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仇然取消了回程的機票,申請好移動辦公位,開車去公司了。出門時,他親了女兒一大口,用很乖的語氣對麥禾說:“走了,上班去了。”
甜歌在蔚藍海岸社區的快樂ABC幼兒園上學,校服是黃色的外套配綠色的褲子,外加一頂深咖啡色的漁夫帽,看到女兒進入幼兒園時笑嘻嘻的,放學時還是笑嘻嘻的,麥禾覺得生活已重歸正軌。
“媽媽,我們去撿樹葉吧。”
“為什么要撿樹葉?”
“老師說,下次的美術作業是樹葉畫,媽媽,樹葉畫怎么畫呀?我幫你撿樹葉,你幫我畫樹葉畫,好不好呀?”
“原來是美術作業啊。”
“媽媽,你會不會畫樹葉畫?”甜歌搖著麥禾的手,不住地問。
“什么時候要交呢?”麥禾問女兒。
“不知道,老師只說先撿樹葉。”
“那說不定需要甜歌自己完成哦,說不定老師會讓小朋友把樹葉都帶去學校做作業。”
見甜歌不開心地撅起嘴,麥禾摸摸她的頭,她對女兒沒有爭名奪利的要求,她只希望女兒快樂。
“甜歌做的樹葉畫,不管老師怎么評,媽媽都會覺得是世界第一好看。”
甜歌停下腳步,卸下背上的小書包,把書包放在腳背上,撅著屁股拉開書包的拉鏈,麥禾好奇地看著她,等待著,不一會兒,甜歌從書包里拿出一張廣告折頁舉起來遞給她。
“老師說爸爸媽媽要陪小寶貝去‘熏熏’,媽媽,我們什么時候去‘熏熏’?”
女兒遞給她的是一張省博本月的策展單,麥禾沒興趣細看,她看到女兒幼兒園的公眾號上發了文章,知道幼兒園正在大力組織美育活動,請了博物院的老師來做公益講座,但她對美育不感興趣,甚至有些反感,小時候,家人為了培養她畫畫費了不少功夫,她也承受了太大的壓力,結果不僅失敗,而且慘烈,她本能地回避一切與美術、文藝有關的事情。
“媽媽,媽媽,老師說不會畫畫的小孩子一定要去‘熏熏’哦,老師說大人不可以偷懶。”
麥禾停下腳步,俯身注視女兒的面龐,搜索女兒的眼底有無自尊受挫后的卑怯,她皺起眉頭問:“老師批評你了?”
“沒有。”
“那你剛剛為什么那么說?”
“是媽媽說的呀,媽媽和美寶媽媽說我畫畫不好看,說我不喜歡畫畫。”
麥禾的第一反應是否認,可是轉念想到美寶媽媽拉她團購培訓機構的美術課包時,她好像是那樣拒絕的,這脫口而出的貶低,要不是被女兒提及,她壓根沒過腦子。
“寶寶聽錯了,媽媽說的不是寶寶,”麥禾非常愧疚,她問女兒,說,“那甜歌喜歡畫畫嗎?想和美寶一起參加培訓班嗎?”
甜歌認真思索,咯咯笑著說:“我喜歡過家家,想和美寶玩過家家,培訓班里有過家家的玩具嗎?我要給美寶炒菜,烤面包,做三明治。”
聽見女兒的笑聲像鈴鐺一樣脆,麥禾的愧疚沒那么深了,她說:“你是肚子餓了吧?晚餐想吃什么?”
“爸爸喜歡吃肉,媽媽喜歡吃瓜,甜歌喜歡大虎蝦。”
“哈哈,那小火車開到哪里呀?”
“開到海港海鮮店呀!”
