身之禍,石頭城下廣陵散絕,死的時候還不足40歲。

陳寅恪作為一位歷史學家,不會不知此類歷史掌故,他的姑表兄弟加大舅子俞大維就是臺灣國民黨“國防部”的部長,瓜田李下他卻硬是不避嫌疑。1949年建國之后,新政權邀請他到北京出任歷史研究所所長,他卻提出“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不學習政治”,并要求最高領袖具結作證,方可上任。陳寅恪的這一舉止倒不一定是對新政權有特別的惡感,而是與熊十力的“拒絕改造”出于同一心態,即維護自己的學術自由與精神獨立。最初,新政權并沒有怎么為難他,繼續讓他留在南方享受著較為優渥的教授待遇,允許他不參加一切政治學習。在20世紀50年代的大陸,這可算一個天大的例外。

60年代初,距離“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已經不遠,康生欲前來拜訪,大約也并沒有什么壞心,康生喜歡金石書畫,只是想看一看陳寅恪的藏書,卻被陳氏托病拒之門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卻主動把廣州京劇團的一群名伶邀至家中,又說又唱,又是題詩,又是請飯,殷勤備至。就在康生因為沒有見上陳寅恪懷恨在心的時候,陳寅恪卻因為未能看上昆曲大師俞振飛的戲而深深抱憾。

“書生都有嶙峋骨,最重交情最厭官”,不過陳寅恪倒是喜歡身居高官的陳毅和陶鑄;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是高官,而是因為這兩位對他的獨立的學術人格表示出一定的尊重。再就是這兩位官員的骨子里頭都還潛蘊了一些書生意氣,與陳氏不乏相投之處。遺憾的是這二位也都因為這點書生氣在“文革”中吃了大虧,而以書生模樣示人的權術家康生卻在“文革”中大紅大紫起來。

一介書生柔弱如陳寅恪者,不但身體瘦小,而且雙目失明,最后還跌斷一條腿成了癱子,竟仍然能夠砥柱中流,睥睨權貴,不為時事所拘,一如既往地走自己的路,這需要擁有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這種精神力量則來自其知識、學問、性情、人格、信仰、操守共同建構起的內心世界,這是他的生命之樹賴以支撐的根。

就人類中不同行當的人的生存狀態而言,書生們對外部世界的依賴性最小,像陳寅恪的晚年,社會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文化場景發生了截然不同的轉換,大學講臺發生了楚河漢界的挪移,人際關系發生了風流云散的動蕩,他自己的身體也蒙受了“失明臏足”之難,失去了直接獲取外部信息的多半條件,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然在十年的時間里完成了近百萬字的著述。深有含義的是,晚年的陳寅恪隨著外部條件的巨大變化,不得不調整自己學術研究的對象和方法,“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惟剩頌紅妝”,由早年的“中古佛教史考證”、“隋唐制度淵源發掘”,轉為《論〈再生緣〉》與《柳如是別傳》的研究和寫作。這類選題的內涵實為一種歷史文化心態,與社會的政治、經濟生活聯系較為松散,更多地依賴研究者內在精神的投注。史學家的考據融滲進更多的文學性的主觀情志的抒發,在陳端生與柳如是兩位聰慧、溫婉、俠義、美麗的女性身上,傾注了他無盡的幽思與情懷,而他自己又從其中獲得了生命的慰藉與愉悅。

陳寅恪是一個靠自己支撐自己的人,他是柔弱的,又是強大的。

陳寅恪為了守護他那個“獨立的自我”,主動關閉了朝向現實社會生活的大門,希望從歷史的積淀中發掘出“永恒的存在”。他在自閉的同時為世事所棄,心底蒼涼難耐,時常發出充滿苦痛的呻吟——“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萬里乾坤迷去往,詞人終古泣天涯”,“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但在這呻吟的苦痛中,并不乏一縷縷哀凄的審美意味,那也是一種精神的沉醉。“獨泣天涯”不正是“一生負氣”的結果嗎?“仁者安仁”,“求仁得仁,又何怨”,我以為這不能算是書生的不幸。真正的不幸倒不是他為世所棄,而是他和熊十力一樣都多活了三年,趕上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文人浩劫”,蒙受了許多污辱與摧殘,求死不得。這就不如他們的前輩學人王國維,到了一定的時候還能夠自己走進頤和園的湖水里,死得清靜,去得從容。

