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后,他趕到了常山。這是趕赴南荒大島的必經之地,但他覺得不應該就這么路過,必須在此逗留個半天。
常山是個縣,歸衢州管轄,再往西就是江西。哥哥工昺收集了趙鼎的詩文,還做了分析,畫出了趙鼎的關系網。哥哥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就是趙鼎在常山期間有異動。
工敘在來常山的路上,抓緊看了呼猿冊的第三輯,這一輯說的是趙鼎南渡后的經歷。大量的南渡官員及其家眷擁入江南,安家居住成了大問題。圣上雖然到了江南,但還在到處流浪,一會兒杭州,一會兒越州,自己都居無定所,沒能力給這么多的官員造房子。后來,有位高人說:“陛下啊,古人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江南到處是寺廟,何不讓他們散居到各地的寺廟里去呢?”
圣上一聽,這主意真好,就下旨要求江南各州縣的寺廟都要接納南渡的官員。
衢州地處江南西隅,離杭州不遠,連孔圣人的長房長孫,因為扈蹕有功也被皇帝賜居衢州。來衢州安家的大臣也不少,被稱為兩朝帝師的范沖,當時還是兩淮轉運副使,就先人一步到了衢州常山的疊石村居住。他寫信給暫住在杭州的趙鼎,動員趙鼎來常山定居。
“這里風水好。”范沖在信里說。
趙鼎接到范沖的信,迫不及待就要趕來常山。當然,他那么急匆匆還有個原因,當時的常山縣令魏矼就是他的好友。有人笑他心太急,他特意寫了一首《發杭州有訝太遽者》來解釋,曰:“喪亂物情薄,奔馳智力疲。溪山有佳處,投老更何之。”
他哪里是在找安家處,他簡直是在尋找老了以后的歸隱養老之所。
建炎三年,趙鼎第一次來常山,在魏縣令的陪同下到了縣北的黃岡山。這黃岡山有一古寺叫永年寺,始建于唐大中十年,原名容車寺,到了五代十國出了一個極為著名的高僧大德,就是曾經開宗立派的羅漢桂琛禪師。
趙鼎到黃岡山的時候,永年寺的方丈是了空禪師。了空禪師雖在佛門,但喜歡寫詩彈琴,曾云游四海,見識淵博。他以前看過趙鼎的詩作,現在聽說趙鼎要來常山安家,極力邀請趙鼎一家到黃岡山上來居住。了空禪師在寺廟的后院整理出一個庭院,趙鼎一看,心里甚喜。從此,黃岡山就是趙鼎的家園了。
當然,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么,哥哥工昺說的趙鼎在黃岡山的異動是指什么呢?工敘想,要趁這個機會查個明白,不枉自己頂著呼猿局諜探的名頭。
就到了黃岡山。
工敘老遠就看到了山形,整座山像一尊巨佛,所以黃岡山的主峰就叫如來峰。這永年寺坐落在如來峰的懷里。他走進大殿就覺得有點異樣,那些僧人的眼里,總有一絲絲的警惕。他膽小歸膽小,但因為以畫像為生,所以喜歡讀人的眼神。他想,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
按照呼猿冊里的提示,趙鼎當年的寓所在后院。他上了香,隨便轉了轉,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了寺后。這后院的門窗是關著的,顯然沒人居住,但還算干凈,應該有人定期打掃。院子里的地上還有一些腳印,不知道是何時落下的。門前小院里,立著一對巧石。巧石的形狀有些奇崛,貌似一左一右并列的兩尾魚,底部卻連成一體。魚身布滿自然形成的孔洞,如魚鱗。但魚眼部分,一看就是手鑿的,孔口有刀痕。靠近看,孔洞深處似乎還有一件東西。
工敘想起了呼猿冊里提到的一件事:當時御史中丞詹大方彈劾趙鼎受賄的案子里就提到過巧石,但趙鼎被貶后,在他臨安的寓所里并沒有找到這塊石頭。原來巧石被藏在他的常山老巢里。工敘想,應該把這塊石頭畫下來,帶回呼猿局存檔。
工敘從行囊里取出紙墨,對著院中景物畫了起來。雖然他專畫人像,但在拜師的時候就畫過景物。他的師父談不上是什么名師,卻跟著師祖畫過景物,后因生計所迫才轉到民間畫墻圍、百獸、魚蝦,還畫睜一眼閉一眼的老鼠。
工敘按照師父教授過的畫石法,畫著這塊石頭,沒提防他的身后站著一排人。因為太安靜了,所以這院子里只有呼吸聲。工敘聽到了四個人的呼吸聲,一回頭就看見自己的身后有一道人墻。
是一群年輕的僧人。“請問施主,這是……”僧人中最年長的黃衣僧問道。工敘訕訕然,說:“好奇,只是覺得好看,隨手就畫了。”
黃衣僧說:“哦,這樣啊。他們說有人溜到汪大人的寓所里了,我們就跑來看看。”
“汪大人?”工敘好奇怪,“不是趙鼎的寓所嗎?”
