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天時·地利·人和 成就譯翁“一世書不盡的傳奇”
我應約寫過一篇《我的外語生涯》1,回顧自己半個多世紀學外語、教外語、擔任外語學院領導,以及使用外語做學術研究和進行國際文化交流的點滴往事和心得,以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這回我再寫一文介紹我的翻譯生涯,作為即將面世的《楊武能譯德語文學經典》的自序。
60多年以外語為生存手段,教書和學術研究是我的本職工作,說多重要有多重要;然而,我畢生心心念念的卻是文學翻譯,夢寐以求的是成為一名文學翻譯家兼作家,文學翻譯才是我真正的志趣、愛好和事業。眼前這套《楊武能譯德語文學經典》,乃我60多年心血的結晶。它猶如一棵樹冠如蓋的巨樹,樹上結滿了鮮艷奪目、滋味鮮美、營養豐富的果實;它長在一片土壤肥美、風調雨順的大園子里。這座歷史悠久的名園叫:商務印書館!

開編新聞發布會上,巴蜀譯翁楊武能分享從譯60多年的經歷與感悟

“譯協影子會長”、譯林出版社老社長李景端,一口氣舉出譯翁創下的15項第一2
小子我從譯之路漫長、曲折、坎坷,且不乏傳奇色彩3。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譯翁譯話》、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譯海逐夢錄》和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圓夢初記》,都詳述了我做文學翻譯的經歷和心路歷程,這篇序文只摘取幾個最奇異的片段,側重說說我當文學搬運工一個多甲子的心得和感悟。一個多甲子啊,有幾人熬得過……4
走投無路的選擇
巴蜀譯翁楊武能生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第二年的1938年,11年后新中國誕生時剛小學畢業。盡管當工人的父親領著我跑遍山城重慶的包括教會學校在內的一所所中學,還是沒能為他的兒子爭取到升學的機會。失學了,12歲的小崽兒白天在大街上卷紙煙賣,晚上卻步行幾里路去人民公園的文化館上夜校,混在一幫胡子拉碴的大叔大伯中學文化,學政治常識,學講從猿到人道理的進化論。是父親基因強大,我自幼便傾心于讀書上學。

農民的孫子、工人的兒子,兒時的巴蜀譯翁楊武能
眼看我要跟父親一樣當學徒工了,突然喜從天降:第二年秋天,在父親有幸成為其聯絡員的地下黨幫助下,我“考取了”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創辦的育才學校,進了重慶解放初唯一一所不收學費還管飯的學校!

重慶育才學校學生
在育才,我不僅圓了求學夢,還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老師告訴我們要早日成才服務社會,還講我們的目標就是實現電氣化。于是我立志當一名電氣工程師,夢想去建設想象中的三峽水電站。

畢業40年后回母校拜謁陶行知老校長
誰料,初中畢業時,一紙體檢報告判定我先天色弱,不能學理工,只能學文,夢想隨即破滅。1953年我轉到重慶一中念高中,還苦悶彷徨了一年多,其間曾夢想學音樂當二胡演奏家或者歌唱家,結果也慘遭失敗。后幸得語文老師王曉岑和俄語老師許文戎啟迪、引導,才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選學外語,確立了先做翻譯家再當作家的圓夢路線。

高中學生楊武能
1956年秋天,一輛接新生的無篷卡車把我拉到北溫泉背后的山坡上,進了西南俄文專科學校。憑著在育才、一中打下的堅實的俄語基礎,我半年便學完一年的課程跳到了二年級。

重慶一中畢業照(前排右一為王曉岑老師,右二為潘作剛老師,右四為唐珣季老師,右五為甘道銘校長,右六為劉錫琨副校長,右七為張富文老師,右八為陳尊德老師,右九為團委書記方延惠,右十為許安本老師,三排右三為我

西南俄專,1957年元旦(左) 與同班同學劉揚體等游北溫泉公園(右)
因禍得福出夔門
眼看還有一年就要提前畢業,領工資孝敬父母,改善窮困的家庭生活,誰知天有不測風云:牢不可破的中蘇友誼破裂了,學俄語的人面臨“僧多粥少”的窘境。于是我被迫東出夔門,順江而下,轉到千里之外的南京大學讀日耳曼學,也就是德國語言文學,從此跟德語和德國文化結下不解之緣。這一做夢也沒想到的挫折,事后證明跟因視力缺陷不能學理工才學外語一樣,又是因禍得福。

南京大學學子
須知單科性的西南俄專,無論是硬件還是軟件,都遠遠無法與老牌綜合性大學南京大學相比。而今憶起在南大五年的學習生活,盡管遠在異鄉靠吃助學金過活的窮小子受了不少苦,仍感覺如魚得水般地暢快,因為有了實現理想的條件和可能嘛。