陳寅恪為了守護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采取了避世的態度,行之已十分不易。另一位學人梁漱溟則希望在入世乃至入仕的情況下同時保持自己學術與人格上的自由獨立,當然就更加艱難。

梁漱溟堪稱一位襟懷坦蕩、性正氣嚴的書生,雖然有點個人英雄主義,興致上來時還有些言過其實毛病。與陳寅恪不同,他是一位不甘寂寞的人,從青年時代投身現實社會,奔走于黨、政、軍界,希望以己之所學匡世濟民。新中國成立后,他認為自己的政治抱負可以實現了,不想在1953年全國政協會議上為了發展農村建設問題與最高領袖發生沖突,毛澤東發了很大的脾氣,罵他班門弄斧,是個“以筆殺人的偽君子”;梁漱溟本來就是個寧折不彎的“拗相公”,反唇相譏毛澤東沒有容人之量將失去他的尊重,石碓碰到石碾上,青煙直冒、火星四濺,梁漱溟為了爭奪發言時間對毛澤東寸步不讓,以至鬧到大會舉手表決的地步。結果當然是梁漱溟被轟下講臺。

后來,梁漱溟還是由于毛澤東的舉薦繼續留在了全國政協中,不過,他的主要使命已經是做“反面教員”。從建國初期一直到粉碎“四幫”之后的頭兩年,這位一心從政、以身許國的讀書人,掙得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對他的大批判。直到耄耋之年整個國家啟動了“撥亂反正”之后,他才重新出版著作、重新登上講壇。

遲遲返回的“正”,仍不過是他原本作為“書生”的那個位置。

順便說一句,在1953年梁漱溟因言獲罪遭受猛烈批判的當口,只有一個人站出為他說句公道話,此人便是熊十力。而熊氏的發言又被眾人斥之為“書生之見”。梁漱溟當然很感謝熊十力,但在1961年編輯《熊著選粹》一書時,仍堅持說熊十力的哲學是失敗之作,不給一點面子。交情歸交情,學術歸學術,在常人看來,這是否又是不近人情的“書生意氣”呢?

“意氣”,大約比較接近于現代心理學中所講的“情緒”,書生們的逞才使性“意氣用事”,既是真誠的,又是主觀的。這真誠的主觀,一方面造成他們的正直與責任,一方面也造成他們的狷介和峻急,乃至偏激與怪僻,因此,書生們如果不老老實實地守著自己的書齋,而試圖去做本分以外的大事,成功者極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甚至還要搭進性命。

歷朝歷代,若非明君、盛世,很難容得下這樣的書生。

“百無一用是書生”,也不能說沒有一用,這一用還不能不落實到書上,通過文字,把自己的性情和膽識化作道義、化作精神,從而作用于社會中的文化生態、精神生態。書生們即使做到了像孔夫子那樣的圣人,也不過如此。

這方面,陳獨秀可以算得上一個典型。

史稱“陳獨秀學識淵博,懂日、英、法三國文字,工宋詩,教出了蘇曼殊這樣的詩人;善隸書,舊學很有功底,新學造詣尤深。才思敏捷,個性鮮明,胸懷坦蕩,不拘小節,剛烈而又溫柔,喜怒形之于色,常能嫉惡如仇,有時亦優容奸惡,缺乏政治家的靈活性,厭惡玩弄權術。”顯然,這是一個地道的“讀書種子”。

龔自珍贊美書生的詩句“亦狂亦俠亦溫文”用來贊美陳獨秀也是完全適合的。

陳獨秀原來名陳乾生,字仲甫,這當然是一個很平常的名字,后來自己改稱“獨秀”,便可見出他的高逸孤傲。這大約也是文人的通病,熊十力早年心儀陸九淵的詩句:“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并自題一聯“天上地下,惟我獨尊”,說大話比獨秀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一枝獨秀的“獨行客”,要他團結更多的同道去做集體的大事業,就很難。

