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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這是一部寫在三十年前的書,如今又將有新版面世。在這個瞬息萬變的快節奏時代,一本書能夠受到持久的關注,讓我感到欣慰。

這部書從醞釀到寫成出版,正值中國社會改革開放的鼎盛時期,即被史學家高度贊譽的80年代。在這一時期,中國與西方國家的文化交流日益頻繁,大量西方現代學術著作被翻譯介紹進來,學者,尤其是人文學者的獨立思考、自由寫作得到一定程度的寬容,中國的思想界進入繼“五四”時期后又一個難得的活躍期。

當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劉再復先生計劃出版一套“文藝新學科”叢書,我的《超越語言》便是這套叢書中的一部。

我出生在中國腹地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開封,整個青少年時代都是在這座古老而又封閉的城市里度過的。在大學讀書期間,由于社會動蕩,我未能受到嚴格的學術訓練。之所以能夠堅持不懈地一步步走過來,憑借的是我對文學藝術擁有天然的濃厚興趣,再就是我熱愛讀書、寫作,把學術研究當作自己生命的本分。我樂于將習得的一些知識與理論的碎片按照自己的感悟與理解愉快地拼接連綴成文。

可以說,這些在《超越語言》中全有所體現。

僅從書名上看,這應該是一部歸類于語言學學科的書,其實并不盡然。

在寫作這本書之前,我曾在文學心理學研究方面下了一些功夫,當“文學創作心理”研究進一步深入下去的時候,我發現“語言”就成為一個必然面對的“關口”,無論如何是繞不過去的。于是,我開始關注語言學理論,這就讓我自然地與西方人文學科的“語言學轉向”遙相呼應起來。

心理學研究重視主體的、個體的、內在的、精神維度的活動過程,這與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研究路向并不一致,從這本書中很容易看到我對結構主義哲學的抨擊,言語上有時顯得過分沖動。

我與生俱來的“東方情結”,讓我很難接受以“邏各斯”為中心的“理性主義”“本質主義”“實證主義”的西方近現代主流哲學,很難把握“概念形而上”的思維模式與書寫風格。而對于西方后起的生命哲學、存在主義哲學、現象學哲學、法蘭克福批判理論,則更容易產生親近感并融入其中,西美爾(Georg Simmel)、舍勒(Max Scheler)、韋伯(Max Weber)、卡西爾(Ernst Cassirer)、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杜夫海納(Mikel Dufrenne)、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都是我喜愛的思想家、著作家。在這部《超越語言》的寫作過程中,德國的海德格爾,法國的杜夫海納,便成為我的精神向導,杜夫海納的一句話,甚至成了我叩開“超越語言”之門的鎖鑰!而在語言學方面,我尊敬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但更傾心于渾身散發著文化歷史芬芳的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

需要特別做出聲明的是,我的這本《超越語言》與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超越語言學》并無直接的關涉,我在寫作此書時沒有讀過巴赫金的書,甚至也還不清楚這位學術大師。我的“超越語言”是動賓結構,我希望做成的一門學問不是“超越語言學”,而是“文學言語學”,當然,并沒有做出來。但我的心似乎與這位大師是能夠呼應的,因為在面對索緒爾與洪堡特時,我不能不對“抽象的客觀主義”的索緒爾有所保留,而更傾心于“個人主義的主觀主義”的洪堡特。洪堡特語言學中的文化內涵、精神取向,總能激起我的興奮。

在中國,我的故鄉原本是三位道家學派創始人老子、莊子、列子的誕生地,在我的思想深處始終隱匿著一個古老的文化幽靈“老莊哲學”,體現在文學藝術創造領域,便是魏晉風度與魏晉時代的美學。

在這部書中,讀者將會看到,一個當代中國人文學者如何將東方的老子、莊子、陸機、劉勰、李商隱、司空圖,翁方綱、魯迅、王蒙、莫言,與西方的洪堡特、列維-布-留爾(Lucien Lévy-Bruhl)、皮亞杰(Jean Piaget)、索緒爾、海德格爾、杜夫海納、司湯達(Stendhal)、布勒東(André Breton)糅合在一起。

相對于理智,我更看重感悟;相對于邏輯,我更鐘情直覺;相對于科學,我敬畏神秘。我相信文學藝術研究不只是單一的思維活動,更是一種特定的、持續的心境或精神狀態,是一種對于研究對象的悉心體貼與無端眷戀,一種情緒的糾葛與沉溺,一種心靈的開闔與洞悉,那應該是一種發自生命深處的“思”的狀態。我不能算是一位嚴謹的學者,也不是一位合格的大學教師。

在我看來,文學性的核心是詩性,詩性也是人性的底色。我寫作這部書的初心,是要探究一下“文學語言的心理發生”,亦即詩性在人性中的發生與遺存。文學語言是如何在一位作家或詩人的心中產生并呈現出來的?詩性的語言如何在人性中扎根生長?這些問題往往被正統的語言學家忽略了,我自不量力地希望補充上這一課。

我的“膽大妄為”無意間驚動了國內語言學界某些權威人士,一時間幾乎引發對我的“群毆”。一位權威語言學家竟寫了數萬言的文章痛批我的“胡言亂語”。

與此相對,這本書出版后卻受到文學創作界的好評與鼓勵。

該書的責任編輯、同時也是享有盛譽的文學評論家白燁先生在審稿的過程中就寫信告訴我,說這是一部有創見的好書。

國家文化部前部長,著名作家王蒙先生在聲譽顯赫的《讀書》雜志發表專題文章,評價說這是“一本超拔的書”。

作家韓少功先生,理論評論家南帆先生,以及陳力丹教授,劉士林教授,都曾對《超越語言》寫下許多贊賞的話。

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有身世坎坷的唐浩明先生。當時他在臺灣政治大學任教,特意寫信來告訴我此書“切中時弊,對文學大有功德”。

此書在1988年有一個“油印本”,供課堂教學使用;1990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初版印行,1994年重印過一個增訂版,后來還有出版社提出再版。

為了修訂這本書,我曾經收集了一書架相關的書、刊。遺憾的是,我發現全面修訂比最初的書寫還要困難得多,修訂再版的計劃也就擱置下來,一擱就是二十多年。

當年寫作此書時,我還是血氣方剛的青壯年。一位摯友戲言,讀《超越語言》可以感覺到作者充盈的“性沖動”。如果把“性沖動”改為“生命沖動”,我是可以欣然接受的。如今,我已經須發斑白、年逾古稀,且不說“全面修訂”已經心力不足,其實我還擔心衰老之年的修訂很可能會損傷原書的有機性,銷蝕掉原書蘊含的情緒與直覺、生氣與活力,事到如今也只有放棄。

這次出版,除了對書中一些明顯的錯誤加以糾正之外,基本上完整地保留了30年前的“容貌與體魄”,也保留了它的偏頗與執拗。為了多少彌補一下缺憾,這次重校我在每一章的后邊添加了一篇“補記”,結合當下的感悟,做了十分有限的一點補充。

30年過去,隨著語言學研究領域的擴展,許多新的問題又展現在人們面前,如人類語言交流載體的數字化、電子化、網絡化,如言語主體生態環境的變化。

詩是人類的母語,詩性是人類的天性,語言現象亦即生命現象。當詩意在現代人的生活中漸行漸遠時,文學如何持守自己的本真天性再度完成對時代的超越,對于日常生活的超越,更加迫切地擺在我們面前。

學術探究永無止境,此書如果能夠為繼往開來的“超越者”提供一塊“墊腳石”,我將感到萬分榮幸!

魯樞元壬寅立春,于姑蘇暮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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