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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本罪大惡極的筆記本,就那么毫無遮擋地攤在講臺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陽光剛好從高處的窗戶斜射下來,打在紙頁上,把“哈雷彗星”那道炫目的粒子尾跡照得閃閃發亮。畫上那個頂著標志性地中海發型的Q版老張,正用他那夸張的“O”形嘴和噴射的彗星,靜靜地向整個教室宣告著它的存在。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剛才那些快要掀翻屋頂的哄笑聲,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猛地摁了回去,瞬間消失無蹤。只剩下后排某個角落有人因為剛才笑得太狠沒剎住車而發出短促的、又被強行壓住的抽氣聲,像打嗝。整個教室的空氣像是被瞬間抽成了真空,四十多雙眼睛如同幾十盞強力聚光燈,聚焦在地上的筆記本和講臺之間來回掃射,最后,小心翼翼、帶著巨大求生欲地定格在張老師臉上。

鄔獨感覺自己連呼吸都停了,血液凝固在腳底,渾身冰涼。她只能死死盯著那幅讓她想當場去世的涂鴉,腦子里嗡嗡作響,一片空白。旁邊楊思的手從桌下悄悄伸過來,用力握了一下她冰涼的手指,傳遞著無聲的“挺住”和“節哀”。

講臺上,張老師——老張,那張常年沒什么太大表情波動的、嚴肅刻板的物理老師臉,此刻正經歷著精彩絕倫的色彩變幻。

先是錯愕。他大概是沒想到,一場關于物理定律的課堂提問會演變成這樣荒誕又極度私人的場面。他的目光從地上那張Q得過分(但特征抓得該死的準)的畫像上抬起,透過那副半框眼鏡,極其緩慢、極其清晰地、落在了前排那個臉已經紅得快滴出血來的肇事者鄔獨身上。那眼神,不像是憤怒,更像是在研究某種實驗室里突然出現的、無法歸類又異常頑強的奇怪樣本。

隨后,那錯愕漸漸被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取代。一點點的難以置信(這小子畫的還挺像?),一點點被冒犯的惱意(地中海?彗星?),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種荒謬又無奈,甚至差點被氣笑的滑稽感——畢竟,一個嚴謹的物理老師看到自己被畫成打噴嚏噴出哈雷彗星的Q版形象,這畫面實在有些超現實。

他深吸了一口氣。胸腔明顯起伏了一下。再緩緩地、長長地、極其克制地吐出那口氣。教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著他,空氣被拉緊得像根隨時會崩斷的弦。

然后,奇跡般地,老張臉上最后定格的表情,居然是一絲……極其微妙的、幾乎看不出來的抽搐?

他嘴角的肌肉像是被無形的線扯了一下,往上提了一毫米,隨即又被強大的意志力壓制下去,重新恢復成那條緊抿的直線。唯有鏡片后面那雙銳利的小眼睛,泄露出一絲與平日截然不同的、被逼到墻角又強行維持體面的憋屈感。

他沒有立刻咆哮,也沒有暴怒。

他只是彎下腰——那個彎腰的動作在極度寂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緩慢——伸出兩根沾著白色粉筆灰的手指,精準地捏住筆記本的封底(像在實驗室里夾取某種不明生物樣本),把它拎了起來。

書頁在空中晃蕩著,那張“杰作”依舊倔強地敞開在所有人眼前,彗星的尾巴似乎還在閃閃發光。

“呵……”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氣音的聲音從講臺上傳來,沒人聽得清,更沒人敢猜這聲“呵”到底是什么情緒。

老張把筆記本卷起來,用那根一直捏在右手里(也許下一秒就會用來攻擊鄔獨額頭)的粉筆頭在卷起的本子上輕輕敲了兩下。篤,篤。聲音不大,但每一下都精準地敲在所有同學的心跳鼓點上。

鄔獨感覺自己快窒息了,恨不得立刻隱形遁地。

“鄔、獨、同、學。”張老師終于開口,聲音是那種刻意壓平到極致、反而透出極度危險的平靜,帶著講課常有的顆粒質感,此刻聽在鄔獨耳朵里如同催命符。他一字一頓地念著她的名字,確保每個字都像石頭一樣砸進她耳朵里,“關于粒子運動的問題看來是過于高深了,以至于讓你思想都‘相對論’地穿越了時空。批改奏折很辛苦?嗯?”

