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風聲漸止。
大營帳處傳來的樂聲,不大不小地,高低嗚咽著。
全然蓋住匆匆回轉,慣常以和藹示人的,何樂公公的飛鏢聲。
一個隱在林中的暗影無聲倒下,就在何樂身后幾步遠處。不多時,尸體就被幾個訓練有素的小太監麻利拖走,動作太過迅急,以至未曾留下一絲血腥。
大營里,燭光和著風,璀璨搖曳著。
陰影也就理所應當地,十分活潑地跳躍在面色陰沉的男人臉上。修長且略顯蒼老的手中,一張小小的紙條被緊緊攥著,皺皺巴巴地,訴說著難以抑制的情緒。
下一瞬,大營的簾子被風掀起,有人進帳了。
緊握的拳松開,紙條也因此松動,輕飄飄落進香爐里,化作一捧毫無意義的飛灰。
何樂拂了拂肘上的浮塵,腰身隨著帳簾的落下恢復彎曲,略啞著聲音道:
“陛下,棋子動了?!?
手似乎還在握紙條,下意識地,微蜷。袖口蕩了蕩,空的厲害。凌昆的嘴角微顫,似是欲言說些什么,又靜默著收回,眉宇間溝壑越發加深。
何樂直視著凌昆的眼睛。不卑不亢。嘴角隱隱勾起,略顯狡黠地,露出袖中瑩瑩發光的飛鏢。
“黑的,已經處理了?!?
袖子落下,燭火又閃了閃,最北邊的一盞終是滅了,在暗潛的的風里。
“......”
帳內一片靜默。
簾角又起,卻沒人進來,大抵是風。打破這靜默。
“辛苦了,你也早些休息下吧。換你那小徒弟來。”
夜色茫茫,月色隱了。
月亮順服地在云層后休憩,留這人間煙火獨自熱鬧,又獨自清寂。
一河之隔,只掛盞紅燈籠的小院里,葉輝盤腿坐在光下。
幾只信鴿在旁嘰嘰咕咕,左啄右啄,腿上綁著的信紙筒都空著。
“沒有回信啊。”
葉輝于寂寂中開口,聲音輕飄飄的,回蕩在空空的院中。
隱在燈籠光外的人動了動,一只腳踏進光圈里,又急速收回。
“大哥,那人竟真是他。”
“嗯?!?
極其淡漠,沒有半分情感,叫人不辨喜怒。
端木玄又伸出腳,踏入燈籠晃悠的光圈,焦急、疑惑、慌亂。
“大哥?”
靜默,只余風聲,樹葉沙沙。不大的風,卻吹的人由內而外地發冷,徹骨的冷。
寒涼,在這夜來的格外迅疾。隔著條河,隔著軀殼,隔著年歲,直直凍進心臟,痛得人窒息。
“嗯?!?
還是寂靜。
對岸的燈火明亮的刺眼,這燈籠似乎更顯黯淡。
葉芫坐在床邊,身上衣服被汗浸濕了大半。似有所感地,抬頭,與河對岸的葉輝遙遙相望。
一股涼意莫名地貫入心臟,痛的人臉色煞白,失盡血色,像極畫中人。
陌梅從屏風后走出,瞧著自家主子也在此處,臉上欣喜未及顯現,葉芫蒼白的面色就嚇得陌梅急急撤回笑意。
慌張焦急著跑到榻邊,一把牽起葉芫瘦小蒼白的手,探脈。
無礙?
握手的瞬間,葉芫就脫離了那種無緣由的寒涼。
心跳慢慢回速,急急倒吸口氣,這才回過神來,從河對岸收回視線。
沙啞著嗓子對陌梅到:
“幫我拿那套禮服來吧,春日宴合該換身衣服了?!?
陌梅握著葉芫的手并未松開,輕輕捏了捏葉芫的指間,以眼神詢問,有什么不適?
葉芫微笑了笑,搖了搖頭。
今晚,殺害阿母的兇手,他定是猜到了。
真會是......
哥哥嗎?