同班同學秋游中山陵,前排左三為摯友舒雨

本人是那個穿破褲子的裁判,注意:補丁是自己一針一針縫上去的
要說南大學習條件優越,僅舉一個例子為證:
搞文學翻譯,原文書籍的獲得和從中挑選出有價值的作品,實乃第一件大事;沒有可供翻譯的原文,真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作為南大學子,我身在福中。師生加在一起不過百人的德語專業,擁有自己的原文圖書館不說,還對師生一律開架借閱。圖書館的藏書裝滿了西南大樓底層的兩間大教室,整個一座敞著大門的知識寶庫,我呢,好似不經意就走進了童話里的寶山。
更神奇的是,這寶山也有個“小矮人”守護!別看此人個頭矮小,卻神通廣大,不僅對自己掌管的寶藏了如指掌,而且盡職盡責,開放時間總是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對師生的提問一一給予解答。從二年級下學期起,我幾乎每周都得到這“小老頭兒”的服務和幫助。起初我只是感嘆、慶幸自己進入的這所大學真是個藏龍臥虎之地!日后才得知這位其貌不揚、言行謹慎的老先生,竟然是我國日耳曼學宗師之一的大學者、大作家陳銓。

風華正茂的葉逢植老師

1982年陪葉老師走海德堡哲人之路
不過我在南大的文學翻譯領路人并非陳銓,而是葉逢植。20世紀五六十年代,葉老師尚未躋身外文系學子崇拜的何如教授、張威廉教授等大翻譯家之列。不過,我們班的同學仍十分欽慕他,對他在《世界文學》發表的譯作,如席勒的敘事詩《伊璧庫斯的仙鶴》和廣播劇《人質》等津津樂道,引以為榮。
正是受葉老師影響,我才上二年級就嘗試搞翻譯,也就是當年為人所不齒的“種自留地”。1959年春天,《人民日報》發表了我翻譯的非洲民間童話《為什么誰都有一丁點兒聰明?》,對我而言不啻翻譯生涯中掘到的“第一桶金”。巴掌大的譯文給了初試身手的小子我莫大鼓舞,以至一發而不可收,繼續在小小的“自留地”上挖呀,挖呀,挖個不止,全然不顧有可能戴上“資產階級名利思想嚴重”和“走白專道路”的帽子。
真叫幸運啊,才華橫溢又循循善誘的葉老師在一、二年級教我德語和德語文學。在他手下,我不只打下了堅實的語言基礎,還得到從事文學翻譯的鼓勵和指點,因此在那個物質和精神都極度匱乏的困難年代,我們之間建立起了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誼。

小譯者發表習作的大刊物
《譯翁譯話》第一輯《譯壇雜憶》,詳述了鄙人“種自留地”拿稿費改善自己和父母經濟生活,以及后來在葉老師指引下在《世界文學》刊發德語文學經典翻譯習作的情況。想當年,中國發表文學翻譯作品的期刊,僅有魯迅創刊、茅盾主編的《世界文學》一家,未出茅廬的大學生楊武能竟一年三中標,實在不易。

可憐,待分配的肺癆書生!

南大德文專業1962年畢業照(前排右五為學生們敬愛的郭影秋校長,右四為系主任商承祖,右三為張威廉教授,右二為林爾康老師,右一為馬君玉老師;二排右一為帥哥關群,右二為“癆病鬼”,右三為劉大方,右四為賈慧蝶,右五為張淑嫻,右六為小三姐舒雨,右七為團支書曹志慕,右八為志愿軍大哥何平谷,右九為王志清大哥,右十為“二胡”潘振亞,右十一為班長張復祥;后排左一為秦祖鎰,左二為張春富,左三為楊明,左四為籃球健將陳達,左五為沈祖芳,左六為林堯清,左七為張至德,左八為馬明遠,左九為華宗德)
就這樣,還在大學時代,我連跑帶跳沖上了譯壇,可也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畢業前一年,我患了肺結核,住進了郭影秋任校長的南大在金銀街5號專為學生設立的療養所。
1962年秋天畢業卻因病不得分配,我寂寞、痛苦地在舒雨的陪伴下5等待了幾個月,才勉強回到由西南俄專發展成的四川外語學院報到。
畢業后頭兩年我還在《世界文學》發表了《普勞圖斯在修女院中》和《一片綠葉》等德語古典名著的翻譯。
誰料好景不長,1965年中國唯一一家外國文學刊物《世界文學》停刊了,接著就是十年 “文革”,我的文學翻譯夢遂成泡影,身心墮入了黑暗而漫長的冬夜。
否極泰來說“文革”
譯翁對“文革”深惡痛絕,它不但粉碎了我做文學翻譯家的美夢,還給年紀輕輕的小教員我扣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僅僅因為我譯過幾篇古典名作而已。我父親更慘,莫名其妙地就從革命群眾變成“歷史反革命”,被勒令到長壽湖學習改造,兒子自然也被劃入了“黑五類”另冊。業務再好,教學再努力,我當個小小教研室主任前邊也得加個“代”字,真是倒霉到了極點,憋屈到了極點!