最后那個上揚的尾音“嗯?”,配上老張此刻那種平靜中帶著極度復雜審視的眼神,比任何咆哮都更有殺傷力。前排好幾個同學死死捂住嘴,肩膀瘋狂抖動。鄔獨的臉已經快要燒熟,只能把頭埋得像只鴕鳥。

“既然課堂上探討宇宙起源和粒子奧秘讓你產生了如此……別致……的靈感,說明你的思路……非常活躍。”老張的語調依舊平平,視線落在自己手中卷成筒的筆記本上,“下課到我辦公室一趟,我們單獨聊聊你的……藝術構思。物理辦公室,帶好你的‘畫架’。”他揚了揚那本“兇器”。

他把筆記本“啪”地一聲放在講桌上,沒再看鄔獨。剛才那根差點發射的粉筆頭終于被放下(鄔獨暗暗松了口氣),取而代之的是一整支新粉筆。老張轉過身,面朝黑板,那背影依舊挺拔,卻莫名給人一種“憋著火但不得不繼續工作”的悲壯感。

“好了,夢做醒了,歷史劇也客串完了!注意力都給我收回來!”張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恢復了平日那種不容置疑的講課腔調,帶著點壓抑的、無處發泄的力量,近乎咆哮,“來!都給我盯著黑板!誰再敢給我跑神溜號,或者想試試噴出彗星是什么感覺——”他頓了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全場,“我不介意跟他好好探討一下牛頓第三定律的深度應用!”

這個“好好探討”和“深度應用”顯然帶有極強的威脅意味。底下原本還在憋笑看好戲的同學們瞬間齊刷刷地挺直背脊,拿起筆,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粘回黑板上那些艱澀的公式。幾個后排的男生互相擠眉弄眼的動作也瞬間收斂,表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認真——沒人想這個時候體驗牛頓第三定律的“深度”。

老張拿起粉筆,用力之大,在黑板上劃出一道尖銳又沉悶的聲響,開始講解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洛倫茲變換公式。他的動作幅度明顯比平時要大,板書比平時更有力,仿佛要把那無處宣泄的憋屈都轉化成粉筆末兒一樣。

鄔獨如坐針氈。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被老張手里那卷筆記本裹挾著帶走了。課后去物理辦公室?帶好“畫架”?單獨聊聊“藝術構思”?!每個字都像一把小錘子敲在她的神經上。她會死在那兒的。肯定。

整個下半節課,她腦袋發木,一個字都聽不進去。耳朵里充斥著老張帶著點發泄意味的講課聲、粉筆在黑板上刮擦的噪音,還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偷偷抬眼瞄向講臺的方向,只見那本卷起來的筆記本,像一個恥辱柱般立在講桌一角,那枚滑稽的熒光星星貼紙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下課鈴聲如同天籟,又如同喪鐘。

鄔獨渾渾噩噩地站起身,感覺腿有點發軟。旁邊的楊思無聲地投來一個混雜著同情、默哀和“你保重”的眼神。

同學們如同被赦免一般,動作麻利地收拾課本溜出教室,路過講臺時目光都會在講桌上那本卷起的筆記本上微妙地停留零點五秒,然后加快腳步離開。誰也不想引火燒身。

教室里很快空了大半。

老張已經把他厚重的講義收拾好,夾在腋下,然后——他拿起了那本卷著的筆記本。

他用兩根手指拎著它,動作依舊帶著那種“研究不明樣本”的謹慎,目光又一次落在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到一米高的鄔獨身上。

“鄔獨,”聲音不高,卻讓她猛地抖了一下,“帶上‘工具’,跟我來。”他用下巴朝講臺旁邊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里放著粉筆盒和板擦,“辦公室沒紙了,這些,也帶上。”

啊?!!

鄔獨猛地抬頭,眼睛瞪圓了。收拾講臺?搬粉筆盒和板擦?!

老張的目光沒有絲毫退讓,平靜得可怕:“‘彗星’,”他頓了頓,鏡片后的眼睛又掃了一眼手中卷著的筆記本封面,“總歸是有物理軌跡和物質基礎的。勞動,可以加深對質量和運動的理解。趕緊的。”

這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物理老師式冷酷邏輯,把鄔獨那點想裝死拖延的心思瞬間按滅。

她認命地挪動腳步,幾乎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到講臺邊。拿起那個沉重的鐵皮粉筆盒時,里面不同顏色的粉筆嘩啦啦碰撞作響,像在替她哀嚎。那個蒙著厚厚一層粉塵的綠色板擦入手更沉,粉塵簌簌落下。

一手粉筆盒(還時不時發出粉筆碰撞的“咯啦”聲),一手板擦(伴隨著粉塵飄落),跟在腋下夾著那本“彗星罪證”的老張身后,鄔獨感覺自己活像個被押解赴刑場的囚徒,身后仿佛還殘留著幾道沒來得及溜走的同學投射來的、充滿探究和同情的尾光。

通往物理辦公室的那條走廊,今天顯得格外長,格外空曠。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社死回響上。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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