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麥禾失眠,一直熬到清晨才睡過去,睡也沒睡踏實,眼動頻繁,亂夢不斷。婆婆做了一桌子早餐,等她等到耐心全無后,闖進房間推醒她。
婆婆說早飯已經熱了三次,催她起來把飯吃了,她好去刷鍋,馬上又要開始做午餐了。
餐桌上放著一碗八寶粥、三塊裹了蔬菜的雞蛋卷餅,半根油條、一塊腐乳、幾根咸蘿卜條,還有切好的蜜瓜。
“好豐盛。媽,辛苦了,你們來做客,還要叫你們做飯,真是不好意思,午飯我來做。”
“別別別,要是享福的話,我們倆就不來了。你們年輕人不會過日子,我們就是來見縫插針地給你們補補身體,中午喝茶樹菇老鴨湯,還有鏟煸竹節蝦,一早,你爸就去把菜買回來了,湯都燉上了。”
麥禾聽到婆婆這樣說,沒再堅持,仇然仍躲在書房,不愿見她,她忍著情緒,若無其事地問婆婆,蝦是不是在小區門口的海鮮檔買的?她說那家店的東西挺新鮮,婆婆擺擺手表示看不上,公公則走過來說他一大早五點起來去的菜市場,抱怨他們不會過日子,小區門口的東西除了貴哪有好的。
麥禾笑笑,她知道這抱怨是針對她的,而不是“他們”,她埋頭喝粥,不再沒話找話。
不一會兒,甜歌從書房跑出來,手里拿著繪本,她邊跑邊說:“媽媽,我還想吃小甜瓜。”
麥禾把女兒抱到腿上,叉了塊蜜瓜喂給她。
這時,仇然終于露面了,他的狀態看起來不錯,最起碼沒有失眠,麥禾一直看著他,而他躲避著視線。
“爸爸,爸爸,”甜歌蕩著雙腿,興奮地從麥禾腿上跳下去,她說,“爺爺奶奶,甜歌給你們表演節目啦,你們快來看呀。”
小孩子可愛的聲調總有治愈的能力,連麥禾都覺得心頭的郁結散去,她饒有興趣地等待著,充滿愛意地注視著她生命的延續。
甜歌在眾人面前站直了,一邊嬉笑,一邊翻起白眼。那是一個無比漫長的白眼,孩子的眼皮抽抖,黑眼珠被藏進眼眶深處,看到甜歌那雙漂亮的眼睛只剩下一縷近乎雪白的微藍,眾人都在忍耐,等待這個動作的結束,很久才意識到甜歌所謂的表演僅此而已。
“甜歌!停下!”
仇然發出怒吼,甜歌被他吼得一哆嗦,眼珠瞬間歸位。
“哎呦!丑死了!”麥禾的婆婆伸出手掌在甜歌上半張臉撫摸,強迫孫女把眼皮閉起來,“小姑娘學這個不好!甜歌聽奶奶話,咱以后不翻白眼,好不好?”
“就是,奶奶說得對,跟誰學的?以后不要這樣,翻白眼傷眼睛,聽爺爺話,以后不學了。”
麥禾也覺得女兒的舉止不雅,她正準備糾正女兒的行為,卻聽到甜歌嗲聲嗲氣地說:“媽媽睡覺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是跟媽媽學的。”
麥禾聽得愣住,見公婆和仇然一齊看過來,她尷尬極了。
“甜歌,過來,”麥禾拉住女兒,解釋說,“媽媽沒有翻白眼,媽媽是在做夢。”
“做夢就會翻白眼?”甜歌認真地問。
“那不是翻白眼,那叫快速眼動期。”
她本可以不用解釋得這么正經,但公公婆婆難得過來,她希望能給他們留下好印象,今早已經因為睡懶覺被旁敲側擊地念叨了,她不想他們再覺得她不端莊,舉止粗陋,教壞小孩。
但麥禾沒想到,最先給她臉色瞧的是仇然。
仇然對甜歌厲色呵斥,揚言下次再看見她這樣就要打她手心,然后陰沉著臉快步走回書房,嘎達一聲,還把門給反鎖了。
公公婆婆見苗頭不對,連忙岔開話題,一個帶著孫女去看鮮活的海鮮,一個問她是不是吃好了?麥禾忍著滿肚子怒氣,狠狠地往嘴里塞了兩塊蜜瓜,站起來把餐桌收拾干凈。
和仇然的對談發生在長假結束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下午,公婆包完兩百個餃子依依不舍地走了,臨走時還拉著麥禾再次提及他們仇家幾代單傳,還得辛苦她再立功,如果有好消息,他們老兩口隨時過來幫忙。
晚上,麥禾提前將女兒哄睡著,在仇然準備鉆入書房前,叫住他。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家?”
“你是說下次嗎?我本來是打算十一月底再回來的,這次不是待了好幾天了嘛,怎么了?是有事嗎?”
