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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父親》

父親離開我們已整整二十五年了。人這一走啊,日子就堆起來了,說不準在某一刻,那久久藏在心底深處的懷念,翻江倒海般涌來,淚水奪眶而出,大滴大滴的,竟小孩般泣的嚶嚶有聲了。

我的父親是中國千千萬萬普普通通農民父親中的一員。他生于一九三四年農歷七月二十一,他讀過初小,為人憨厚,正直,善良,懦弱。他給我最初的記憶是:瘦高個兒,目測一米七多一點,高鼻梁,整體形象在當時當地也算得上一個妥妥的“俊男”。只可惜,我的爺爺奶奶沒給他一副健康的身體——他有哮喘病。“哮喘病”在現在的醫療條件下,又算得了什么呢?在那“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苦難歲月里,這樣的病就如一條毒蛇緊緊纏繞住他,纏繞了他一生,他也就跟藥罐罐,藥片片打了一生的交道。

寫到這里,我不得不插入一件小事,首先,我父親不姓“蔣”,也不是“光頭”,小時侯在老家,常聽本村的,鄰村的一些鄉親稱呼我父親“蔣光頭”,后來看了電影,父親的身形有那么一點點神似電影里的“蔣介石”。我姑且暫不談鄉親們懷的惡意也罷,善意也罷,有意也罷,無意也罷,統而言之,我們一家人對這樣的稱呼極度不滿和厭惡,但是,兩片軟軟的嘴唇片子長在了惡毒的人的身上,我們又拿這些鄉親怎么辦呢?

父親的一生,我不能完全了解,只能從鄉親們的言談中,以及我和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的事件中去搜索,去回憶。

我的爺爺奶奶養育了我父親和幺姑兩兄妹,聽鄉親們講,我爺爺那一輩是中農,買了塊田地的,父親幼時體弱多病,到了十二三歲的年紀,我爺爺奶奶還常給我父親用瓦罐單獨熬了粥,后來,我們家的糧食被分了,家境就一日不如一日。鄉親們每談起這件事時,父親從沒談起過什么,也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我們也只當故事聽聽罷了,再則,父母對兒女無私的愛,也是理所當然了,不足為怪。

七十年代初期,土地沒有承包到戶,是集體生產。記得金秋的一個早晨,牛乳色的晨霧籠罩住大地,父親身穿一件淺黃色的且有些臟的薄棉衣,袖口和衣襟等破口處的棉花已敗露,腰間束了一根用稻草擰成的繩,腳上拖著一雙已經穿成拖鞋的解放鞋,瘦弱的肩上扛著犁頭,我走在父親前面,約莫只有三塊豆腐高,牽著一頭肥壯的有著一對彎彎犄角的水牛。我們父女倆走在鄉村柔軟的泥路上,道路兩旁綠綠的雜草頂著晶瑩的露珠,鳥兒在枝頭嘰嘰喳喳歡快地賣弄清脆的喉嚨,錯落分布的泥巴墻的茅草小屋,煙囪里冒出裊裊炊煙,太陽從東邊的天冉冉升起,光輝焜耀。

我們來到一大塊地里,地里的紅薯早已經挖走,剩下板結的一塊空地,上面雜亂地散落著已干枯的紅薯葉。犁完這塊地就是父親的任務。父親沒有怠慢,給牛套上嘴罩,架起犁頭,左手高高揮舞著手中的用草繩擰成的鞭子,右手左右搖晃著犁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犁溝里,黃棕色的泥土在發亮的犁尖頭下翻卷出,如同一層層的浪。起初,這頭水牛還挺聽話,日頭漸漸的升得高了,牛似乎真有些餓了,帶了嘴籠的嘴想去吃那些不在眼前的干枯的紅薯葉或者散亂零星的綠草。到底人的力量較不過牛勁的,有幾次,我看見父親扔了手中的鞭子,雙手緊握著犁頭的把手,瘦弱的身軀努力向后,盡管如此,但還是被牛猛地把犁頭拖走,往往此時,父親便咬牙切齒道“你這不還債的”,牛終究是牛,它哪里能聽明白人的話呀,喘著大氣跑出了地,無奈,牛嘴被竹籠罩住,綠草也只能聞聞而已,上下兩片大嘴不停地嚼著,滿嘴黃白色的沫。父親喘著氣追了去,又把牛拽回來,雙手努力扶著犁頭又開始犁地了,我深一腳淺一腳跟在父親身后,一看見紅薯,如獲至寶,趕緊放進挎在手里的竹筐內,并高興地喊道“爸爸,快看,又揀到了一個大紅薯。”父親轉過臉來裂開嘴笑了,唇周黑黑的胡茬隨著嘴角的上揚舒展開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這時,我分明看見大滴大滴的汗珠從父親額頭滾下。

