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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來了一個小小縣尉

  • 孤馬傳
  • 周新華
  • 8276字
  • 2024-08-08 10:04:18

所謂的太守大人笑了,說:“再仔細看看,我是不是太守?”

工敘看了那人服飾。官服確實是官服,但不是知州級別的,連知縣都談不上,也就是從九品吧,與太守相比差了十萬八千里。再看年紀,二十來歲,跟自己差不多。從九品是個小官,比芝麻還小,工敘不那么怕了。“大人說得對,還真是個好法子。”他這么說,便真的去揭碑上的紙稿了。

從九品小官說:“你要這些詩有什么用處?”

工敘順著先前跟青羽禪師說的話意,隨口撒了一個謊:“我是趙老丞相的門生,收集跟他有關的詩文。”

沒想到這從九品小官嘿嘿嘿笑了:“那只是你對青羽禪師的說辭而已。”

工敘停了手。剛才在禪房里,這個從九品小官并不在場啊,他是怎么知道的?從九品小官說:“剛才,青羽禪師審你時,我就藏在內室。你騙得了和尚騙不了我。”

工敘本來就心虛,哪里經得起這么一嚇,便無話了。

那人說:“說吧,上山來干嗎?”

工敘覺得一切都完了,一路過來,還沒到南荒大島就要栽在這小官手上了。他想了想,便說:“我可以跟大人說,可大人也要先告訴我你的身份。”工敘說是這么說,其實他也沒想好對策,只是用話拖延一下。能不能闖過這關,就看天意了。

從九品小官也干脆,說:“我姓翁,是常山縣的縣尉。等會兒太守大人就要上山了,我來打個前站。我見你形跡可疑,所以一直盯著你。你口口聲聲說是趙鼎門生,還獻上了一輯趙鼎詩文,哄得青羽禪師很開心。但我只想問你一件事,這件事過關了,我便放過你。”

工敘說:“好。”這個“好”字,說得很勉強。

翁縣尉說:“先說說,你到底有沒有見過趙老丞相?”

工敘沒有正面回答,避實就虛說:“翁縣尉若不信,我現在可以當場畫一幅畫,畫出趙老丞相的模樣。”

翁縣尉說:“那你卻跟那些和尚說,你沒見過趙鼎。”

工敘急中生智,大著膽子說:“說實話吧,我算不上趙老丞相的門生,但在趙府跑過腿。我說不認識趙老丞相,是怕說多了被盤問。”

翁縣尉點了點頭,說:“嗯,很好,現在我可以帶你去見一個人了。注意,到了他面前,你千萬不要出聲。他老了,不要驚擾他。你若認出他,你只需要舉一舉手。”

工敘說:“好吧,我試試。”

兩人便離了獨往亭往山后走去,沒走多遠就到了巨巖下。巨巖下有一口山泉,有個老人就端坐在泉邊的大石上打著瞌睡。大石上還端放著一具小泥爐,更有一只烙壺端坐在小泥爐上,咕咕咕冒著熱氣。旁邊擺著三件小東西,是茶杯。

有意思的是,石頭上還刻著四個字:龜茲遺聲。工敘猜想,這指的是泉水聲吧。

翁縣尉停住了腳步,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他別出聲。工敘躡手躡腳走近老者,左看看,右看看,他突然看到,旁邊的翁縣尉已經從腰間抽出了長劍。工敘一慌,碰到了倚在石頭上的手杖。

吧嗒一聲,手杖翻倒了,驚醒了那打瞌睡的老人。翁縣尉立即把長劍插進劍鞘,輕輕叫道:“魏大人,吵到您了。”

老人說:“唉,你還真的吵到我了,我正夢到紹興元年。”

工敘立即接口道:“是啊,魏大人,您夢到了紹興元年。趙老丞相第三次回常山,你們幾個就在這個泉邊煮茶酬唱,說要建個亭子。后來,亭子建好了,你們為了給亭子取個名字,還爭吵了好一會兒。您那時正好奉詔入京,就以書信來往的方式參與了這場討論。”

兩雙眼睛都盯著他。他已經感覺到那兩雙眼睛里的驚訝。他不想停,也不能停,他要繼續編下去。他的命,要靠他的這些話來拯救:

