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房修后,我就天天坐在門面房里辦公,門面房隔一條馬路就是A項目小區,我也不用去公司集團總部報道,每天上班就直接到門面房辦公室打卡,有個小的考勤機,因為陸工當時小區封控居家隔離辦公,平時基本上就我跟范工相處。
范工沉默寡言,有一種高材生特有的氣質,我平時也跟他不多說話聊天,偶爾有問題,會去請教他,比如A項目整個小區是由哪些工序和單位施工的,比如土建施工是誰,裝修總包是誰,木飾面單位是誰,地板是哪家,大理石又是哪家,門窗玻璃又是哪家,了解完這些后,基本就理清了,當時因為我初做房修,不太了解,我大概花了一周時間才完全記清楚。
我當時每天的工作很空,除了接單錄進去,就是銷單做表格,然后就是看看股票,看看書,有工人來維修了,就讓物業的美女管家帶就好了,一度讓我覺得,房修好像跟事業單位一樣,除了辦公環境差一點,別的好像差不多,而且當時也覺得房修沒啥難度,一個路邊的外賣員只要抓過來,培訓三五天,基本就能上崗了,然后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積累點經驗就能成為一個優秀的房修了。
而事實上,我的認為也沒錯,甚至可以說是客觀準確的,因為后來很多做房修的都這么說,房修其實毫無技術壁壘,純靠一張嘴皮子,公司真想找人替代你,隨便拎一個外賣員就能把你替代了,這可不是危言聳聽,當然了,雖然很多房修這么說,但牛工除外,在牛工的嘴里,房修是最偉大的工作。
當時牛工經常會來門面房串門,名義上牛工是房修主管,A項目自然也算在他的廣義管轄范圍內,作為主管,牛工視察工作喜歡聊天,喜歡說話,跟保安保潔物業都能聊,每次來門面房辦公室,牛工總是說房修如何如何好,大概總結提煉一下,就是房修技術含量很高,像我這種新人,要多學習專業知識,像范工這種,盡管他是同濟大學土木系科班的,但也缺乏現場經驗,也要多學習,不然就不適合做房修了。
有時候幾個施工單位負責人帶著工人修完了,來辦公室坐一會兒,正好碰上牛工在,有時候就能聊很久,聊他們認識的熟人,聊某某工人,聊項目部的誰誰誰,牛工自詡活了大半輩子,看人很準,經常點評別的人,比如誰誰有啥缺點,誰誰不適合做工程,我當時就在想,牛工沒準以后也會評論我,這是一種敏銳的直覺,而且在不多久后就應驗了。
我跟陸工碰面,是很多天后的一個早上,那天我沒開車,騎著電瓶車停在門口,為了趕打卡時間,打完卡我再去停電瓶車到馬路邊,然后走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陸工,他說他早就看見我了,剛在對面小區停車,初次見面,感覺陸工挺直爽,東北人很健談,然后門面房就變成了3個人模式,我,陸工,范工。
工作內容,A項目主要是陸工跟范工一人一半,我做做表格錄錄單子打打下手,三個同事相處的氛圍挺輕松的,因為事情不多,陸工喜歡打游戲,一般他開著電腦看股票,然后打開王者榮耀打游戲,有時候能從早打到晚,對我來說,我倒無所謂,反正他打游戲也是老板付他工資,損失也是老板損失,跟我無關,至于干活多干點少干點,我也不怎么計較,我比較感興趣的,是陸工的股票水平。
經過一些交談和觀察,我發現他不怎么懂,甚至K線圖都看不懂,他入市主要是受到原來單位某湖地產的前同事的影響,2塊多買去包鋼股份,然后周線主升浪漲到4塊,后來跌到3塊又補,結果利潤得而復失,然后他也買一些地產股,比如萬科,買了就拿著,也不看圖,就每天上班打開電腦股票軟件,然后開始打游戲,偶爾瞥兩眼股票價格,看是漲了還是跌了。