那黃衣僧對其他三個僧人說:“青羽師父猜得沒錯,又是一個沖著趙老丞相來的。”他又轉過頭對工敘說:“我們方丈有請。”
青羽禪師聽說有個人在主殿馬馬虎虎敬了香就賊頭賊腦進了后院,不像一般的香客,他就覺得來者不善。
黃岡山歷來高僧輩出,香火自然鼎盛。自從趙鼎寓家于此,加上永年寺早年的了空禪師的支持,這地方被一批南渡詞人詩客一弄,竟然弄出一點小氣候。趙鼎兩度拜相后,此處更是成了南渡文人的圣地。一些人寫了詩,都會跑到黃岡山來刻詩立碑,所以黃岡山上,一時詩碑林立。
這也是一把雙刃劍,導致了趙鼎的被貶,至少是原因之一。他們說趙鼎結黨,有圖謀。趙鼎一失勢,馬上有人來鏟除碑文,也常有人潛上山搜集趙鼎的黑材料。
但也有不一樣的。今天一早縣衙就來通報,說下午衢州太守張嵲要上山來看看趙鼎當年修建的獨往亭。青羽禪師立即讓人清掃了通往亭子的道路。縣衙的人還說,因為有些敏感,張太守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畢竟,太守管著縣令,縣令管著黃岡山,這方外之地總歸是在他們的地盤上,不能怠慢了太守大人。
就在這時,青羽禪師接到報告,說是有人偷偷闖進了趙鼎的舊居。這個不速之客偏偏在這個節點上來這么一出,就不得不令人生疑。所以,他得防著。
一會兒,工敘被眾僧請到了青羽的禪房。因為太守大人就要上山了,所以青羽禪師不想多浪費時間,直接問工敘為什么闖入寺廟后院汪大人的舊居。
工敘又一次聽人提到汪大人,問道:“汪大人是誰?”
青羽禪師說:“我朝最年輕的狀元汪應辰。”
工敘在腦子里搜索一遍,想起呼猿冊里曾經提到這個人,馬上對青羽禪師說:“禪師沒說錯,他是十八歲中狀元的,常山鄰縣玉山的學子,被趙鼎收入門下。汪大人的母親,就是這常山人。只是聽說,此人仕途不甚得意啊……”
青羽禪師沒想到眼前的不速之客竟然連這個都很清楚,越發可疑。他顧不得佛門禮儀,加重語氣說:“施主,快些講,你到底是什么人?要不然等會兒就有公門中人上山來,我讓他們來問問你。”
工敘說:“我,就是趙鼎門生。”
他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說出這么一句話,他被自己的話嚇到了。這下好了,我這膽小鬼終于有出息了,能撒謊了。
青羽禪師也不客氣,追問道:“施主,那你是哪一年的?”
工敘明白,禪師問的是他在哪一年中了進士,便回答道:“禪師,我科場失意,并沒有考取功名。”
青羽禪師說:“看你年紀那么輕,而老丞相都已經被貶多年了。你倒是說說看,他是在哪個州縣收你為門生的?”
工敘說:“我從未見過趙老丞相。”
青羽禪師臉都變了,急忙站了起來,問道:“那你怎么敢自稱趙老丞相的門生?”
