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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倫薩鼠疫:主題與資料來源

本書通過政府和居民兩種視角,嘗試生動再現17世紀意大利佛羅倫薩鼠疫。這場鼠疫造成佛羅倫薩城約12%的人口死亡(當時城市總人口約7.5萬)。幸運的是,與這場鼠疫有關的大量豐富文獻被保存了下來。基于這些資料,本書最終盡力呈現出內容詳盡、脈絡清晰的研究成果。這一時期的官方記載,如大公圖書館館長弗朗切斯科·龍迪內利(Francesco Rondinelli)撰寫的流行病史以及法令匯纂,與一些親歷者的記述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分歧。比如喬瓦尼·巴爾迪努奇(Giovanni Baldinucci)在日記中就吐露了對政府防疫措施的真實想法,盡管該日記中所呈現的觀點比皮匠米克爾·帕雷特斯寫于1651年巴塞羅那瘟疫期間的日記更加溫和。社會上的其他受教育階層,從醫學顧問、醫師學院成員,到教會領袖和幫助鼠疫患者的嘉布遣會修士,彼此之間關于鼠疫的看法也不盡相同。

關于鼠疫期間飽受痛苦的人們,佛羅倫薩衛生委員會的檔案資料提供了最豐富的歷史記載。正如奇波拉在對托斯卡納地區小城鎮中心的疫情研究中所展現的,衛生委員會的日常信件可以使我們繞過官方冠冕堂皇的記載,發現那些發生在環境惡劣的隔離醫院中令人動容的真實故事。衛生委員會的法庭審判記錄非常詳盡,向我們揭示出那些社會底層民眾違反防疫法規的動機。有些人是出于個人的絕望情緒——他們的家庭因死亡和強制隔離措施而分崩離析;有些是出于維持生計之需要——隔離措施中斷了他們的謀生來源。當時的衛生委員會,以及負責統籌運送患者、掩埋死者的佛羅倫薩慈愛兄弟會,都詳細記錄了以街道為單位的居民感染情況和埋葬方式,這些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研究貧窮、環境和疾病之間的聯系。

本書分為兩大部分。前言概括介紹了與瘟疫相關的歷史及歷史學研究;第一部分主要分析了歷史上的公共政策,并著重關注環境、藥物和隔離等方面;第二部分則專題研究疫情期間的宗教活動、隔離醫院的設置,以及佛羅倫薩居民在面對鼠疫、死亡和大規模政府管控時的生存策略;尾聲篇幅較短,試圖探討在1632—1633年短短一年間,佛羅倫薩的居民如何應對卷土重來的可怕鼠疫。

第一章對1630—1633年佛羅倫薩鼠疫進行了更廣闊的描繪,探究了意大利北部鼠疫的起因和傳播。該章還記錄了鼠疫傳播到托斯卡納時當地衛生委員會采取的防疫措施,如在邊境地區設立防疫封鎖線。同樣,1630年8月,防疫封鎖線在距佛羅倫薩城北五英里(6),位于通往博洛尼亞公路要道的特雷斯皮亞諾小鎮設立。該章和其他數章也將效仿奇波拉和阿爾法尼的研究,著重研究鼠疫對城市及周邊鄉村地區的影響,而不僅僅孤立地研究城市疫情。77這里的另一關注重點是對鼠疫期間死亡人數的統計,本書將詳盡核查上至公國政府下至地方教區的人口記錄,對佛羅倫薩鼠疫期間死者的死亡情況首次做出全面評估。

隨后三章的主題仍然是公共衛生政策,聚焦于疫情期間官方面臨的諸多挑戰及其所采取的解決方案。第二章“藥物、環境與窮人”強調了正視17世紀醫學理論成果并且理解瘟疫產生的環境因素的重要性。在新希波克拉底(7)醫學思想復興的影響下,人們越來越相信環境與疾病之間存在聯系,政府及醫務人員也因此更加關注貧困人群的生活環境。78與當時意大利的其他某些城市一樣,佛羅倫薩的公共衛生部門挨家挨戶詳細調查了窮人的生活狀況。該章將具體分析這些調查,并逐步揭示當時社會底層貧困人民擁擠骯臟的生活環境。正如近來中世紀晚期環境史研究成果所顯示的,為了解決惡劣的衛生狀況,當時的政府積極主動地制定了一系列衛生清潔法規,來清理那些被認為可能引發疫情傳播的骯臟房屋和街道。79另外,第二章還將試圖分析這些公共衛生措施所導致的對底層民眾的偏見。例如,當時的一些醫學論著和官方言論一度依據窮人們惡劣的飲食習慣、生活方式和行為舉止,指責他們才是導致疫情持續惡化的罪魁禍首。

意大利防疫政策的制定同時考慮了行政管理的特點和醫學專業知識,在近代早期的歐洲飽受贊譽。這兩點構成了第三章“拯救城市機體,醫治窮人身體”的雙關主題,在鼠疫早期階段,意大利政府的防疫政策也主要依此制定。除了關注意大利各地區通行的公共衛生政策之外,該章還考慮地方性組織結構和政治狀況對佛羅倫薩鼠疫的影響。佛羅倫薩費迪南德大公的影響力毋庸置疑,當地的衛生委員會成員主要由他的廷臣組成,他也介入了相關衛生防疫政策的制定。