1978年冬天,在導師馮至溫暖的書房
正是太憋氣、太受氣,我才忍無可忍,才在1978年以40歲的大齡破釜沉舟:已經獲得的講師頭銜不要了,拋下即將生第二個孩子的弱妻和尚年幼的女兒,憤而投考中國社會科學院馮至教授的研究生!
結果呢,我鯉魚跳龍門,搖身一變成了歌德學者,成了“翰林院黃埔一期”6 的一員!
若不是“文革”逼我鋌而走險,十有八九小子我還是一名德語教員,充其量也就能奮斗進黃永玉老爺子所謂“滿街走”的教授隊列。

1982年秋第一次到德國出席學術會議,會后隨恩師馮至、葉逢植游覽慕尼黑
“文化大革命”把偌大一個中國生生變成了文化荒漠。浩劫過后接著是文化饑渴,小子我生逢其時,交了好運,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孫繩武和綠原前輩幫助下翻譯出版了《少年維特的煩惱》,恰如災荒年推到市場上一大筐新烤出來的面包,“饑民”們一陣瘋搶,借著前輩郭老的余威,小子暴得大名!隨后譯作、著作便一本接一本上市嘍。
時也,命也!

《少年維特的煩惱》部分楊譯本(包括捐贈了稿費的盲文本)
經過這場浩劫,黨和政府毅然撥亂反正,實行改革開放,為中華騰飛打下了堅實基礎,小平同志居功至偉。我家里擺著兩尊偉人銅像:一尊為毛澤東,一尊為鄧小平!
禍兮福兮憶抗戰
——親愛的“下江人”
我出生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的第二年,依稀記得大人抱著我躲警報的情景,剛懂一點點事就切齒痛恨日本鬼子狂轟濫炸我的家園,永世不忘國家民族的深仇大恨!
抗戰期間,陪都重慶經濟文化空前繁榮,小小年紀的我同樣受益匪淺。這里我講一個非親歷者體會不到的例子:
抗戰時期逃難到大后方的有許多“下江人”,也就是江浙、京滬乃至東三省的上層人士和文化精英。抗戰期間,難民們受到四川的庇護、款待,對包括重慶在內的第二故鄉四川懷有深深的感恩之情。前不久我讀到葉逢植老師的一部未刊德語回憶錄,說他們從四川回南京后自然形成了一個講四川話的小圈子,大家都以到過四川為榮,彼此格外親切。我長大后浪跡南京、北京,涉足文壇遇到許多恩人貴人,從恩師馮至先生到摯友老舍的三女兒舒雨和她的丈夫潘武一,從亦師亦友的譯壇領路人葉逢植到忘年之交英語兼德語翻譯家傅惟慈,從高風亮節的詩人、翻譯家兼編輯家綠原到作家、翻譯家馮亦代,等等。這些在我從譯和治學路上扶持、提攜我,有恩于我的人,他們的一個共同點便是飲過川江水的“下江人”。我忍不住要述說自己這一特殊經歷、感受,因為老頭子不講,再過一些年恐怕沒有誰會再知道和再想起講這些親愛的“下江人”啦!