工敘卸下行囊,翻出呼猿冊里的趙鼎詩文集,雙手遞給了青羽禪師,說:“我一直在心里尊趙老丞相為師,想拜見老師,可是沒機會。十年來,我到處收集趙老丞相的詩文,只要聽說哪里有老師的文字,再遠我也會跑過去,所以十年了,收集到這么多。”
他心想,我確實是有出息,第一次撒謊,就是個彌天大謊。
青羽禪師翻了翻集子。集子里最早的詩作,是趙鼎初出茅廬時寫的,最晚的詩作,里面竟是鯨海之類,一定是被放逐到南荒大島時寫的。寫黃岡山的詩也很多,連范沖、魏矼,還有永年寺以前的方丈了空禪師的作品也收集到了。他的臉色漸漸緩和起來,對工敘說:“施主,貧僧錯怪你了,請隨我來。”說罷,青羽禪師起了身。
工敘長舒了一口氣,也跟著站起來。幸虧沒燒掉這沓紙,關鍵時候這還是塊敲門磚。可是他高興得太早,他聽見青羽禪師“哎喲”一下,一看,有一張紙從青羽手上的集子里掉了出來,在空中飄了幾飄,落到了地上。
還沒等工敘反應過來,青羽禪師已經俯身撿起紙片。“這是什么?”禪師念了起來,“任務一,從速趕赴崖州……”
工敘臉都嚇白了,他知道,這是應掌柜寫的任務清單。他的行囊里,除了這張紙,其余都是裝訂成冊的。真是不小心,怎么就被夾帶出來了?這張紙被外人看到了,按照呼猿局的規矩,是要死人的。
工敘立即上前,從青羽禪師手里奪過這張紙,說道:“禪師,是我一時慌張,拿錯了東西。我把我做生意的一張清單,錯當成趙老丞相的錦繡文章。禪師如果有興趣,我把老丞相的錦繡文章找出來。”
青羽禪師本來還在想,這年輕人怎么可以硬奪別人手上的東西,又聽他說有老丞相的錦繡文章,就覺得這張紙是別人的生意清單,也不合適看,順坡下驢道:“好,貧僧讀過趙老丞相不少的詩詞,老人家的文章,可從未讀過。”
工敘忙收了清單,從行囊里翻出趙鼎參加殿試對策的文章,雙手遞給青羽禪師。青羽禪師也用雙手接過文章,重新落座仔細看了起來。工敘經過剛才的一驚一乍,已經不敢松氣了。
青羽禪師看完趙鼎的殿試對策,說:“早就聽說老丞相靠一番雄辯登上皇榜,今日一讀,果然了得。怪不得老人家當國之時,國勢蓬勃啊。”他說完,把趙鼎的殿試對策夾在詩文集中送還工敘。工敘連忙說:“如果禪師喜歡,就留著吧。”
青羽禪師眼里放出光來,還有些不信:“施主,此話當真?”工敘說:“禪師盡管收下吧。老師的詩文,因為珍貴,所以我每樣都抄寫了幾份放在家里,以備不測。”
青羽禪師這才說:“施主有所不知,了空禪師——哦,想必施主在老丞相的詩文集中看到了這個名字,永年寺的前輩——老方丈曾交代后繼的方丈,要把趙老丞相有關黃岡山的詩文都收集起來,永久保存。施主主動把這些珍貴的東西留在永年寺,實在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這說明,施主和永年寺有緣啊。”
“那是那是,有緣有緣。”工敘說。到了這時候,他才敢舒一口氣。
青羽禪師說:“我剛才要干什么來著……哦,我是想讓人帶施主去轉轉。”他們再一次站了起來,一前一后走出了禪房。
等禪房里的人走光了,有個人迅速溜了進來,翻看著案幾上趙鼎的詩文。
黃衣僧遵青羽禪師之囑,帶工敘出了寺門,往前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亭子附近。亭子里有一群人見他們過來,起身避開了。
這獨往亭本來就是工敘此次上山要尋找的,哥哥工昺在呼猿冊里著重介紹過。工昺在“獨”字上畫了個紅紅的圓圈。工敘想,哥哥用紅筆畫過的一定是重點。上次畫的是“孤”,這次是“獨”。工昺好像對這“孤”“獨”二字特別感興趣。