陌梅扶著葉芫回了自己的營帳,換了禮服。一如既往的紅。
明艷、冷冽,美的驚心動魄。
許是林中風大,葉芫的臉上又沾染了些許病氣。
無奈。
陌梅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小的墨玉盒子。
打開。
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葉芫拿著,手指熟練的挑起盒中胭脂花膏,輕抹在葉芫蒼白的面上,唇上。
于是紅的更明艷,美的更驚人。叫人忍不住忘記他的年紀,忘記他的性別。
容貌,總太太驚艷,也總太危險。
拾輟完畢,陌梅十分滿意地檢查葉芫面上畫出的血色。
葉芫沉默著,任陌梅笑盈盈地看著自己,手上不慌不忙地整理著衣袖,確保袖弩和毒針完美隱藏。
風聲忽遠忽近,林中樹上。
葉瑄身著夜行衣,外披墨色灑金狐皮裘,手中握著一個驢皮水囊。
上面歪歪扭扭畫著些花鳥,明顯是小孩的手筆,與皮裘的冷肅感極其割裂。
樹上風急,水囊裝的烈酒,倒也糊涂貼切起來。
少年的手,舉起裝酒的水囊,面無表情地送到略微發紫的唇邊。
一仰頭,冰涼的液體,從口腔一路滑下,落入胃中。
一路灼燒著,給予不多的溫暖。
“知道了?”
嘴角微勾,笑意卻極淡,未達眼眸。
語末,似乎還極其享受著什么,眼睛微咪,帶笑的聲音在林中傳開。
一圈一圈回蕩,驚起樹上棲鳥。
月隱有浮現之象。
驚鳥的羽未及在月下展開,全被周圍暗衛一一射殺。
林中語聲空空回蕩著。不多時,葉瑄又嘆了句:
“你就不該知道的?!?
像是說出了一個積壓已久的遺憾。
葉瑄長長的呼了口氣,再次彎起嘴角。
笑得極其認真,卻偏偏咬牙切齒說到:
“你就該是我永遠的弟弟。”
林中風聲大有貓膩。自然,棋盤擺定,這棋子是該當入局了。
葉芫和陌梅入了大帳,下座已是滿滿當當。
臨近凌昆的座椅卻還是空著。
這些位置,屬于高位的權臣,尊貴的皇子,紅極一時的媚臣。
而宴席開始,人卻未到。
無疑,這些謹慎的功利者們懼了。
這盤棋,盒該重新開局了。
暗紅銀紋大氅,襯得里面鮮紅的衣服格外亮。
來人的臉也格外明艷,美的驚心動魄。
玉骨遙,誰看清模樣?
疑是九重天上仙,又似山中精怪靈。
步兒輕,像極秋的落葉。
慘敗的凄美極了。
葉芫走著,稍理了理衣袖,這才抬眸。
對上凌昆沉沉的眸,讀懂其中意思。
又瞥了眼弓著背的何樂公公,眸中黑沉沉的,情緒復雜。
收回眼神,沉著的掃視帳中神色各異的人,心中只余一句話在幽幽回蕩:
“揚州三月,青石橋下,乞童是也。誰會說他是你哥哥呢,我的爾爾?”
原來,還真的是他。
“父皇,你真的信了他,數年之久。三年啊,我還真的把他當作哥哥呢,真傻,真傻啊?!?
葉芫藏在袖中的指慢慢攥緊了,白皙轉為血紅,滴滴落到殷紅的毯上,一點蹤跡不留。
“他要的,應當只是那個位置吧,就還殺了阿母?”
“那么溫柔的人,會傷害自己用心對待的人嗎?”
一步一步,似是走的極穩。陌梅卻知道,葉芫的步子,倉促慌亂,行錯了步,亂了方向,于是順利成章地,坐錯了位置。
人是皇子,還是友國的,誰敢招惹?
又好巧不巧,余下的座位。在葉芫失神時,都被半路一起來的皇子官員們坐了,這下沒的改了。
陌梅一陣無語,凌司塵身旁的木白也是一臉疑惑。
“這位子,不是專喝酒的嘛?”
陌梅瞧見木白的神情,無奈的搖了搖頭,用手模擬出一個小人,在袖子上晃晃悠悠地走了幾步。
木白明了,未及回應,何樂尖細的聲音響起:
“宴席開始—”
神色各異的人從葉芫身上收回視線,帶著笑盈盈的假面,舉起酒杯,共祝今年意義不凡的:
“春日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