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禾離開婚禮現場時,氣溫明顯下降了,她只穿一件襯衫裙,單薄了些。
剛剛放了場煙火,空氣里有二氧化硫的味道,賓客就要散了,擔心山里會起夜霧,麥禾走得很快。
“等等,等一下——”
聽到呼喚,麥禾停下,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
叫她的是個男人,他戴一副黑框眼鏡,穿卡其色的風衣,白色的球鞋,個子不高,手里提著和麥禾手里一樣的淺米色燙金的伴手禮盒。
麥禾認出他來,這人是丈夫的領導,一個總喜歡在周末張羅團建的討厭鬼。
過去幾年他們曾在不同場合見過幾次,漂流地、別墅派對、草皮聚會諸如此類,還有一次比較正式,應該是前年吧,仇然公司開年會搞溫情活動,需要員工家屬一起配合,作為優秀員工家屬代表,麥禾被藏在后臺,和他認真聊過十幾分鐘。
“麥禾吧?我是崔峰,還記得嗎?不會忘了吧?”他主動提及自己的名字,并附上爽朗的哈哈笑聲。
“記得,你好。”
“仇然怎么沒一塊來?”
“他在家呢,陪女兒,我跟新娘是同事,他不熟,就沒一塊來。您是?”
“新郎是我表弟。”
“哦,這樣啊,真巧。”
“剛剛你坐在T臺下面那桌吧?射燈老是照著你們那桌,我一看,好像是熟人啊,哈哈。”
麥禾禮貌地微笑,因為崔峰的步伐較慢,她不得不也放緩步子,起風了,她覺得冷意抵達骨頭。返程的車還沒叫到,加價五塊錢了,還沒有司機接單,崔峰看出來她還沒叫到車,主動說送她一程。
麥禾先是拒絕,但崔峰堅持,考慮到他畢竟是丈夫的領導,她張張嘴,真心話在齒間一滾,反著跑出來,說,那好吧。
紅色的車燈在不遠處亮起來,崔峰快步走到車前,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把座位上放著的小豬玩偶丟到后座,紳士地為麥禾遮擋門框,說:“我女兒就喜歡看這個動畫片。”
聽到他也有個女兒,而且也和她的甜歌兒一樣喜歡小豬佩奇的動畫片,麥禾心里漾起溫柔,她整個人松弛下來,一邊順從地上車,一邊很自然地回答:“我女兒也喜歡,謝謝你,麻煩了。”
“我想想啊,你是住在蔚藍海岸,對吧?”
“是,您記性真好。”
車子發動了,平穩駛出停車場,不一會就開始向下盤山,遠光燈照出叢叢竹林,靜得別有一番風韻。
崔峰一邊駕車一邊說他過幾天還要再來參加另一場婚禮,并幽默地詢問麥禾是否已經趕完了場子?麥禾笑起來,她搖搖頭,分享起自己從中秋節至今已經趕了四場婚禮的經歷。
從竹山公園開回市里,車程要50分鐘,麥禾在心里算了算,大概還能趕得上給女兒講睡前故事。
半個小時過去了,閑談幾乎沒斷過,崔峰很善談。起初,麥禾還緊繃著精神,想找個機會替仇然奉承奉承他,但崔峰什么都聊,從婚禮聊到婚姻,又從婚姻聊到家庭教育,就是不聊他的下屬、她的丈夫。
“你是搞教育的嗎?”
“沒有,我做行政的,普通上班族。”
“哦,我看你氣質很好,以為你是做老師的,教語文、英語或者美術、音樂。”
麥禾應付得倦了,想打哈欠,她怕不禮貌,偏頭用手擋住自己,半忍著,打了個很不爽快的哈欠。
就在這時,她的左肩被崔峰摸了一把,不是碰,而是摸,是指尖做出揉捏的動作,麥禾心里一緊,趕緊把頭轉回去。
“冷不冷?你穿得挺少的。”
說話時,崔峰的手已經收了回去,臉上掛著溫柔的淺笑,并不看麥禾,似乎剛才的一摸只是無心之舉。
他在試探她?他怎么是這種人?
