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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版自序

  • 精神守望
  • 魯樞元
  • 3687字
  • 2024-08-08 10:04:15

“瘋牛病”的起因被查得天翻地覆,其原由之一據說竟是因為英國的“牛們”吃了患有“癢病”的“羊的腦髓”。

牛吃羊肉,真是亙古未聞!并不是牛們嘴巴饞鬧著開“洋葷”,而是人們為了讓牛們多多下奶、快快長肉,別出心裁把羊肉羊腦羊骨頭磨碎以后作為添加劑摻進了牛飼料,牛吃下了羊肉,自己是渾然不知的,而羊的“癢病”的病毒便在牛身上變本加厲地釀成了“瘋病”,罪魁禍首不是牛,也不是羊,是人。

人也未能免受其害,喜歡吃牛肉喝牛奶的歐洲人率先染上了“瘋牛病”,一時間鬧得西方世界談牛色變。慌了神的男女們仍然巴望從現代醫療技術方面尋找救星,豈不知“病因”原本是那些“飼料加工的科學技術”種下的,治本的妙方也許并不全在現代科學技術那里。

牛是食草動物,有一個反芻型的胃,就其自然的天性而言是不吃葷腥的,然而人卻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設法讓牛吃下高蛋白的羊肉、羊腦。養牛業的效率提高了,牛產品的利潤增加了,想不到要命的“瘋牛病”也隨之降臨人間。究竟是“人算不如天算”,違背自然的人們現時便遭到自然的報應,手握萬能科學技術的人類,也是不可以為所欲為的。

況且,歐洲的“瘋牛病”風波未平,亞洲又鬧起“禽流感”。我揣測,這樣的“怪病”在新世紀里將會層出不窮。且不要說非洲的“埃博拉”尚在逞兇肆虐,科學尚無法對付的“艾滋病”正迅速波及全球并且已經開始了“更新換代”。

種種怪病的出現,意味著地球人類的生態危機已不僅僅是森林銳減、資源短缺、空氣污染、水體污染,危機開始向著人類生存的內部和深處急劇惡化。現代人的病癥,遠不只是生理方面,更有心理方面、倫理方面、情感方面、精神方面的。

印度的某些教徒,曾對牛悉心供奉,那是出于他們虔誠的信仰。

中國的農夫,曾把牛視作家庭的成員,體貼照料,那是出于他們質樸的感情。

現代工業社會的業主們把牛視為工業生產流水線上的“產品”,視為超級市場貨架上的“聽裝罐頭”或“袋裝食品”,那是出于他們工于計算的巧智。

當“牛”的境遇與遭際被人類強行改變了的時候。“人類”自己的境遇和遭際能夠不被改變嗎?

地球上的萬物總是整體相關、互動相連的,海德格爾從人文的角度對地球生態系統的洞察是深刻的,他曾心情沉重地指出:人與自然的關系的改變,在傷害自然的同時也傷害了人心。自然生態的失衡與人類精神的破損同時展開。在吃草的牛被人們強迫吃下羊的腦髓時,人的心腸也早已經變冷、變硬;當牛的生命成了工業流水線上的物件時,人的心靈也開始在商品交換中被漸漸物化。

失去同情、失去信仰、失去心靈、失去精神的人,還不算是病人嗎?當人把牛弄瘋了的時候,自己也已經失去了健全的神經。

心理學家埃里希·弗洛姆曾經斷定:“在精神上,20世紀比19世紀病得更嚴重。”那么,21世紀呢?不久前,我看到世界衛生組織總干事中島宏近先生在第十屆世界精神病學大會開幕式上說:全世界患有某種程度的精神紊亂的人已達到15億。棘手的是,人們在精神方面的病癥更難治愈,而且,精神上患了嚴重病癥的人多半忌諱承認自己有病。

繼農業社會、工業社會之后,人類社會已進入所謂“信息時代”,相對于人的生存狀態,有人把它叫做“第三次震蕩”。生態危機已透過生態的自然層面、社會層面滲入人類的精神領域,人的物化、人的類化、人的單一化、人的表淺化,意義的喪失、深度的喪失、道德感的喪失、歷史感的喪失、交往能力的喪失、愛的能力的喪失、審美創造能力的喪失,都在日益加劇。這種精神生態方面的危機,反過來又助長了整個地球生態的頹勢,拯救地球,恐怕還必須從改善人類的精神狀況開始。

“精神生態”,是我多年前選定的一個研究課題,上述“瘋牛病”種種只是順手撿來的一個例證。由生態破壞而釀成的災禍正愈演愈烈,幾乎成為不治之癥,令人悲哀的是,許多人對此仍然無動于衷,災禍如若不直接降臨在誰的頭上,誰就依然認為天下太平。這種“精神麻痹”,實則也是一種精神的病癥。

在“自然生態”、“社會生態”之上存在著一個“精神生態”的層面,地球的生態危機同時也是人類的精神危機。“精神守望”與“自然保護”、“社會治理”應當成為齊頭并進的行動綱領。