地終于犁完了,戰利品也不錯,大的,小的,紅的,黃的,長長短短不一的紅薯拾了半背簍。我和父親坐在地邊休息,我們都沒說話,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我們從背簍里拿出紅薯,用手搓掉泥巴,咔嚓咔嚓吃起來。多年以后,這場景屢屢襲來,終不能忘。

日子,艱難的日子啊,隨著鄉間潺潺的河水溜走,在炊煙的裊繞中飄走,在金色的秋天來臨時忙碌揮舞著的鐮刀中悄悄地滑走。父親的身體更不如從前了。早晨,他咳嗽得厲害,白色的泡沫痰不斷地涌出,像是他身體里有一個痰罐罐似的,他張大嘴呼吸,人也有些煩躁,我在廚房拉峰廂煮飯,看見他彎著腰,蹣跚著雙腿提著滿桶的豬食去喂豬,看見他彎著背吃力地擔著水,特別是一到農忙,他就生病,母親是主要勞動力,但終究是個女流之輩,犁田犁地,打谷這些苦力活她是有些吃不消的,往往這時,夫妻倆便免不了爭吵一番,只是彼此消消氣而已,對于農活一點用也沒有。小小的我是多么渴望長大呀!多么渴望自己是個大男孩呀!光陰似乎走得很慢且很漫長。

鄰村有一個赤腳醫生,與我們是一個姓,據說是xx醫學院畢業的,在村衛生所干了些年頭,后來村衛生所不知何故解散,他只有回到家來個體行醫。他為人正直、和善,平易,醫術也不錯,我們那個村周圍的村民都找他看病。一般的感冒,發燒,腹瀉,嘔吐等癥狀都找他看,有時他也被邀請到病人家中去,那個年代,沒有電話,記得有幾個早晨,父親去找他看病,他都沒在家,只好悻悻地回來,天黑下來時,想想醫官該回家了,一路咳著,喘著氣,吐著痰消失在黑暗的夜里,一個多鐘頭后,遠遠地聽著他咳嗽著回來了,帶回來一小包一小包的片片藥。我們便給他燒水吃藥。為了盡快吃上藥,他讓我們把鍋燒熱至發紅,他便把小碗水倒入鍋里,水被燙得嗞嗞叫著,開著無數的小花滑落鍋底,父親把水舀出來,小心翼翼地把小藥包打開,只見他脖子一仰,一小把的藥丸就進肚了,他長長吐一口氣道:“哎!好多了!”,吃完藥,他便又去和母親一起做事去了。

在很長很長一段光景里,我似乎從沒看見家里有過紅紅綠綠的鈔票,我們一家人的日子是怎樣度過的,我們五兄妺又是怎樣有錢去讀書的,這些,對于我來說,簡直是個迷呀!我有幾次看見父親去舅舅家,幺姑家借過糧,舅舅數落過他,我偶爾聽他后來在母親面前說過,但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還顧及什么,又能顧及什么呢?我好渴望快快長大呀!可光陰似乎走得很慢且很漫長。

記得一年秋天的早晨,父親在家做飯,我去割牛草,看見一塊花生地,便葡蔔著躺在地上用鐮刀刨花生,把老花生吃了,然后又把花生苗栽上,一連刨了七八株,吃得正酣暢時,被鄰居嬸子發現,急沖沖找到父親,父親氣急敗壞地找到我,我看到他時,他臉氣得煞白,渾身打著微顫,我嚇得呆若木雞,我沒有被打,只被父親狠狠地數落了一頓。從此以后,我即使再餓,也不敢去做那些偷偷摸摸的事了,這跟父親常常教誨我們“小時偷針,大時偷金,”分不開的。