“后來,您被朝廷重用,步步高升。又后來,因為您反對偏安,所以也被冷落。前年,您干脆就辭官不做回到黃岡山寓居。一有空,您就到這泉邊喝茶。您每次喝茶,會在面前擺上三個杯子,一個是趙鼎趙大人的,一個是范沖范大人的。”

老人說道:“是啊,可惜三人中,范沖兄早走了一步。我們三人的同歸之約,老范倒是率先履約了。我呢,也差不多了,就在這里等死。只是經常來這兒,聽聽龜茲遺聲。”

工敘一直就沒聽到什么泉聲,這下又側耳聽聽,還是沒聽到。那泉,只是無聲流淌而已。老人說:“唉,這聲音,你們是聽不到的。哦,對了,年輕人,你是誰啊?”

翁縣尉豎起了耳朵,想聽工敘怎么回答。

工敘是這樣回答的:“啊,我是小周,您不記得我了?前些年老丞相送您一罐徑山茶,是我送到您府上的。”

老人含含糊糊說:“哦,小周?哦哦,哦。”

兩人不再打擾老人,一起往回走。翁縣尉問工敘,剛才老人話里的三人之間的同歸之約是什么。工敘搖搖頭,這個他倒是真的不清楚。他趁翁縣尉不注意,偷偷地抹了一把汗。

說真的,他現在誰都不佩服,只佩服一個人,周工敘,也就是他自己。

他剛才在老人面前竹筒倒豆子一樣說出的話,其實全是哥哥的功勞,老人的那些事都寫在呼猿冊里。這魏矼,在呼猿榜上是有畫像的,只是畫像上的魏矼比現在年輕得多,所以他剛才沒有立即認出。可是,當翁縣尉剛喊出老者的姓時,他立即明白這是誰了。來常山路上剛讀到的信息,立馬排山倒海地涌了出來。

這魏矼,與趙鼎、范沖當年在黃岡山上的交情,哥哥在呼猿冊上早有了分析,所以他一看見老人面前擺著三個杯子,就能猜想到老人的用意。當然,呼猿冊上也沒說得那么細致,這些所謂的事實是他臨場編造的。他料到翁縣尉并不清楚這些舊事,所以大膽發揮,結果全蒙對了。

至于老人家最后是不是認識自己,則更不用擔心,老者年事已高,昏昏欲睡,最容易用滔滔不絕、彎彎繞繞的言辭把他帶到溝里。結果,也蒙對了。

我膽小,那又怎么了?我不會武功,那又怎么了?老子我,只用腦子思考,用腦子辦事。有機會的話,老子一定要會一會蛾眉科的殺手。

他對自己有了信心。

魏矼認識這個陌生人,足以證明這人身份了。翁縣尉不再懷疑工敘,他要思考更重要的事。

他每次上山,幾乎都能遇見魏矼。因為魏矼和趙鼎一直關系不錯,所以坐了冷板凳。趙鼎的密友范沖死后,也歸葬黃岡山。翁縣尉了解這些情況后,越發覺得黃岡山不但成了南渡士大夫的精神之所,近些年還成了風云之所。這就意味著,這不是個安靜之地,情況很復雜。

昨日,他接到州府密令,說太守張嵲要于今日下午微服私訪黃岡山,到永年寺為全州郡的子民祈福,讓他盡心護駕。翁縣尉很高興,能有機會護衛一州之長是一種榮幸。所以他提前到了黃岡山,盡量把一些不安定的因素消除掉。

他也有些疑惑,地方首官為境內眾百姓祈福,原本都要敲鑼打鼓一路喧鬧,唯恐上天不知,今天怎么反倒要微服私訪、遮人耳目呢?再說,官定的祭祀一般都安排在上午,張太守為什么偏偏選在下午呢?

翁縣尉隱隱約約感覺到,張太守的這次行動是刻意不讓旁人知曉,可能就是為了獨往亭。來之前,縣令大人就提醒他,張太守是當朝太師欣賞的人。張太守來衢州后,一直刻意繞開黃岡山,就怕開罪了太師。可這次,怎么就改變主意了?

走著走著,就快到永年寺了。翁縣尉吩咐工敘,太守在山上期間不要亂跑,會被別人盤問的。他說完,就趕去寺廟大門迎接太守大人。

工敘想,應該下山了。正要走,又想,來都來了,何不去看看范沖墓呢?