地方機構在應對鼠疫的過程中處于核心地位,自發組織起來的在俗宗教團體佛羅倫薩慈愛兄弟會(下文簡稱“慈愛會”)在運送患者和埋葬死者的過程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慈愛會成員向貧窮的搬運工和掘墓人支付報酬,其動機除了出于基督徒對死者和患者的慈悲,也出于他們本身對貧窮者的憐憫之心。而這恰恰與政府制定的那些針對邊緣群體(如妓女和猶太人)的歧視性法令背道而馳。不同的行為動機影響了衛生委員會醫務人員的治療策略,第三章也將對此進行研究。這些醫務人員在治療患者時,有的疏遠冷漠,有的積極介入,亦有人極富同情心,他們為富人和窮人提供了多種不同的治療方法。

第四章“鼠疫與隔離措施的影響”,將詳細分析上述防疫政策對人口狀況的影響。該章首先分析哪些因素導致了鼠疫在佛羅倫薩城,特別是城內最大的圣洛倫佐教區蔓延開來。根據佛羅倫薩全城和該教區的相關記載,我們能梳理出,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與單個街道的地形特征和社會結構之間存在一定的關聯。這類社會環境因素的確影響了疫情的傳播。通過比較葬在城外瘟疫墓地的人數和隔離醫院的人數,我們同樣也能評估出,將患者從家中運至隔離醫院這一政策對死亡率的影響。對于當時的人們來說,隔離醫院的設立的確行之有效。由于在隔離醫院中死亡的人數更多,這就意味著人們成功地在患者病情惡化之前就找到并轉移了病人。第二年,佛羅倫薩自1月中旬起實施了對城市和周邊農村地區的居民進行為期40天全面隔離的新政策,但隔離醫院并未被廢除使用。盡管每天要向超過3.4萬人供應食品物資,可謂耗資巨大,但因為城市死亡率的確在持續下降,當時的人們也認為這一隔離政策行之有效。本書的“尾聲”中提到,1632—1633年,一場輕度的鼠疫再次席卷佛羅倫薩,當時的防疫措施除了對居民進行全面隔離外,也包括將患者轉移至隔離醫院。

在明確了1630—1633年鼠疫的關鍵時間節點以及衛生委員會的主要防疫政策后,本書將展開第二部分“宗教、隔離與生存”的研究。通過研究宗教活動、隔離醫院的日常運作和司法行為,來探討它們對疫情及政府防疫政策制定的影響。與傳統觀點相反,在每一章中筆者都認為,防疫政策實際上是以一種更富于同情心的方式在實施——教會為當地居民施以精神援助,隔離醫院有條不紊地運行,法官酌情寬大處理了那些違反防疫法令者。

本書第五章主要研究疫情期間及之后的宗教活動和藝術作品。與其他城市不同,佛羅倫薩這方面的情況從未被系統地研究過。人們認為佛羅倫薩當地政府和教會的舉措對于安撫上帝的盛怒(這在當時被認為是瘟疫暴發的主要原因之一)至關重要。當時官方的宗教敬拜和游行活動主要集中在三個重要的宗教場所——圣母百花大教堂(下文簡稱“大教堂”),存放佛羅倫薩城主要圣物的圣母領報大殿,以及圣馬可修道院(圣安東尼諾的尸體被保存在這里的一個精美的水晶棺材中)。與過去的研究觀點不同,筆者認為“理性”和“信仰”之間并無沖突。教會和世俗政府在這一時期緊密合作,雙方都期望借助地方圣人和神像的力量,來安撫憤怒的神明。

政府官員和宗教領袖也同樣關注著城市的公共衛生狀況,因此他們往往禁止多數民眾直接參與大型的宗教游行活動。當時出現在這三座教堂內的大量藝術品捐獻,也體現出人們對于宗教神力的深信不疑。1633年,游行隊伍穿越佛羅倫薩城,來到因普魯內塔,讓當地的圣母教堂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如同此前的瘟疫,17世紀30年代的這場鼠疫也引發了有關建筑和藝術品捐獻潮流,捐獻物有新的教堂、祭壇裝飾物、教堂壁畫、昂貴的銀質燭臺,以及還愿用的小祭祀品。雖然這些捐獻品無法與威尼斯安康圣母大殿相媲美,但佛羅倫薩的這場鼠疫也的確促進了當地教堂的興盛。

第六章主要研究隔離醫院和宗教機構在佛羅倫薩應對鼠疫的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與那些選擇建造全新的隔離醫院的城市(如威尼斯和米蘭)不同,佛羅倫薩主要將郊區現有的修道院、教堂和貴族別墅改建為隔離機構。其中最大的隔離醫院是位于佛羅倫薩城南郊的圣米尼亞托-阿爾蒙特-阿萊-克羅奇和圣方濟各-阿爾蒙特-阿萊-克羅奇(8)的本篤會修道院。該章將通過定量分析死亡率和康復率,再現當時的外部環境和人們面臨的困境,關注那些生活在隔離機構的工作人員和患者的經歷。該章研究結果會讓人們進一步思考“恐懼比死亡更可怕”這一說法。

