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智利計劃
- (智)塞巴斯蒂安·愛德華茲
- 2617字
- 2024-08-06 10:54:46
思想之爭
當然,這并非第一部講述芝加哥經濟學、新自由主義與智利之間故事的著作。有很多文章、短文和專著都曾經討論過這一主題。然而,其中很多論著在我看來都過度偏向于某種政治態度,從某種相當意識形態化的視角贊揚或者批評這場改革。無論是英語還是西班牙語的論著都是如此。
關于新自由主義和智利,最重要的著作來自胡安·加夫列爾·瓦爾德斯(Juan Gabriel Valdés)的《皮諾切特的經濟學家們:智利的芝加哥小子》(Pinochet's Economists: The Chicago Boys in Chile)。這本書分析了幾份檔案,探究芝加哥經濟學為何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在拉美經濟學家中大行其道。瓦爾德斯的著作是一部經典,但是,現在這本書有些過時了。它最初的版本是1989年以西班牙語出版的,那時的智利還沒有恢復民主制度,即將上臺的帕特里西奧·艾爾文的民主政府還沒有采納芝加哥小子的大多數政策,智利也還沒有成功轉軌為其他新興國家和轉軌國家努力實現經濟現代化的典范。此外,自1989年以來,有很多重要的資料被列入各種檔案,包括胡佛研究所的米爾頓·弗里德曼檔案、智利天主教大學的檔案以及菲尼斯·泰雷大學(Universidad Finis Terrae)有關智利經濟政策的口述歷史。而且,1989年以后,很多親歷其事的芝加哥小子都出版了回憶錄,2016年“艾爾”·哈伯格的口述歷史被公之于眾,弗里德曼夫婦自己的回憶錄也出版了,其中包含了大量有關智利的資料。23此外,在經過多年之后,這個故事的主角們愿意更加公開地談論他們經歷的那些事件,而在當時,這些事件還沒有得到充分披露。為了撰寫本書,我采訪了其中很多人。大多數采訪都有記錄,在少數情況下,受訪者不愿意讓自己的評論記錄在案(有關情況,請參見書后的致謝)。
在瓦爾德斯看來,智利計劃是美國的一項有蓄謀的行動,目的在于將外國的意識形態引入一個貧困的發展中國家。根據瓦爾德斯的觀點,芝加哥小子倡導的那些思想和政策不僅對智利的國情和文化而言是一種舶來品,而且無法奏效,這只能導致更為嚴重的貧困和匱乏,它們之所以能夠得以實施,完全是因為皮諾切特的獨裁統治。在1989年以及這部著作被譯為英文的1995年,瓦爾德斯暗示,一旦智利恢復民主制度,芝加哥小子的這些政策就會被迅速廢棄,繼任的民主政府會實行一種更為適宜的模式,這種模式對于智利這樣的國家將更加合理。24這種更為適宜的模式將會遵循結構主義的觀點,實施保護主義政策以及各種控制和監管措施。這種新模式的基礎在于國家發揮強大的作用,并采取大規模的分配政策。當然,就像本書詳細說明的那樣,這種情況并沒有發生。
我的觀點與瓦爾德斯不同。我相信為了理解智利發生的故事,最好的方式是了解如下背景知識:有關經濟政策的各種觀念相互競爭,而且世界觀各不相同的思想家付諸努力,以便讓政策制定者相信自己的觀點要比其他觀點更優越,更充分。在以前的某些著作中,我曾經論證從1950年至1990年的40年間,擁護計劃方法和倡導市場方法的兩大陣營進行了一場全球性的“思想之爭”。這場戰爭的戰火燃遍全球各個角落。在非洲,這表現為朱利葉斯·尼雷爾(Julius Nyerere)的非洲社會主義對陣世界銀行和艾略特·伯格(Elliot Berg)的市場激勵法;在亞洲,這表現為馬哈拉諾比斯(P.C.Mahalanobis)的計劃對陣賈格迪什·巴格瓦蒂(Jagdish Bhagwati)的自由主義模式;在拉美,這表現為結構主義學派對陣芝加哥小子的市場方法。確實,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特殊性,每種觀點也有各自的變體和變形,在很多情況下,政策混合了計劃和市場的要素。但是,從一個更宏大的視角看,存在著兩大陣營。