呼猿冊里說過,趙鼎第一次被貶時,范沖也被貶。趙鼎重新起用后,范沖同樣受到了朝廷的重用。范沖回朝主持重修了神宗、哲宗的兩朝實錄,后來出任了衢州、婺州的太守。紹興八年,趙鼎第二次被貶時,他再次受到牽連。紹興十一年底,范沖卒于婺州,按他的遺愿,歸葬常山。

工敘很快就找到了范沖墓。

雖說是兩朝帝師,范沖的墓園其實很寂寥。只是永年寺的僧人在墓旁另立了一碑,碑文記載著他與永年寺的一件事,大意是:是年陽春三月,范沖、趙鼎與永年寺了空和尚相聚,范沖作《贈寺僧了空》,曰:“幾回飛錫入紅塵,一任隨緣自在身。琢句不妨踏明月,援琴誰與聽陽春。”

這首詩,呼猿冊里也抄錄了,只是哥哥在詩旁注上一筆:“注意‘援琴’一詞。”

工敘想,這“援琴”之琴,可能指代了某種龜茲樂器,跟剛才魏矼聽泉處的“龜茲遺聲”四字應該有關聯吧?這龜茲遠在西域,什么時候與常山搭上了?

可是,該問誰去?哥哥可能知道這個秘密。可眼下,哥哥還蹲在臨安府的大牢里等著救星出現呢。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人語,抬頭一看遠處走來三個人。他想避開,但被黃衣僧叫住了。黃衣僧一路小跑過來說,青羽禪師在陪太守聊天,所以讓他陪著兩個女子過來。

“她們就是找你的。”

說話間,兩個美人就到了跟前。一個大約四十歲,雖然徐娘半老,依然極有風韻。另一個,應該是這女子的侍女,年輕貌美,性格也外向一些。還沒到跟前,那侍女就向工敘行了一禮,高聲說:“聽青羽禪師說這山上來了一個要去南荒大島的,所以來看看,果然是個書生。”

工敘不知怎的,臉就紅了。那女子見狀,偏偏要得寸進尺,哈哈大笑道:“夫人您看,他還臉紅,一個字,嫩。”那年長的美人說:“少說幾句吧。說人家嫩,你也不見得比人家老練多少。”

侍女也就不說話了。

工敘其實也就臉紅了一會兒,假如再臉紅下去,真的就不配呼猿局的名號了。他想起應掌柜的提醒,必須警惕一路上主動前來搭訕的漂亮女子。他臉上笑著,眼睛再一次掃過兩位美人。年長的這位,背上還背著用黑布嚴密包裹的長物,一定是利劍。那侍女,嘴巴嘰嘰喳喳,眼神卻有一絲狡黠。

工敘想,她們怎么知道我去崖州?是青羽禪師告訴她們的嗎?還有,船上一聽說“聞喜”二字就起疑的那些神秘人物,跟她們是不是一伙的?看樣子,這兩個女的有可能是應掌柜說的“蛾眉科”的人。

媽呀,剛想跟蛾眉科較量一下,蛾眉科就真的到了。他心里又開始叫苦了。

黃衣僧向工敘介紹了年齡稍長的婦人,三十六娘,趙老丞相的夫人。工敘有些吃驚,自己奉命南下去監視趙鼎,才短短幾日就遇到了趙夫人,是不是過于巧合了?呼猿冊里提到過三十六娘,她是趙鼎的繼室,但沒有生育過。哥哥工昺對趙鼎全家的介紹還是比較詳盡的,唯獨對三十六娘著墨不多。她為什么叫三十六娘,不知道;是哪里人氏,不知道;連基本的姓氏,也不知道。

工敘明白了,這種人最神秘,絕不可小覷。一個能把自己身世都刻意隱去的人,難道不可怕嗎?應掌柜說的蛾眉科,是不是三十六娘指揮的?至少這名字,就像殺手組織的總頭目。

遇到這兩個尤物加惡魔,只有一個字,死。

現在,擺在工敘面前的,只有一個字,逃。

可一剎那,他改變了主意。如果逃了,二老板就不會去救哥哥出獄了。這是應掌柜臨行前暗示的。結果就會是,臨安的城頭懸掛起哥哥的首級,流盡血的頭顱,干癟。雖然應掌柜是個重感情的人,但呼猿局的規矩、二老板的鐵律,都會讓他派人來追殺自己,一個死字,仍然逃不掉。

再說了,應掌柜說過呼猿局被官府搜查,可能是蛾眉科告的密,結果導致了哥哥身陷囹圄。從這個意義上講,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仇人。遇到仇人,可以伺機行事,不可以逃走。還有一點更現實:自己去南荒大島,一點兒頭緒都沒有,即使找到了趙鼎,人家憑什么相信你?