佛羅倫薩的鼠疫作為研究案例的特別之處在于,往來于醫院負責人和衛生委員會之間的信件都被保存了下來。這些信件詳細介紹了隔離醫院的運作方式,給患者開具的醫療處方和屬靈療法,以及如何應對超過萬人的患者(占佛羅倫薩總人口的10%以上)入院治療的挑戰。研究表明,盡管死亡率仍然居高不下,但這些機構投入大量的時間、人力和財力,使得民眾更加堅信它們可以幫助人們贏得這場瘟疫之戰。

隔離醫院負責人所面臨的挑戰之一是內部員工的違法犯罪行為,比如偷竊患者和死者的衣服以及廚房里的食物。最后一章對佛羅倫薩城中的此類行為做了詳盡的介紹。從法規的實際執行情況來說,相較于米蘭和羅馬等城市,佛羅倫薩的地方官員對許多違法行為都采取了一種令人驚訝的寬容態度。盡管根據嚴格的法規,許多違法者都足以被起訴,但他們大多還是在短期監禁或交納少量罰款后就被釋放了。

顯然,衛生委員會的目的是遏制和勸阻犯罪行為,而非施以酷刑。當然,適用于嚴重犯罪者的吊刑(將犯人的肩膀捆住并高高吊起,再使其下落)仍被保留了下來。記錄還表明,多數罪犯是重復犯罪者,他們的犯罪行為已經成為他們本人和家人在鼠疫期間的謀生手段。相關的審訊和證詞描述了他們的經歷,從中可以看到,隔離政策導致某些家庭分離,經濟活動被迫中斷,更使得這些城市居民進一步淪落到孤立無援且無法通過正當手段謀生的處境。盡管政府實施了隔離措施,當時的法庭審理筆錄還是反映出民眾的大量社會活動:一些人從被封鎖的房屋里逃出,爬上屋頂探望家人、朋友或妓女,或者試圖繼續工作來養活忍饑受餓的家人。經濟困難是人們逃離被封鎖住所或擅自闖入他人住所的主要動機,但也有一些有組織的小團伙趁機利用這場災難從事犯罪活動,偷竊被封鎖的房屋和隔離機構里的貴重物品。

尾聲的主題仍然是隔離措施和隔離機構,同時也會簡短討論1632—1633年鼠疫復發的情況。鼠疫的再次襲來無疑使當時的人們頗感震驚,因為大家都以為鼠疫已經消失了。這次鼠疫復發值得關注之處在于,世俗政府和宗教團體的反應與以往相比既有相似性,也有不同之處。筆者認為,盡管兩次鼠疫期間采取了許多相同的措施,但后者的確帶來了一些新舉措,例如對整條街道的隔離,以及在佛羅倫薩全城舉辦為期三天的圣母像游行。幸運的是,與本書主要關注的1630—1631年鼠疫相比,1632—1633年再次暴發的鼠疫波及范圍有限,致死率也更低,因此疫情能被更有效地控制住。

這本書絕不僅僅關注管理和運行公共衛生體系的群體,同時也關注那些官方政策實施的對象,即社會底層民眾的反應。受益于經濟史學家和人口史學家們的研究成果,結合歷史學研究中的微觀史方法,本書可以算作真正意義上的跨學科研究。80新研究的出現能改變我們對疾病史以及官方和患者之間關系的理解,進而推動醫學社會史朝著新的研究方向轉變,即更加關注當時的人們對疾病本質的看法,以幫助我們分別從政府和個人的視角來理解相關的行為和舉措,而不是從今人的角度去看待和評判它們。


(1) 譯文引自《十日談》,王永年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第7頁。——譯者注。本書腳注若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 英畝:1英畝=0.00407平方千米。

(3) 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中世紀時期是拉古薩共和國的首都,位于今天的克羅地亞南部。

(4) DECIMA是一個在線項目,可查閱佛羅倫薩過去的城市地圖。見https://decima-map.net/。

(5) 涂油者(untore):意大利文中,“untore”一詞專指17世紀米蘭鼠疫期間的惡意傳播者,當時人們認為他們通過涂抹油膏來傳播鼠疫。

(6) 英里:英制長度單位,1英里=1.609344千米。

(7) 新希波克拉底(Neo-Hippocratic):新希波克拉底主義試圖重新評估希波克拉底和其醫學理念的作用,強調對患者進行全面治療。

(8) 圣方濟各—阿爾蒙特—阿萊—克羅奇(S. Francesco al Monte alle Croci):直譯為山上敬獻給圣方濟各的教堂。“al Monte”指“山上的”,“alle Croci”意為“基督教”的。后文簡稱“圣方濟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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