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陽在床榻上翻了第三回身。
窗紙泛出蟹殼青時,他終于放棄了入睡的沖動,索性披衣起身。
出門走到街巷,就聞到街角炸油果的香氣混著馬糞味飄來,許陽駐足在早點攤前,摸出兩枚銅錢。
“張伯,來碗餛飩!”
“玄緣道長遠行歸來啊?”頭發花白的老張頭麻利地甩出一張薄皮,竹片在掌心一轉就裹出個元寶狀的餛飩,“昨日聽說您和那位單姑娘除了大害?”
“阿害...運氣好而已...”
熱湯泛起漣漪,蔥花在油星里打著旋兒。
許陽剛舀起一勺,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腳步。
“今兒個起挺早啊,單姑娘。”
不需回頭,就知道是誰——那銀槍拖地的聲音他聽了一宿,已刻進骨子里。
“臭鼻子。”披著紅斗篷的少女徑直落座,一錠銀子拍在油膩的木桌上。
“老伯我也來一份,不要蔥花。”她沖老張說完,才斜睨了許陽一眼,“傷好了沒就亂跑?”
許陽露出個含糊的笑容,“貧道可能比單姑娘好點。”
喉間的灼燒感確實褪了大半,只是偶爾間隱隱作痛,可能還需要一天時間。
他打量著單紅綾被晨光鍍上金邊的側臉,忽然發現這兇丫頭摘了發間斷簪,倒顯出幾分閨秀氣質。
“看什么看?”她一把搶過許陽面前的醋壺,給自己碗里倒了起來。
兩只麻雀落在棚頂,抖落的灰塵在陽光里跳舞。
遠處傳來糖葫蘆販子的吆喝,混合著布店伙計抖開綢緞的脆響。
許陽忽然覺得嘴里這勺最尋常不過的紫菜湯,比龍肝鳳髓還要鮮美,昨日的煩惱不過深夜emo癥罷了。
“喂......”單紅綾突然打破沉默,“你說徐家村那些人...”她筷子尖戳著碗底,把最后一個餛飩捅成了篩子。
許陽的手一抖。
那里正、詭異狐童和最后的老柳給許陽留下的記憶如蛆附骨,那些扭曲的童謠聲昨日還在夢中響起。
況且......他下意識摸了摸咽喉,剛要開口——
“兩位仙長!”稚嫩的童聲打斷了他們的思緒。
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踮腳把籃子擱在桌沿,里面躺著幾朵沾露的野菊。“阿娘說謝謝你們打跑妖怪,徐家村離云禾縣不算遠!”
單紅綾的筷子停在半空。
許陽看見這殺起妖物從不手軟的少女,竟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瓣,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寶。
吃完早點,兩人漫無目的的在街頭溜達,享受著難能的煙火氣。
日頭漸高,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
鐵匠鋪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隔壁茶樓的說書人已經拍醒了驚堂木。
單紅綾忽然指了指對面新開的蜜餞鋪子:“我要吃梨膏糖。”她說得理直氣壯,好像許陽還欠她幾條命似的。
無奈笑笑,許陽從荷包里捻出一塊碎銀。
陽光照著那丫頭發梢跳動的銅錢墜,她眼睛里映著街邊剛剛抽芽的楊柳。
這一刻,好像世上本就沒有什么山神娘娘,沒有狐仙童謠,只有兩個逛早市的普通年輕人。
“來兩位,拿好咯!”
甜香在唇齒間漫開時,許陽聽見街角的歌謠聲。
那是群孩童在跳格子,腳邊落著他們自己用草繩編的銅錢。清脆的笑聲穿透晨霧,驚飛了巷口的鴿子。
再往前走便到了長樂樓,一拐角,就看見一座朱漆大門的坊樓前擠滿了人。
大紅的燈籠在晨風中輕輕搖擺,“金蟾”二字的鎏金匾額在朝陽下閃著富貴的光。
門口穿月白短打的伙計正揮著竹帚灑掃,見許陽和單紅綾走近,忙不迭地放下家什行禮。
“兩位貴客可有興趣進來看看?”伙計搓著手陪笑臉,“這兩日趕上掌柜的生辰,凡來客都可以免禮錢進場呢,不玩也可以看看!“
許陽挑了挑眉毛:“這可是個新花樣。“
踏過兩寸高的紅漆門檻,一陣檀香混著薄荷的清涼氣息撲面而來。
賭場里煙氣彌漫,呼喝聲此起彼伏。
八角大廳中央,赤膊的擲骰手將骨制的骰筒搖得嘩啦啦響:“四五六點大!統殺!”四周響起一片懊惱的嘆息。
大堂中擺放著七八張紅木棋案,幾位錦衣老者正慢條斯理地擺弄著象牙雕刻的牌九。
東北角的屏風后隱約傳來清脆的銀錢碰撞聲,兩個小丫鬟端著茶水穿行其間。
“道長這邊請。”留著山羊胡的李管事迎上前來,“不知兩位有沒有之前接觸過,若是之前沒有玩耍過的話,早間先開'雙六'的局,最是適合清雅之戲。”他袖口露出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澤,絲毫不似尋常賭坊里那些糙手粗指的管事。
許陽正待說話,忽見中堂最醒目處掛著一副楹聯:上聯“一點朱砂開萬象”,下聯“三錢白銀聚千金”,橫批“和氣生財”。
那字跡飄逸靈動,顯是出自名家之手。李管事順著他的目光笑道:“這是我們家主人親筆。”
“沒意思。”單紅綾撇撇嘴,正要轉身,卻被西側角落里一張桌案吸引。
那里三五人圍在一口彩繪的賭缸前,時不時傳來一陣笑鬧聲。
彩缸里旋轉的不是銅錢牌九,竟是些彩緞包裹的小木丸。
許陽新奇的看著,“這倒是有意思”。
單紅綾白了他一眼:“土包子,這是'福壽彩',我們閨中游戲也玩的。”
管事的輕咳一聲:“貴客不如試試這個?”,隨即他遞來細瓷盤,在瓷盤內盛著十二枚翡翠般透亮的骰子,“這是南海商客帶來的'瓊玉骰',投擲起來的聲響格外清脆。”
許陽捻起一顆對光細看,只見那骰子通體青翠,六個面上陰刻著“福祿壽喜財安“六字。
往楠木案上一擲,“叮”的一聲脆響,竟真的轉出個“壽“字朝天。
管事的笑著記下了數目:“道長好手氣,投得五局再來兌彩頭。”
正午時分的陽光透過金蟾格花的窗欞,在地上投出精致的光影。
許陽和單紅綾走出賭坊時,各自手里都多了幾件小玩意——一個繡著“金玉滿堂”的錦囊,兩支鎏金筆、一塊云紋玉佩,還有兩張三日后賭坊掌柜生辰宴里上雅座的請柬。
“沒想到這賭坊倒雅致。”單紅綾擺弄著手中玉佩,“那管事說話也夠風趣。”
許陽將錦囊放進袖籠,忽聞一陣清亮的琵琶聲從坊內飄出,伴隨著女子輕柔的唱詞:“云想衣裳花想容...”他回頭望去,賭坊飛檐下掛著的金蟾銅鈴在微風中輕晃,不知何處飄來的粉色花瓣正旋舞著落在他們走過的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