獨往亭的周邊石碑上,本刻著一首首詩,可惜被人鏟掉了很多字。但工敘在趙鼎詩歌集里早就看到過。這首詩題為《獨往亭》的詩是這樣的:“亭前舊種碧瑯玕,別后何人著眼看。山下溪流接潮水,時憑雙鯉報平安。”
詩中的“雙鯉”,指的是書信。工敘看過呼猿冊,知道趙鼎第二次來黃岡山時,距離第一次才十天。十天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才把整個家搬了過來。這一次,他在黃岡山上住了二十三天就接到朝廷召他回朝的書信。
這首詩寫得還是很應景的。這黃岡山的每條山溪,都流向常山江,常山江流向衢江,衢江流向蘭江,蘭江流向富春江,富春江流向錢塘江。所以說,山下的溪流確實連著錢江潮。
趙鼎這次出山,開始飛黃騰達,一步步走向中樞。看來黃岡山是趙鼎的福地。可是天有不測,建炎四年,他因反對提拔沒有軍功的人而犯了龍顏,突然被罷免了宰相一職,于是,他興沖沖地回家了。
——不是灰溜溜,是興沖沖。
這是他第三次回黃岡山。這一次他待的時間最久,差不多兩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趙鼎竟然在山上建了一座亭子,取名為“獨往亭”。從收集到的詩文來看,那個時期來陪趙鼎的,主要有范沖、魏矼。這時候的范沖因受趙鼎牽連,干脆辭職回常山快活了。至于魏矼,雖然官小,卻是個屬地的縣令,可以常常上山來陪這兩個謫官聊天。
當然還有一個人也一起寫詩彈琴,卻從不喝酒,清規戒律規定他不可以喝酒,這就是永年寺方丈了空禪師。他們四個人常常以“獨往亭”為題寫詩。后來,更多的人也寫獨往亭,寫這些詩的人大多沒有來過黃岡山。
兩年后,趙鼎又一次被朝廷召回。這一次出山更是牛氣沖天,直至頂峰。這再一次證實,黃岡山是他的福地一說。
趙鼎這次一飛沖天后,再也沒有回過黃岡山,但是“獨往”一詞,就成了一種標簽。不斷有人上山來找獨往亭,這一塊塊詩碑就是物證。
趙鼎來黃岡山后,三個兒子中,次子趙汾正值童年,他在黃岡山的時間是最久的。趙鼎離開黃岡山后,繼室三十六娘隨他離開了黃岡山,三個兒子也逐漸成人,離開了黃岡山。
黃衣僧說,事實上,趙鼎的寓所也沒怎么閑置過。趙鼎一家離開后,他的門生汪應辰就搬了進來,在黃岡山隱居了七年半。黃衣僧還說,隨著趙老丞相失勢,來黃岡山上的人,很少到獨往亭。所以從寺院到亭子的路上長滿了荒草,就像人心。能走過荒草到這亭子來的人,一定是有事的。
這樣的人有兩種。第一種,是來鏟詩碑的,把自己當初的碑文鑿了,怕被牽連。另一種人正好相反,還帶著詩稿與酒,到獨往亭來聚會。
因為大張旗鼓刻字立碑已經不可能,所以這些人常常吟誦了自己的詩稿后,在亭子里焚燒了,說是存稿于云天。工敘看見獨往亭的四周確實有些灰燼,有陳年的,也有新鮮的。還有更大膽的,連詩稿都懶得燒,直接貼在殘碑上。
這時,有個小僧人過來說,太守大人快到山門了,讓黃衣僧趕緊過去。黃衣僧走后,工敘繼續搜尋著碑上的詩稿,他很快就發現了呂本中、沈與求的兩首。他在呼猿冊里見過這兩個名字。必須把這些詩抄錄下來,帶回呼猿局存檔。這是應掌柜給他的任務清單中的第二條。
他打開行囊拿出紙筆,正在抄錄時,旁邊有人說話了:“何必呢,直接揭下紙稿,帶回去不就得了?”
工敘嚇了一跳,以為是黃衣僧回來了,一看,不是。他見那人穿著官服,隨口叫道:“啊,太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