我所說的“精神生態”,其中包含這樣兩個命題:一是,“精神”作為人的一種內在的、意向的、自由的、能動的生命活動,在一個更為高蹈的層面上對地球生態系統發揮著潛隱的巨大作用。在地球生態系統的“巖石圈”、“大氣圈”、“生物圈”、“技術圈”、“社會圈”之上,存在一個“精神圈”,“精神”是地球生態系統中意義重大不容忽略的一環。二是,“精神”作為人類的一種生發著、運動著、興衰著、變化著的生命活動,具有內在的能量吞吐轉換機制,具有獨立的與其環境交流感應的體系,它本身也是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開放系統,一個“生態系統”。只有把“精神因素”引進地球總體的生態系統中來,方才有可能為日趨絕境的生態危機尋求一條出路。

有時我想,人類也許注定要走向終結,只是不知道將選取哪種方式終結自己,或許終結于一場核大戰,從目前看這種可能性正在減少;或許終結于某些突如其來的“怪病”,從新近的勢頭看,這并非駭世之語;或許終結于因極度奢侈享樂而耗盡了地球上的資源;或許在肉體終結之前便已經熄滅了作為人的存在依據的精神之光。

然而,獲救的企望從不曾放棄。西方和東方的哲人,古往今來無不把得救的希望寄托給“天、地、神、人”的和解與和諧。海德格爾喜歡荷爾德林的一句詩:“臨近本源居住地,艱難地離開此地。”“此地”,是危機四伏的現代社會,“本源”便是“天”、“地”、“諸神”、“人與其他生命存在物”諧和一致的詩意棲居地。老子說過,“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的“道”,也是“本源”,是永恒的真理、至高的理念、終極的目的。

這樣說已經很有些玄虛,我近來一直在想,能否把玄奧的生存哲學往生態問題上落實一些,使哲學生態化,同時也讓生態學獲得哲學的品位。現象學已經把傳統的形而上學從虛渺的天外牽引進人們的“生活世界”,牽引進個人當下的直觀之中,“最本源”的東西已經成了“最具體”的東西,生存哲學為什么就不能成立呢?到目前為止,在宇宙中已知的億萬星球中,地球是獨一無二的有生命存在的星體,而人類在地球上的出現更屬偶然中的偶然。每逢想到這些,總是使我產生一種近乎暈眩的驚訝、敬畏、神秘。我們不妨姑且把地球上的生態系統看作宇宙間一個“絕對的”、“至高的”、“終極的”存在,如此,生態問題也就擁有了“本源”的屬性,生態觀念也就獲得了“道”的內涵。

拯救大地,拯救天空,保護自然,守望精神就是“大道之行”。

道在途中,路在腳下。精神在行動中運行,人心與自然諧振,理想在實踐中達成,這又是個人乃至人類走向“是其所是”的艱難歷程。

歷史當然不是從現在開始的,許多人早已經走在途中。那是一些善良美好而又敏感執著的人。比如,“羅馬俱樂部”的創始人奧萊里歐·佩切伊就是其中的一位。在“羅馬俱樂部”的誕生地、意大利的“林賽學院”,我曾驚異地看到大廳里供奉著一只動物標本:像鹿,比鹿瘦小;像貓,比貓矯健,披一身淡金色的皮毛,豎著尖尖的兩只耳朵,炯炯閃爍的目光中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氣。院長告訴我,這就是“猞猁”,猞猁是一種富有靈性的動物,它善于敏銳地感覺到周圍環境中細微的變異,又能不失時機地作出應變的行動。院長說他們學院的名字“林賽(lincci)”,意大利語的意思就是“猞猁”,林賽學院就是“猞猁學院”,“猞猁”是他們學院的圖騰。佩切伊就是地球生態系統中一只杰出的猞猁。

這樣的“猞猁”還有很多,不僅是在意大利羅馬城這個秀木蓊郁的學院里,也曾閃現在麥加近郊的希拉山的洞穴里、印度恒河平原的田野里、中國泰山之麓的松林里。我總是渴望著自己能夠傾聽并記錄下這些“猞猁”們從遠處傳來的那些聰穎而又幽微的話語。

這本書是我從事精神生態研究時寫下的一些隨筆和札記,多半是些印象與情緒的散片。書中談論了一些已經作古了的人,尤其是一些文化人、藝術人,因為在我看來這些人當中具備了更多的人文精神氣息。其中,那個拖著半截小辮子的中國老頭兒辜鴻銘把人類文明看作“人類精神的經典”;那個被稱作“思想界浮士德”的德國人馬克斯·舍勒把“性情”看作“精神生物”的“人的核心”;還有,被愛因斯坦譽為“集善與美于一身”的非洲叢林醫生史懷澤,他對于一切生命的敬畏之心,都曾給我以深刻的啟迪。那位遲暮之年還要向著蒼天出逃的托爾斯泰,那位歷盡萬劫仍不失赤子之心的凡·高,那位在兇險的官場傾軋中依然守定“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的蘇東坡,全都以現身說法為人們精神生態的尋覓樹下了路標。

科學越來越發達,而人卻越來越無力;技術越來越先進,空間卻越來越狹窄;商品越來越豐富,生活卻越來越單調;世界越來越喧鬧,心靈卻越來越孤寂,這已經是不需邏輯論證的事實,幾乎每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人都有切身感受。用不著每個人都去做學問,但“反思”與“懷疑”畢竟是精神的功能之一,我們是否可以想一想,還有無別的出路?

中國有句老話:進一步山高水險,退一步海闊天空。可否從“物欲”的世界退回一步,可否往“精神”的世界探出一步,也許,我們將發現一個多么遼闊、清朗、溫馨、優美的天地愿我們同行。

1998年2月·海南島·邦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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