“仇然,你要騙我到什么時候?你的項目組這個月底就解散了,外地的辦公室也要撤銷,你為什么不肯回家?你不回家要去哪里?”
麥禾的質問讓仇然變了臉色,他很困惑,不明白麥禾是怎么知道他工作上的事情的,他張張嘴要爭辯,但最終還是放棄抵抗,喃喃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怎么回事?你愛上別人了?”麥禾的語氣著急了。
“不不不,沒有,沒有的事。”
仇然的連聲否認并沒有安撫麥禾,她反而哭起來,喊:“你為什么這么對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好?為什么你現在看都不看我?!
說這句話時,麥禾雙手捏成拳頭,用力捶她緊致渾圓的大腿。
年少時的一場車禍讓她不再完美,麥禾有長短腿的問題,需要在鞋子上做手腳才能遮蔽殘缺,這是她的隱痛與軟肋,也是必要時她用來自衛和攻擊的利器。
她的身體雖然殘缺,卻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她在賭丈夫還吃不吃她這一套。起先,仇然還板著臉,她看得心涼了半截,本來是假哭的,愣是弄成了真哭,好在,仇然終究還是被她打動了,他一面緊張地說,你冷靜一點,別這么激動嘛,一面重重嘆了口氣,沖她張開雙臂。
“到底怎么了?有問題你就說呀,瞞著我干什么呀?”
“是我的問題……是我的……”
“那你到底是有什么問題?”
麥禾在仇然懷里,抬起眼皮,露出濕漉漉的眼睛,仇然也低頭看她,麥禾覺得他的眼神有點怪,目光緊緊追著她,警惕地打量,這目光讓麥禾有一種問題在她的感覺。
她對此感到不安。
“是工作上的問題,最近壓力太大了。項目就要結束,如果不能在月底前找到愿意接收我的部門,搞不好就要失業了。”
“失業就失業唄,我們又不是窮得過不下去,我又不是不上班,我養你啊。”
“別這么說,我又不是吃軟飯的。”
麥禾撲哧一笑,順手揪了把仇然紅紅的耳朵。
那件事順理成章地發生,但質量堪憂,事前事后洗漱清潔的時間比滾床單的時間都長,麥禾做完護膚出來,仇然背身睡著,微微打鼾,她躺下,盯著仇然的后腦勺看了許久,想了想,也朝床沿一側翻過去。
麥禾覺得自己又度過了一場危機。
她在串人生的項鏈,危機就是一粒粒珠子。
母親在少不更事時意外懷孕,她沒有被墮掉,能健健康康出生,這叫順利渡過出生危機;
缺失父親的陪伴,母親也要追逐她自己的人生,她被外公外婆撿去養,這叫順利渡過撫育危機;
從小亂病不斷,三不五時去醫院報到,十六歲遭遇車禍,人生卻意外被撞入正常軌道,這叫順利渡過成長危機;
現在,她拾起的是一粒叫“婚姻危機”的珠子,她希望自己還能有好運順利渡過。
想著想著,麥禾從床上爬起來,裹上厚厚的毛絨睡衣,輕輕離開房間。
女兒睡得安穩,很乖,不打被子,她摸摸女兒的后脖子,干爽而溫熱,她俯身親親她,從兒童房退出去后,又來到書房。
麥禾打開電腦,在IE瀏覽器的地址欄熟練輸入一串網址,回車,“中國紅十字基金會”紅彤彤的網頁顯示在屏幕上。
她點擊【捐贈】,頁面跳入下一級,公益項目很多,但她并不挑選,只是隨意點擊,進入,然后捐贈,系統默認的支付金額是【28元】,她就按默認的來,錄入信息,掃碼,支付。
【博愛衛生院項目】、【博愛家園項目】、【社會救援保障項目】、【生命接力項目】……她面色緊繃,像個不帶感情的機器人一樣動作,在支付到第9筆愛心捐款后,她的眼睛明顯亮了一瞬,表情也變得柔和了,關閉電腦前,她點開電腦管家軟件,清除掉上網的記錄。
如此操作一番,她才安心地回到臥室,躡手躡腳地來到床邊。她縮起冰涼的腿腳,塞回溫暖的被窩。仇然翻身了,現在是平臥位,她沖仇然探過身,把腦袋懸在他腦袋的上方,森森地盯住他。
他睡得好安穩,呼吸平穩,眼皮下的眼珠動也不動。
當初,他們是在大學校園里遇上了的。她上的學歷進修班,仇然則是工作了幾年后重新回到校園讀研,她曾經因為腿部殘疾被人輕視過,他也因為前途不明被人拋棄過,仿佛彼此等待那樣,在適婚的年齡,他們互為彼此的救贖,她覺得,他們能白頭偕老,余生平安。
這一天,麥禾睡前的愿望是希望在天上的長輩不要再生她的氣了,她有很努力地贖罪,請他原諒她,放過她,保佑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