凝滯的、沉默得只剩下車噪的狹小空間里,傳來男人兩聲輕微的哼笑,麥禾聽見了,上車前,她設想過好幾種尷尬,但沒往性騷擾上想過。
這樣太奇怪了,他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這人的癖好簡直奇特。
上一次遭遇類似的情況已是好多年前了,當時,她在成人英語培訓學校報了個班,跟一群看起來很上進的成年人一起上外教課,課程結束后有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也說順路送她回家,結果,送到一半又改口說不如一起去蒸桑拿,那時候,她還沒有談戀愛,是用“父親”來擺脫困境的,她說,不用了,她的父親在小區門口等她。
想到這里,麥禾從腋下包里把手機拿了出來,她點亮手機屏幕,找到仇然的頭像,發消息給他,說:【就快到家了,你們在干什么?】
“麻煩一會把我放在東門口,仇然說在那里等我。”麥禾把手機翻過去,壓在腿上。
崔峰沒說話,她看窗外,沒看他的表情,車子在偏僻的路上疾馳,她希望他能就此閉嘴。
還好,崔峰真的沉默了十多分鐘,也沒有再動手動腳,麥禾稍稍放心,她再度點亮手機屏幕。
發出去的消息并沒有得到回應,她想自己還是走運,遇到的只是偽君子不是真流氓,否則的話狐假虎威的招數頂什么用?何況,她的丈夫還不搭理她,她只能一個人應對困境,就像她從來也沒有過父親一樣。
車子駛入主城區后,路燈一下子亮了許多。
崔峰再度說起話來,這回話題終于來到了仇然身上。
“仇然最近頭疼得厲害吧?他們的項目組要被砍掉了,他很后悔當初的選擇吧?”
麥禾眉頭一皺,轉回身,盯住他。
崔峰臉上掛著了然的微笑,說:“他不怎么跟你聊工作?你還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你們怎么辦?”
崔峰夸張地抬動眉頭,說:“他不會對你說,是跟我一塊去干新項目吧?”
麥禾是這么以為的,但她不記得仇然怎么說的了,或許只是她自己誤會了。
“完了,你就當不知道吧,”崔峰假模假式地說,“當初,我給他升職加薪,讓他留下來,他非要去跟一個沒有前途的項目組。我問他,家里人怎么辦?老婆孩子怎么辦?他說都商量過了,你們都很支持他。”
要右拐了,崔峰打了轉向燈,一邊踩剎車,一邊說:“他不會跟你說的是公司非要調他走吧?委以重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唉呀,他呀……我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反正,如果是我,肯定是不放心讓這么漂亮的太太一個人走夜路的。”
晚上十點零七分,麥禾一個人回到家里。
家里很安靜,女兒的臥室門是關的,主臥的門也關著,公公婆婆到了之后,仇然安排他們睡在主臥。
書房的門也是關的,但燈光從門縫透出來,仇然住在那里面,麥禾緩緩走到門口,手撫上門把手。
并不是因為公婆來探訪的緣故,仇然住在書房里有很久了。
去年,她和仇然成了異地夫妻,新工作地太遠,仇然每個月只能回來一次,但回家也仍舊忙,說是因為項目跟國外溝通有時差,怕打擾她和女兒休息,于是在書房里添了一張折疊床。
她早就感到了婚姻正在變得岌岌可危,她跟仇然談過,問他是不是對她有什么不滿?仇然讓她不要胡思亂想,并請她體貼一點,體諒他35歲了,各個方面都在經歷危機。
她曾偷偷查看過仇然的手機,翻相冊,查社交軟件,沒有任何苗頭顯示仇然對婚姻有了二心,他是對她冷淡了,但也還堅持在每晚八點到十點開著視頻與她們母女連線,平板電腦上,仇然一邊跟她們說話,一邊工作,她信了仇然的話,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崔峰告訴她真相,說仇然所在的項目組做的是下沉市場,壓根不需要跟國外保持溝通,所以,他躲在書房里,就是厭惡她,不想面對她。
“仇然還好啦,正當年,回來找個位置問題不大,實在不行,我可以幫幫忙,別的人的面子可以不給,你的面子不能不給呀,哈哈哈,其他人就不一定嘍,尤其是Fiona,三十歲了,單身未婚,誰敢要她?”
崔峰的話響在耳畔,麥禾質疑他為何要特別提一個叫Fiona的女人?是不是在暗示她和仇然關系不一般?
怒氣催動麥禾發作,她緊握門把手用力推下去,但門是反鎖的,鎖舌遇阻,沒能打開門,她的手因為過分用力而滑脫,虎口的位置被門把手狠狠戳了一下,痛得她差點飆淚。
這個時候只要門打開,仇然出現在門口,她一定會大聲指責他的欺騙行為,可是,仇然好像睡熟了一樣,不在乎門鎖發出的不正常動靜,門依然緊閉,薄薄的暖光在門縫后若隱若現。
那是什么?是陰影閃過?
有人在動?
麥禾搓揉虎口的動作瞬間停滯,她震驚了——仇然在門后?他不敢開門?他趴在門上聆聽她的動靜?
麥禾的手垂下來,盯著白色的木門看了好一會,然后,她選擇掉頭離開,去洗手間收拾好自己,輕輕擰動兒童房的門鎖,走向女兒的床邊緩緩躺下。
她并不軟弱,不破門而入不是因為害怕吵架,她只是突然冷靜了。
夫妻之間很難藏住秘密,包括本性里的東西,能藏得住一年,藏不到兩年,到了第三年已不想再遮遮掩掩,丈夫一身缺點,但早就不加掩飾,外派一年后竟有事瞞著她,她對此感到惶恐,這惶恐與愛情無關,她害怕的是失去對生活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