自從陸工結束居家辦公后,牛工來辦公室的頻率越來越高了,本來兩三天來晃一下,現在幾乎是一天來晃兩下,有時候到了中午,還跟我們一塊兒去公司集團總部的食堂吃飯,來的多了,難免會挑些毛病,不挑些毛病怎么體現主管的地位呢,于是牛工開啟說教模式,范工是高材生,主要是經驗不足,現場跑不夠多,而陸工因為本來就是干裝修的出身,那種什么馬桶打膠他本來就會,不存在經驗足不足的問題,也不存在懂不懂精裝修的問題,于是毛病主要是在上班遲到和上班打游戲上,因為牛工喜歡突襲,突然殺進來,王者榮耀打了一半的陸工,根本來不及。
當然,我也被牛工抓過,我被牛工抓主要是因為看股票,我9點15集合競價開始,就要看漲停板和強勢股,有些隔夜單下面量不夠要及時撤單,到了9點20就不能撤單了,有些競價高開的強的股票,9點25前要壓在競價結束前搶進去,然后那天牛工9點半這樣來了,那正是開盤的時候,他突然走進來,頭往吧臺里面的電腦看,我下意識關了股票軟件界面,結果手機上的東方財富界面還是被他看到了,畢竟他出現得太突然了。
牛工說我上班在炒股票啊,我下意識回答說我就隨便看看,沒炒,我不太懂,正好空隨便看看,總之就這樣搪塞過去了。
但陸工就沒這么幸運了,陸工第一次被牛工逮到,一邊電腦開著股票自選股,一邊拿手機在打王者榮耀,而且陸工可以說全身心投入,直到牛工在他座位后面站了一會,才發現牛工,然后牛工半開玩笑說,陸工你上班怎么能打游戲泥,這個泥是牛工家鄉話里特有的口音,然后說了一堆房修應該多看單子,應該多聯系施工單位來維修之類的老生常談,緊接著開始談房修工作方法論,談房修怎么做,怎么做房修。
其實就是要多看單子,晚上下班前過一遍,早上上班了再看一看,看來看去都是些excel表格,里面的報單無非就是什么油煙機不會來,歸類廚電維修,什么主臥墻面乳膠漆有裂縫,歸類總包油漆,什么衣柜門不平,歸類木飾面木工,其實在我看來,本就沒啥好說的,但牛工的嘴里說同樣的東西,總能說出花來,不太懂的人聽起來,甚至語氣和語調上感覺比制造半導體芯片還要復雜,還要刻不容緩。
你比如說墻面油漆開裂,對于業主來說,維修早一天還是晚一天,其實差不多,但有些房修就喜歡挑刺兒別人,說誰誰維修不及時啥的,職場上貶低別人就是變相抬高自己,然后給領導制造迷霧,給自己謀取利益,雖說職場上都是這樣,但我親身經歷了房修職場中的這些事兒,就會覺得真下作啊,發明不出比下作更加惡心的詞匯來形容。
我一直以為,是自從牛工逮住陸工上班打游戲那天起,牛工仿佛是披著正義感開始針對陸工,不僅時常來我們辦公室轉悠,而且部門會議的時候,重點批評A項目維修不及時,報單太多,引導部門領導朱總對陸工的成見,本來部門會議就是走個過場,久而久之成了A項目批斗大會,批斗對象主要是陸工和范工,沒怎么批斗我主要是因為我是打雜的,后來我才聽別人說起,牛工自陸工進公司的那一刻起,就把陸工視為了敵人。
陸工原來在某湖地產,是個小區的房修主管,他跳槽來面試,人事問他期望啥職位,他操著東北口音說那就當個主管唄,結果這個事傳到了牛工的耳朵里,牛工認為陸工威脅到了他的位置,而陸工說的主管并不是部門的主管,就好比區長和副市長的區別。
用歷史學的視野來分析事物,牛工大戰陸工在某種意義上有必然性,就像世界大戰一戰的爆發,在各個帝國主義勢力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后續爆發熱戰是必然的,有時候僅僅差一個導火索,而薩拉熱窩事件就是一戰的導火索,而牛工大戰陸工的薩拉熱窩事件,就是10幢102漏水事件。