時間終于到了九十年代,兩個姐姐早已出嫁,小妹已外出打工,哥哥也讀書畢業參加了工作,我已經在讀初中?一次我父母參加鄰村鄉親嫁女的喜宴,趕巧,教我小學的徐老師便對我父母說了句:“你們家那個三姑娘好好培養,有吃筆墨飯的命”,就是這句話,給了我父母多么大的勇氣和力量,他們節衣縮食,勒褲腰袋過日子,我親眼看見父親喝過炒豬肝的油,他自己用剪刀剪過胡子,我幾乎沒看見他們給自己縫制過新衣,買過一雙新鞋,沒給自己慶過生……

后來,我初中畢業,只因數學成績太差,到底名落孫山。世間事,誰能說明白呀!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我哥有機會出國研修,得到一點錢,在那個年代的農村,能拿出一萬塊錢的人家,簡直是鳳毛麟角,而我那個家境居然能讓我繼續上學,這簡直就是個稀罕事,難道你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奇跡?然,我真的就明明白白獲得了一次讀書的機會,我選擇了護理專業,說真心話,我是真想成為一名醫生的,這可能和我小時候經常看見父母求醫看病的艱難分不開的,我要救治“像我父母親那樣的人”

“考起學校”是當時農村孩子的唯一出路,為了生活,我不得不離開家鄉,離開我的父母,那時最常坐且能坐得起的也是公共長途汽車,那時的道路也好漫長,好曲折,回一趟家從早晨七點出發,到了晚上七點才能到達,坐一天的車,腰酸背痛,為節約一頓飯錢,到了中午吃飯的點,也假裝不記得該吃飯了,任由肚子咕咕叫罷了,反正別人也看不見。后來聽母親講,我坐車外出的那一天,父親會坐在門檻上掐著指頭估算著我的車到哪兒哪兒了,(他曾坐車來過重慶一次)。故鄉的山,故鄉的水,還有故鄉的親人,像沉重的秤錘壓在心上,常常在夜里入夢來,又常常在夢里哭著醒來。

一九九八年暑假,我回到家,父親的背彎得更厲害了,胡茬已泛白了,他依然咳著嗽,喘著氣,腳上拖著一雙前面破了洞,鞋尾爛了的解放鞋,穿的是哥哥讀書軍訓時的衣服,他硬是要為我燒洗頭用的水,我分明看見他露在鞋外的雙后跟干裂了口,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抱著柴禾的雙手也有些變了形——他得了關節炎,我說:“爸爸,我自己來吧”他說:“孩子,你歇著吧,廚房灰大”。我在老家花椒樹旁的大石頭上洗了發,父親是非常愛我們的,他從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蒼天啊!我哪里能知道,這是我父親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多年以后,那躬的背,抱著柴禾,拖著鞋,蹣跚著的身影,永遠烙印在了我的心上。

一九九年,我參加了工作,在一家大醫院當護士,那時的護理管理者提出連續管理患者,三個中班三個夜班連軸轉,我回家的時間更少了。故鄉的父母只能是我電話里的問候,八月三十一號那天,我正在發藥,突然感覺一陣眩暈,想吐,以為自己感冒了,接到哥哥的電話,說父親去世了,我的淚漱漱地往下流。

回到家,只看見老家的土院壩里,兩條大板登上放著大大的一具漆黑棺材,我什么也說不出,眼淚像決了堤似的,我的眼模糊了,眼前歷亂地晃動著父親的身影。聽母親講,父親第一次住院回來,他坐在門檻上大聲說:我這次好了,沒問題了,我以后到娃兒們那里去看看。”沒過多久,他又住院了,夜里,因咯了一口血,就沒救回來。后來,又聽母親講,父親從不崔我結婚的,他說:“只要我三兒(我在家里女孩中排名第三)手藝好,她還愁結不到婚?”

我的老父親呀,你本來就多病,你時刻想念的是我們,祝福的也是我們,可你,什么時候想到過自己呀!

如今,我已在城市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當我有那么一點點能力給父母一口飯吃時,我的父親母親卻不在人世了,難道這世上莫大的痛不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嗎?想到這兒,我的眼淚像決了堤似的,漱漱地又滾下來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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