眼下,最好的線索有了,最好的路引也送上來了,就是面前這兩個貌美的魔頭。

都是一個死字,還不如痛快一點,免得一直被人看成膽小鬼。于是他說:“有幸見過趙夫人。我是個書生,尤其景仰趙老丞相。”

三十六娘說:“聽青羽禪師說,你收集了老丞相的詩文。”

工敘說:“是的,我已經把詩文獻給永年寺了。”

黃衣僧在一旁說:“施主的善心,永年寺會一直記得。青羽禪師剛才說,有朝一日,永年寺會把老丞相的詩文匯編成書刊行的,以此報答施主。”

工敘心中一動。

三十六娘說:“我替夫君謝謝永年寺。夫君當年隨朝廷南渡到了江南,無家可歸,是永年寺收留了他。夫君曾經跟我說過,一定要報答永年寺的恩情。只是夫君現在這樣子……”

黃衣僧忙說:“趙夫人,是永年寺應該感謝老丞相才對,因為老丞相,永年寺成了讀書人云集的地方。”

工敘終于想好了對策。于是,他出擊了,他需要搶先亮出自己此行的目的。等她們問了,那就被動了。他截住話頭說:“趙夫人,你們相信我,收集老丞相詩文的事,我還會接著做。我此行去崖州,是去收購藥材的。本來我們藥局派別人去的,我聽說趙老丞相似乎就在那一帶,就搶著來了。”

“你還‘聽說’?”侍女被晾在一邊久了,終于逮到了發聲的機會,“老丞相被冤枉放逐到崖州,這事天下人都知道,你卻說‘似乎’?”

工敘又覺得自己的臉一紅,他回憶了一下,自己并沒說錯,可每次被那妖精一吼都會臉紅。這女子,真是自己的克星嗎?好在三十六娘及時救場了,她這次并沒有罵自己的侍女,而是對工敘說:“真的是巧了,我們也趕著去崖州。崖州那邊來信說,老丞相從去年起就得了病,聽說還蠻嚴重的。”

“什么病?”黃衣僧立即問道。

三十六娘說:“沒說什么病。這封信也在路上走了小半年才到我手上。老丞相一直身體不好,腳痛得厲害,消渴癥也經年了,遇到那熱死人的天氣,一定是病癥加重了。”

工敘心里想,不管趙鼎是好是壞,希望他別馬上死。如果趙鼎現在就死了,任務就中止了,自己也就失去了為呼猿局建功的機會了。他喃喃而語:“不知道我此去崖州有沒有這個造化,能見到趙老丞相?”

他把喃喃之語控制得剛剛讓周邊的人聽到。

三十六娘說:“那你跟我們一道走,路上互相有個照應。”侍女高興地說:“好呀,有個人吵吵架,一路不寂寞。”不過,三十六娘又猶豫起來。與男的同行,多少有些不方便。工敘見三十六娘好久沒聲響,以為三十六娘不答應,急忙告訴她,自己的家族有個馬隊。有這個馬隊,去南荒大島就方便了許多。

工敘說完這話,就想抽自己一記耳光,這是他一生中撒過的最蠢的一個謊。到哪里去找這個馬隊呀,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他希望三十六娘能拒絕,這樣他就可以重新編造一個比較容易做到的謊言。三十六娘想都沒想,直接回答說:

“行。”

工敘一直沒見到張太守。可張太守確實來過,除了大殿,他只去了獨往亭,然后就在禪房里與青羽禪師喝了一會兒茶,整個過程很短。為了不招搖,他走的時候也沒讓穿著官服的人去送他。他一走,黃岡山立即恢復了原有的秩序。太守是穿著便服來的,工敘就是遇到了也不認得。

工敘一行人往永年寺走,在大殿門口正好碰到青羽禪師和翁縣尉。三十六娘向青羽禪師道別。一旁的翁縣尉聽說三十六娘是趙鼎的夫人,立即指著工敘問道:“趙夫人,你也認識這位公子呀?”