A項目10幢102,是個洋房帶地下室的設計,這個戶型的地下室有一個露天的玻璃天窗,因為設計的問題,這些天窗往往容易漏水,再加上天窗旁邊的雨水管埋在幕墻里面,而且是彎的不是直的也很容易漏水,一到這個部位漏水了,原因很難查,不知道是天窗的問題,還是雨水管的問題,如果是雨水管的問題,排查確定雨水管哪里漏,就非常棘手,因為高檔小區的雨水管埋在幕墻里面,像人家普通小區雨水管都裸露掛在外面,就很容易排查。
第一次該戶上報漏水的時候,據說陸工找了個工人去看了一下,也不知道咋修的,那時候我還沒來,總之就是修好了,結果沒過兩個月,又漏了,業主很生氣,指責房修有修沒修,糊弄了事,甚至去相關部門投訴了,情況有點嚴重。
陸工去了現場,看來看去,其實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前面說了,高檔小區雨水管埋在幕墻里,除非把外墻幕墻都拆了,不然是看不出來的,除非你有透視眼,但一棟樓少說有七八層,全拆了肯定也不現實,且落實不了,加上施工單位工人容易扯皮推諉,啟動第三方維修在本集團也不太現實。
這里作一段贅述,關于第三方維修。別的地產第三方維修很多,就是原施工方遲遲不來修,那就發涵告知,他還是不來修,那就叫第三方施工隊進來維修,涉及產生的費用,就從原施工方的質保金中扣除,這個扣除在公司流程上,是公司先付錢給第三方,然后在質保金結算的時候,再告知原施工方,這里牽扯到兩個問題或者說隱患。
第一,第三方維修過程中容易貪污腐敗,比如明明修某些東西只要兩千塊,第三方的價格可能往高了虛報,然后虛報部分分贓分掉了,另外第三方維修容易完成過度維修,比如明明簡單弄一下的事情,比如割一塊吊頂就能修好,第三方為了多掙錢,往往會全部拆掉,然后多報費用。
第二,公司可能會面臨官司糾紛,比如上述第三方過度維修和虛報維修費用,這些錢公司代為支付后,最終的羊毛出在原來施工方的質量保證金地方,到時候某些施工方認為金額有問題,會有糾紛以及官司。
在前幾年房修這個崗位剛出現的時候,房修很多吃香喝辣,這個吃香喝辣的羊毛就是出在質保金和第三方維修模式上,某些第三方維修施工隊,為了有活干,經常討好房修,安排飯局夜宵吃喝桑拿是很常見的,房修只要啟動第三方維修,到時候維修費用稍微報高一點,錢就出來了,有了錢,吃香喝辣啥都有了。
當然了,那是房修鼎盛時期的時候,那個時候我連啥是房修都不知道,等我知道房修是啥的時候,房修已經沒落了,地產景氣度已經下行了,而且大概率你懂的,現在的房修尤其是本集團的房修,沒有啟動第三方的單獨權利,想要啟動,需要層層上報,甚至報到董事長地方,哪怕五塊錢,也得走流程。
對公司的運作來講,這當然是好事,不然公司容易被蛀蟲敗光,到時候樹倒猢猻散,大家都沒飯吃,但對房修來說,卻并不是好事,缺乏權力,不僅沒油水,連工作也不好開展,在實際工作中,施工單位根本叫不動,就算你叫來了,他也跟你扯皮。
像陸工把外墻幕墻負責人謝工叫來,讓他拆一樓兩塊幕墻磚,土建單位來檢查雨水管,結果這個謝工說工人要錢,沒錢拆不了,這個雨水管漏水,跟他幕墻沒啥關系,他為什么要拆?他幕墻只要保證外面的接縫的膠不破,外面的雨水不流進去就好了。
總之陸工在現場晃了一圈,打了幾個電話,跟業主說會盡快安排,然后就回辦公室了,然后牛工得知這個事情,又特別上心,動輒問陸工進展如何,這一戶投訴了,是重點關注對象,好像還是個醫生,據說還是啥馳援武漢杰出人物名單里的,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總之稀里糊涂說了一大堆,并表示如果有困難他可以幫助陸工一起處理,陸工覺得好,就約牛工明天來幫他一起弄。