仇然最愛鹵味,買完蝦之后,麥禾又去熟食店買了一對鹵得醬紅油潤的豬蹄,店家操一把銀光閃閃的菜刀幾下就將一對豬蹄大卸“十六”塊,麥禾特意交代,幫她放兩包店里秘制蘸料包,要最辣的。
水果店的老板幫她切蜜瓜時,麥禾就想好了,晚餐做兩道蒸菜,一道蒜蓉蒸虎蝦,一道豆腐西藍花蒸蛋,再做一道時蔬快炒,加上鹵味和水果拼盤算得上豐盛的一餐了。
過去近一年,仇然不在家,麥禾常為晚餐如何安排傷腦筋,菜做多了浪費,做少了看著可憐巴巴,她在忙碌中看著餐桌逐漸擺滿餐盤,內心感到踏實、滿足。
仇然回家后,甜歌迎到門前給爸爸拿拖鞋。
“回來啦?飯菜馬上就好。”麥禾背對他們,一邊檢查蒸箱,一邊說話,她刻意不問仇然尋找新部門接收的進度,她能給他空間,說到就能做到。
“不著急,有什么要我幫忙的嗎?”
“有呀,”麥禾戴上隔熱手套,把仇然推出去,說,“幫我多吃一點就好啦。”
仇然很努力地吃,奈何他只有一個胃,足足吃了半個多小時,一桌子飯菜,除了虎蝦,其余都剩下不少,飯后,仇然照例幫忙洗碗,擦碟子,不知為什么,他突然覺得后背發毛,下意識扭頭向后瞟,只見麥禾垂著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中央,微微低頭,背對著他。
仇然一下子緊張起來,手上的動作立刻放輕了,他原地靜止等了好一會,麥禾不動,他也不動,仿佛憂心多制造出額外一分貝的噪音,會讓整個世界崩塌一般,他的肢體動作變得滑稽,像極了迪士尼知名動畫片里那個以慢放模式生活、讓人忍俊不禁的“閃電”,隨著時間的拉長,他徹底入了戲,以至于麥禾突然轉過身來,他來不及反應,正被麥禾抓了個現行。
“干嘛?想嚇我呀?”
麥禾的嬌嗔與盤子的碎裂聲同時抵達,見仇然不小心摔了她最喜歡的櫻桃盤子,麥禾心疼得叫起來。
“這個盤子是我之前去巴馬的時候,外婆買給我的。”
“你剛才怎么了?”
“我?我怎么了?我沒怎么呀,你快讓讓……小心點,別踢到碎片……”
麥禾著急忙慌地收拾殘局,生怕處理晚了,碎瓷片會割傷甜歌。她壓根沒有注意到仇然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收拾好地面后,她又跪在地上,用很厚的濕巾紙仔細擦了一遍客廳的地板,捶著腰從地上爬起來后,她指揮坐在沙發上發呆的仇然去倒垃圾。
仇然去了,但半天沒回來,麥禾給他打電話,他說吃撐了,在外頭散散步再回來。
聽到電話里有烘焙店打廣告的聲音,麥禾交代仇然去買一包牛奶吐司,明天早上做三明治吃。
仇然買完吐司,并不往家走,他腳步一拐,走向另一個方向,直奔社區的房產中介而去。
起先,他只是站在店外看窗貼廣告,心里默默計算,他發現房價好像從高位跌落了一點,但不是很確定,后來,有眼尖的銷售看到他,主動出來搭話,問他是租房還是買房、賣房?
仇然問:“我們小區的房子現在好出手嗎?價格怎么樣?”
銷售一聽就知道他是想賣房,很有經驗地表示這個問題還是在他,看他是不是著急賣,銷售給仇然打了一根煙,問:“哥,你住哪一期?”