至少有兩種方法可以判定哪種觀點贏得了這場思想之爭。最簡單的方法是比較相似的經濟體在遵循不同經濟模式的情況下,各自的表現如何。比如,我們可以將智利、哥斯達黎加和厄瓜多爾進行比較,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這些國家的人均收入幾乎完全相同,但是遵循了差別極大的政策路徑。智利遵循的是芝加哥小子模式,哥斯達黎加選擇了拉美傳統的中間道路體制,將管制與市場激勵結合在一起,厄瓜多爾則在包括拉斐爾·科雷亞(Rafael Correa)總統在內的幾位政治家的領導下,走向了民粹主義的道路。在這場較量中,智利遙遙領先。2022年,智利的人均收入比哥斯達黎加高出50%,比厄瓜多爾高出一倍。如果使用聯合國的人類發展指數而不是人均收入衡量,結果也非常相似,智利進步的速度遠遠超過另外兩個國家。
但是,比較數字和指標并非判斷哪種經濟思想更為成功的唯一方法。另外一種方法是分析某一學派的代表人物是否能夠說服對手承認自己的優點,或許我應該稱之為一種補充方法。這種判斷哪種思想獲勝的方法依據的是“說服力標準”。如果使用這種方法,可以發現芝加哥小子在智利表現優異,而瓦爾德斯在1989年的暗示則正好相反。前文我已經提到過,而且我在本書其余部分將會詳細地解釋,正是那些很多年來嚴厲批評并譏笑嘲諷芝加哥小子的觀點和政策建議的人,維護、改進和深化了新自由主義模式的基本內容。
如果說市場方法在智利贏得了思想之爭,而且由此形成的政策取得了如此豐碩的成果,那么,又該如何解釋2019年10月的叛亂以及加夫列爾·博里奇這位極左翼人士贏得了總統大選?他發誓要終結新自由主義。如何解釋甚至在2022年9月新憲法被否決之后,人們普遍都在討論要結束使智利登上本地區第一寶座的那些政策?我們如何解釋這一悖論?這正是本書想要回答的主要問題,我將帶著讀者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來到目前所處的時代,考察一項又一項的政策、一種又一種的不滿情緒,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政策失誤乃至鑄成的大錯。
本書對有關“芝加哥經濟學”25的大量文獻亦有貢獻,而我必須指出的是,這些文獻是有所偏頗的。其中很多論著關注的都是由加里·貝克爾、米爾頓·弗里德曼、弗蘭克·奈特(Frank Knight)、亨利·西蒙斯(Henry Simons)、喬治·施蒂格勒和雅各布·維納(Jacob Viner)等人發展的思想。然而,幾乎沒有論著關注這些杰出的芝加哥經濟學家如何影響了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的政策和觀念。而且,沒有人試圖將第二代芝加哥學派的兩個分支區分開來,一個是“更純粹的新自由主義者”,比如加里·貝克爾、米爾頓·弗里德曼和喬治·施蒂格勒以及其他很多人;另一個則是“實用主義的新自由主義者”,包括“艾爾”·哈伯格、哈里·約翰遜和西奧多·舒爾茨。這兩個分支的觀點和建議常常相悖,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甚至相互沖突。在本書中,我區分了芝加哥學派的不同分支。米爾頓·弗里德曼當然是這些教授中最為知名的一位,但是,在智利或者其他拉美國家,他并不是最有影響力的。在拉美國家以及其他發展中國家,最為突出和最具說服力的人物是“艾爾”·哈伯格,他是一位比弗里德曼更具實用主義風格也更為靈活的思想家(相關內容請參見第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