結果第二天,因為堵車緣故,我8點33分才到門面房辦公室,然后辦公室正好也沒人,本來我倒也沒在意,剛打開電腦準備去燒壺水,結果牛工氣哄哄進來了,他說你遲到了捏,我說路上有點堵,然后他就說陸工約了他八點半,結果他八點十五分就到嘞,還是車停在公司總部走過來的,一直等啊等,一直沒人,然后就去旁邊轉了一圈,結果等他轉完回來,陸工還是沒來。
牛工說他現在要去現場,讓我跟著他一起去,學習經驗和怎么處理事情,還說陸工等到了讓他自己去,然后我帶上了筆記本和一支筆裝模作樣出發了。一路上,牛工打來了話匣子,一直教導我,讓我好好學習,虛心請教,做個好房修,我一臉嚴肅一本正經點頭,但其實牛工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教導我,而是為了吐槽陸工,他說我要努力做個好房修,要學好的榜樣,可不能學陸工不是上班遲到就是上班打游戲,要不然就廢嘞……
過了個紅綠燈,走到了馬路對面,牛工接著義憤填膺地講,人家范凡嚴格來說算個管培生,工資也低,可你陸工是公司正兒八經招聘進來的房修工程師捏,每個月拿著一萬多塊錢,事情事情處理不好,整天打游戲,一邊說,牛工一邊嘆氣,再夾雜著幾句讓我學好,不要被陸工帶壞之類的話,時過境遷回想起來,牛工跟祥林嫂一樣啰嗦,就這樣一路說到了業主家里。
牛工一會跟女業主聊聊,一會兒打了兩個電話,估計是跟施工單位打,態度很強硬,在電話這頭說再不來修,就扣質保金,也不知道電話那一頭怎么說的,跟女業主聊天,牛工很有一套,牛工說他做工程做了三十年嘞,這種問題只要他來查,肯定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由于牛工年紀大加上講話技巧,女業主好像也挺相信他,后來陸工也來到了現場,牛工趁著業主不在旁邊,半開玩笑對陸工說教了一番,說他早上遲到,現場又這么晚來,在一同查看滲漏水的地下室的天井時,牛工若有所思望著被水浸過的硅藻泥墻面,當場咬定是外墻幕墻的問題,讓陸工叫幕墻的人來。
總之那天就是去業主家看看,因為工人沒來,所以當下無法展開維修,拆不了自然也修不了,房修房修,房修主要靠的就是一張嘴,這個觀點后來很多工人都在說,工人說他們拿工具修,而房修拿嘴巴修,對房修而言這話聽起來肯定不太舒服,屬于否定房修的存在價值,但又有些道理,因為房修前面章節說了,本質上是情緒勞動。
印象中10幢102修了很長時間,東拆西查,直到我離開A項目的時候,這個漏水還沒完全修好,至于為什么,就是前面說的,很難徹底排查,只能擠牙膏一樣拆兩塊幕墻磚,檢查一下,維修一下,再淋水觀察一下,有時候淋水不夠,但一下雨卻又漏了,那又要去修,周而復始。
這個事兒發生后,牛工在后面的每次會議上,都反復強調這個事兒,甚至點名批評陸工的工作能力有問題,有時候還上升了高度,痛批陸工原來的前東家,某湖地產,認為某湖地產模式不適用于我們公司的房修體系,甚至在工作中多次痛批某湖地產模式,具體針對誰,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在我離開A項目,前往C項目打雜后,后來聽別人說陸工跟牛工大吵了一架,陸工一直忍讓,到了極點終于忍無可忍爆發了,這中間還發生了不少事情,比如多多大戰牛工,還有章魚哥雨天接雨水管事件。
這些后面章節慢慢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