工敘一聽,頭皮都要炸開了。雖然翁縣尉空著手,但工敘感覺這個從九品小官又一次舉起了屠刀。他不明白太守大人都已經下山了,翁縣尉為什么還這么執著地懷疑他。現在,只要三十六娘搖搖頭,他身上的假標簽就會立馬被撕掉。黃岡山上空,雷聲隆隆的,雷之鞭就要打下了。就這時,他聽見了一個聲音:

“認識。”

翁縣尉接著問道:“他叫什么名字?”

“筷子。”

翁縣尉追著問:“筷子?這名字好。那你叫什么?”

“小碗。”

翁縣尉哈哈大笑起來:“筷子,小碗,正好配一對。”

在場的僧人開心地笑了。工敘也跟著笑。這時候他能這么笑出聲,還笑得那么好,真是撒謊的天才。“認識”“筷子”“小碗”,三句最簡單的回答,救了他的命。他必須感謝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子,有機會要報答她一次。

一直繃著臉的三十六娘也笑了,罵道:“小碗,你這丫頭。”

三十六娘能夠這么笑罵,就證明小碗說的是實話,她真的名叫小碗,翁縣尉有點放心了。等大家笑夠了,他很認真地對三十六娘說,他可以安排馬車送他們出境。

“我是常山縣的縣尉,官是小了點,但這點便利我還是給得起的。”

三十六娘說:“好吧。先謝謝了。趙老丞相在位的時候,是不讓我占便宜的。他若稍微懂一些人情世故,斷不至于被一貶再貶,貶到天邊了。”

青羽禪師說:“吉人自有天相,恐怕老丞相一見著夫人,病就好了。哦,夫人,還有一事相告,了空禪師的譜子找到了。”

工敘看見,三十六娘的眼睛里明顯放出了光芒。青羽禪師從僧袍里掏出一頁紙,雙手交給了三十六娘,說:“前陣子我整理了空禪師的舊物時找到了譜子。”

三十六娘也用雙手接過譜子。工敘瞥了一眼,那是一張泛黃的紙,應該有些年頭了。他心里想,剛才還在提到龜茲遺聲,現在又冒出一個工尺譜。這故事,慢慢有看頭了。

翁縣尉真的叫來了兩輛馬車,一輛載著三十六娘和小碗,他和工敘坐在另一輛上。工敘一萬個不愿意再和翁縣尉湊在一起。他覺得這種人很可怕,遇到了就是災難。但是,他們不但湊在一起,還湊在一個小小的車廂里。

果然,翁縣尉還在執著,突然問道:“你真的叫筷子?”

經過幾次考驗,工敘“出師”了。他不那么慌張了,泰然自若地說:“老兄,你會相信嗎?只是小碗老是這么捉弄我,我也麻木了。”他想,他還是主動一點吧,便繼續說:“我姓周,名工敘,明州鄞縣人,賣藥為生,但最喜歡的還是讀書。”

也許是工敘的主動打動了翁縣尉,翁縣尉說:“我叫翁蒙之,字子功,建州崇安人。”

工敘說:“看,你們都有字號,我沒有。其實,此去南荒還有一個目的,就想求趙老丞相給我起個字號。”

對,讀書人沒有字號,確實不像個讀書人。翁縣尉說:“好呀,趙老丞相給你取的字號,一定好。”工敘隨口說了句:“等我有了字號,第一個就告訴你老兄。”翁蒙之說:“年紀相仿,但我還是叫你老兄吧。老兄,別怪我,一個下午盤查了你幾次。可我沒辦法,端了這個飯碗,就要對得起這碗飯。”

工敘說:“應該的,應該的,我也是這樣想的。”

翁蒙之說:“很羨慕老兄能投入趙老丞相的門下。我就沒這個福氣了,幸虧這小小常山縣,還有個黃岡山能跟他老人家扯上一點關系。”

工敘實話實說了:“這時候跟他扯上關系,總不太好吧?”