陳獨秀細行不慎,一生風流,給敵手留下許多可資攻訐的破綻:早年娶妻高曉嵐,育有三子一女,卻又喜歡上妻子的小妹高君曼,把族中的長老們氣個半死。后來他又移情別戀,52歲上再次贏得一位23歲的女孩兒蘭珍的芳心,心甘情愿與他一道在國民黨南京老虎橋監獄中共度患難,也共度良宵,樂得獄卒們大看“西洋景”。難能可貴的是,陳獨秀雖然“兒女情長”卻并不“英雄氣短”,鐵窗里的百般折磨沒有絲毫減損他的革命意志,也未能挫折他在法庭上的凜然大氣。

在尖銳復雜的政治斗爭中,陳獨秀往往只憑著他的書生意氣,對人對事常不能做出客觀如實的判斷,1927年北伐勝利后,他一再受蔣中正的瞞哄,一步步走進蔣氏精心構設的陷阱,終于鑄成大錯,自己氣得幾乎發瘋。抗戰爆發,他又受到共產黨內王明與康生的擠兌與暗算,只得單槍匹馬打天下。國民黨抓捕他,共產黨開除他,他不怕孤立,“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再不聽任何人的召喚。托洛茨基召他去美國,他不去;第三國際要他赴蘇聯,他不去;周恩來勸他到延安,他拒絕了;張國燾動員他投老蔣,更不干。最后一個人流落到四川省江津縣郊外的鶴山坪,守一堆書刊,過起了青燈黃卷的“純書生”生涯。晚年,他潛心于文字學,在字源學、聲韻學、漢字拼音化等領域做出貢獻。

“除卻文章無嗜好,依然白發老書生”。

這是陳獨秀遲暮之年的慨嘆。其實并非別無嗜好,在陳獨秀的一生中,曾參加過“暗殺團”,曾締建過共產黨,曾組織工人武裝起義,曾策反過國民黨軍隊,還領導過中國托派集團的分裂活動,只是這些“所好”成功者甚少。說“無嗜好”是賣后悔藥,是自我解嘲。“依然書生”是實話,只是在政治斗爭、黨派斗爭、軍事斗爭中,“書生氣”從來就不是一個好字眼。

縱觀陳氏一生,其功績還在他生命的兩端,青壯年時期主編《新青年》,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呼喚文學革命、思想革命,震撼神州大地,啟蒙一代新人;遲暮之年潛心學問,著書立說,在文字學這一純學術領域,留下一筆獨特的文化遺產。一頭一尾,干的皆是讀書人的營生。

陳獨秀過世之后,他的老朋友朱蘊山寫詩悼念他說:“僵死到頭終不變,蓋棺論定老書生。”該算是他的知音。

辜鴻銘在本世紀初曾經議論說:“中國不患讀書人不多,而患無真讀書人耳。”什么是真讀書人?且不說圣人、超人,讀書人也說不上都是偉人、完人,像說這話的辜鴻銘算是一個真讀書人,同時又是一個渾身毛病的人。

真讀書人不過是一個擁有獨立人格、喜歡讀書、堅持自由思考、有信仰、有操守、真誠待人的讀書人。

這樣的讀書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如今的讀書人,除去以往時代那些人為的壓力、障礙之外,又面臨著科技時代的挑戰。近年隨著電腦的普及,大有“取締”書本的趨勢。知識的信息化,信息的數據化,電腦的網絡化,世界的一體化正在成為現實,“書生”們還有其存在的意義嗎?

我想,電腦也許會擁有書生們擁有的全部知識和技能,但恐怕很難擁有書生們的“意氣”,即那“心中之心”流動著的精神意向。比如:嚴復那天真的迂闊,劉師培那懦弱的單純,熊十力那曠達的自負,辜鴻銘那尷尬的崇高,陳獨秀那悖謬的狷介,陳寅恪那自閉的超越,梁漱溟那憨魯的忠誠。除非一天電腦變成了人,真的到那時候,也就不必再為人類擔,因為人的存在已經完全沒有意義。

1997年2月26日 于海南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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