“二期。六年前交房的,我的房子是婚房,精裝修,價格低了那肯定是不行。”
“我們可以給你個建議的定價范圍,具體的肯定還是你定。方不方便問一下,賣房是要置換?還是……”銷售眼巴巴地盯著他,意思是一進一出的生意他都想接過來。
“不置換,”仇然斬釘截鐵地說,“就是賣房子。”
說話間,有個頭戴紅白色頭盔的男人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他的車改裝過,引擎聲很壯,很吸引人,他停好車后麻利地跑進門店,把提在手里的兩個海鮮禮盒放進了店長辦公室,然后摘掉頭盔,臭屁地甩動長劉海,坐在辦公桌邊和女銷售吹水聊天。
仇然認得他,他是開店的,“海港海鮮商行”,那家店麥禾常去光顧,以前也常指揮他去光顧,小伙子油嘴滑舌,雞賊得很,每次去買東西,都看到他拉著人聊天,恨不得把客人家祖宗十八代的老底都挖出來。
中介銷售請仇然進店坐下聊,又說:“哥,你什么時候方便?我去你家看看,咱們先把房源掛出來。”
仇然拒絕進店,說:“你給我個名片,我想好了聯系你。”
“行,我們加個微信,您有任何問題,隨時跟我聯系。”
“嗯,我大概也沒那么快賣房子,你等我考慮清楚,我這個人考慮事情慢,但決定了就是決定了,你別催我,催我也沒用。”
說完這話,仇然自己都愣了,他說的哪里是賣房子的事,說的是婚姻大事呀。
仇然帶著吐司回到家,麥禾打趣他是只蝸牛,散步一趟兩小時,也不嫌累。
仇然不搭腔,心事重重地撿衣服上的小白毛,麥禾又跟他說:“你周末跟我們去省博物館嗎?甜歌說想去省博接受‘熏熏’。”
“什么?”仇然困惑地抬起頭問。
麥禾大笑起來,說:“是熏陶,你女兒讓我們帶她去接受熏陶。”
“哦,”仇然眨了眨眼,說,“這個周末我準備在公司加班,特殊時期,我得拿出態度,下次吧。”
麥禾心里是失望的,但見女兒比她更失望,她只能安慰女兒說這一回她倆先去探路,下次再帶著爸爸一起去。
省博物院搬到新區已經有一年了,據說占地面積比老博物館大了四五倍,預約后前來參觀的市民無一不贊嘆它恢弘的氣勢。
被家長帶來接受文藝熏陶的孩子們一個個爭著搶著要和博物館門前的雕塑合影,甜歌也要去,她喜歡那只帶了一串小豬的“野豬媽媽“,是野豬吧?麥禾不太確定,女兒又問另外一只是什么,她看看說是大犀牛。其實,雕塑旁邊立了介紹碑,麥禾多走兩步看一看就能將準確信息告知女兒,但她一步也不愿多走。
博物館里的人實在太多,麥禾擔心擠到女兒,遠遠地避開人群,她猜那些被圍住的展品才最值得一看,不過,她并不在乎,她在文藝方面沒有積淀,也沒有興趣,女兒偶爾會被某件展品吸引,貼在玻璃上哇啦哇啦,麥禾能做的只是蹲下來,把銘牌上的介紹詞念給女兒聽,僅此而已。
“小朋友,手不要摸。”
被保安“溫柔”提醒后,甜歌怯怯地縮手,麥禾見玻璃上果然留下了女兒的兩個小掌印,一邊道歉,一邊掏出濕巾紙要擦,保安連忙勸阻,催促她離開。
正好也逛累了,麥禾牽著女兒走出2號展廳,到文創商店買了兩盒文創食品,去休息區補充體力,糕點是傳統糕點,麥禾覺得太甜了,兩口就膩,沒想到甜歌卻好像很喜歡,一口氣吃了三塊。
“媽媽,那是什么呀?”
順著甜歌指著的方向,麥禾看到一個頭戴VR設備的小學生,她說:“那是講解器,戴上以后會有人給你講文物的故事。”
“講故事?那我也要!”
“你要那個呀……”
“我要聽故事!我就要聽故事!”
甜歌鬧起來,麥禾很無奈,她四下環顧,發現抓小黃旗,佩戴話筒的義務解說員正領著一支學生隊伍準備進展廳,麥禾連忙把桌上的物品胡亂塞進環保袋,抓起女兒的手,說:“快點,跟上前面拿小黃旗的叔叔,他會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