翁蒙之說:“那就看各人了。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里。你看這獨往亭,有人砸詩碑,有人添新詞。對了,張太守今天在山上就給獨往亭寫了一首,我在一旁抄了一份來。”說罷,便從懷里掏出詩稿放在工敘的膝蓋上。

工敘看了一下,詩題就叫《寄題趙丞相獨往亭》,是三十二句的五言詩,確實有點長。工敘的眼光一掃而過,目光就停留在“上宰曩僑寓,新亭初目存”一句。這說明在現任太守張嵲的眼里,趙鼎仍然是“上宰”。“緬懷杖策時,風衣自翻翻”這一句,緬懷往事的張嵲,似乎在獨往亭里遇到了當年黃岡山上風度翩翩、衣袂飄飄的趙鼎。

翁蒙之最感興趣的卻是“畢輔中興業,終回西北轅”,他覺得這一句準確,趙鼎做的一切不過就是兩個字,中興。只是這話從張嵲嘴里說出來,他有些不解。據他所知,張嵲就是因為與太師走得近,才得到衢州太守這樣的實職,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去緬懷太師的死敵。

難怪今天太守要微服私訪,目的就是避人耳目。

工敘看完詩稿,還給了翁蒙之。翁蒙之擺擺手說:“老兄,給你了。我知道你一直收集這方面的文章。”工敘點點頭。張嵲明明知道趙鼎的罪行,還寫出這種與趙鼎沆瀣一氣的東西,是不可原諒的。他決定把這首詩帶回呼猿局去。

這是清單上的任務。

車子慢搖著,兩個人昏昏沉沉的,就閉上眼睛瞇了一會兒。

沒一會兒,翁蒙之睜開眼睛說:“哦,想起來了。剛才在山上,青羽禪師還給太守看了一篇文章,是趙老丞相當年參加殿試的試文。我想,這也是你提供給永年寺的。”

“這還要問嗎?”工敘笑道,“那時候你不是就躲在禪房內室嗎?”

翁蒙之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哈哈,過去了,不提了。”

他話鋒一轉,又說:“就要分開了,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你,其實你在黃岡山上的形跡仍然可疑,但是我早就放過你了。”

“放我一馬,縣尉大人就算是瀆職了。”

“那就瀆職一回吧,必須瀆職。”翁蒙之說,“此番前去,你一路上要小心,再老練一些。”

工敘說:“做趙鼎門生,往往兇多吉少。但愿下次見面時,我們都還活著。”

正說著,馬車突然停了。外面有人大喊著,下雪了,下雪了。工敘想,正值夏天呢,哪里有雪?翁蒙之笑道:“哦,是球川到了。我們下車看看雪景去。”

工敘鉆出馬車,果然是下雪了,漫山遍野的大雪。前面,小碗早就跳下車,滿心歡喜地沖向雪地,又從地上抓起雪,拋向天空,然后便是雪花飄飄灑灑。

三十六娘也鉆出馬車,沖著侍女叫道:“小碗,別糟蹋了別人的紙張。”

這漫山遍野的不是大雪,而是紙張。工敘彎腰拾取了一張,仔細看了,還用兩個指頭輕輕搓了搓,知道了成色。這紙,極白,是寫字的好紙,如果用來作畫,也是一等一的。

翁蒙之明白了,工敘可能沒見過造紙,便對工敘說,這球川,古來就以造紙出名。紙工從紙槽撈出紙,就晾在野外。因為紙連紙,白茫茫一片,近觀如銀鱗閃耀,遠看就像雪山。所以這就成了常山的一景,世人稱之為“球川晾雪”。

這紙如果用一種樹汁泡過,即使不慎掉到水里,紙上的字也不會化掉。

翁蒙之從地上收攏了紙張,摞成一沓交給工敘說:“再往西,就出常山了,不歸我管了。我就送到這。這沓紙是加厚的,還沒裁切過,都是毛邊。你帶著,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我知道你喜歡畫畫。”

“球川晾雪”的景象,三十六娘是見過的。當年夫君第三次回常山,帶著她走過常山的四鄉八鄰,早就見過這種“雪景”。時過境遷,這次,她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興奮了,她的內心十分壓抑。

她望了望西南,西南的盡頭,是夫君。從一個縣城趕到另一個縣城,一般需要一天。從常山邊界趕往南荒大島,得過幾十個縣城,趕得急一點,也得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會發生些什么?這一個多月,夫君能撐過去嗎?

他的來信,只有一句她沒看懂,卻讓她心里一緊。他說:

“他們要來了。”

三十六娘望著夫君放逐之地的方向,她看見了腥臭、溽熱、潮濕、霉爛、混亂、惡劣、不安、失序。

還有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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