馮亦代三不老胡同聽風樓中的座上客

魯迅文學獎翻譯獎評議組組長綠原和他的組員楊武能

京城有巴蜀游子的兩個落腳點:一個在舒雨、潘武一燈市西口的家中, 一個在傅惟慈四根柏胡同的小院里。左一為傅教授的兒女親家葉君健
人生路漫長曲折,禍福無常,禍福相倚。鄙翁60多年的譯著生涯,每每印證此理。多有“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困頓迷茫,絕望掙扎,接著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眼前豁然開朗,心中欣幸歡悅。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每一個不懼艱險、不懈奮進的追求者,都會像浮士德博士一樣喊出:你真美啊,請停一停!
鄙翁咬牙在從譯之路上奔波、跋涉,一次次跌倒了再爬起來,方有今日之光景。但柳暗花明和跌倒了再爬起來,打拼出新的局面,沒有幸逢一位位恩人、貴人,那是不可能的!
格林童話助我“返老還童”
回眸一個多甲子的文學翻譯生涯,無論如何也不能不說說譯林出版社和它1993年推出的《格林童話全集》。而今,楊譯格林童話在讀者中的影響,已經超過楊譯《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浮士德》,為我贏得的老少粉絲數以億計。不僅如此,《格林童話全集》幫助我“返老還童”,使我這棵翻譯“老樹”在風風雨雨半世紀之后又發出了“新枝”。這個情況,當然早已為業內注意到,于是我慢慢被視為譯介少兒作品的好手,因此收到了各式各樣的約請。
2007年,經兒童文學理論家王泉根教授推薦,我應邀擔任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全球兒童文學典藏書系”的“翻譯專家委員會委員”,不但接受組織德語作品翻譯的委托,自己也承擔和完成了《七個小矮人后傳》和《胡桃夾子》等幾本小書的翻譯。書雖說單薄,跟我已出版的大多數譯著相比微不足道,卻是我進入新的年齡段即70歲后的第一批成果,不但使我重溫了20年前翻譯《格林童話》的美妙滋味,還認識到為孩子們干活兒的非凡意義。不再做翻譯的決心動搖了,我開始考慮在保持健康的前提下,力所能及地再為孩子們做點事。

恩德此書被譽為德語文學的現代經典,貌似童書,卻有點《浮士德》《西游記》的味道
2010年,以出版少兒讀物享有盛譽的二十一世紀出版社找到遠在德國的我,約我翻譯德國當代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普羅斯勒的《大帽子小精靈霍柏》與《霍柏和他的朋友毛球兒》。為考驗該社誠意,我提出相當高的簽約條件,不想他們慨然應允,這就使我再也脫不了手。兩本小書交稿后,他們又請我重譯已故當代德國兒童文學大師米切爾·恩德的代表作《永遠講不完的故事》和Momo。我查了資料,發現這兩本書的舊譯不但廣為流傳,而且譯者都是熟人,因此頗感為難。我把疑慮告訴了聯系人,得到的回答卻是請我重譯一事已經過慎重考慮,決定系由社長張秋林本人做出,只因他喜歡我的譯筆7。思考再三,幾經躊躇,我終于決定接受約請,理由是應該以廣大小讀者的接受為重,以大師恩德杰作的傳播為重,而不能太在乎個人的得或失8。

如同Momo,此書是批判后工業社會的生態小說
我為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翻譯的童書很多,這里只展示《永遠講不完的故事》和《如意潘趣酒》的封面。
再說我的“返老還童”,為此我由衷感謝在激烈的爭奪中與我簽訂“格林兄弟”作品出版合同的李景端9,還有責任編輯施梓云,沒有這位稱職“保姆”養育、呵護,“孩子”不會長得如此健壯可愛,這么有出息!很自然地,譯林出版社和李、施兩位都成了本翁的好朋友。
欣慰自豪一二三
我從譯半個多世紀真沒少經歷痛苦磨難,但更多的是師友的教誨、幫助,恩人貴人的扶持、提攜,因而有了一些可堪欣慰、自豪的成績,在此略述一二。
其一,畢生所譯幾乎全是名著佳作,尤以古典杰作居多。翻譯古典名著很難避免重譯。重譯亦稱復譯,復譯之必要已為業界公認,問題只在質量和效果。重譯者做到了推陳出新、更上層樓,有利于原著進一步傳播,有利于讀者更好地接受,價值就不容否認和低估,就不一定比新譯或所謂“原創性翻譯”來得差。具體說到我重譯的歌德代表作《浮士德》《少年維特的煩惱》《迷娘曲——歌德詩選》《歌德談話錄》,以及《陰謀與愛情》《海涅抒情詩選》《茵夢湖》和《格林童話全集》等,事實表明都得到了同行專家的贊賞,出版界和讀書界的歡迎。例如《少年維特的煩惱》入選了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以及商務印書館等權威大社“名著名譯”叢書,《浮士德》被藏入國家領導人的書柜,《格林童話全集》成為教育部推薦的中學生“新課標”選本。
除了重譯,譯翁也有不少首譯的作品,較重要的如托馬斯·曼70多萬字的巨著《魔山》,黑塞的長篇小說《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海澤的中篇集《特雷庇姑娘》,邁耶爾的中篇集《圣者》,以及霍夫曼、克萊斯特等的許多中短名篇,還有米切爾·恩德的現代經典童話《如意潘趣酒》等,加在一起不但數量可觀,也同樣受到讀者歡迎、同行肯定。

《魔山》等經典名著部分譯本
其二,鄙翁盡管癡迷于文學翻譯實踐,卻不只顧埋頭譯述,做一個吭哧吭哧的“搬運工”,也對文學翻譯做過不少理論思考,對它的性質、意義、標準以及從事此道的人必須具備的條件和修養等,形成了有個人見解且言之成理、立論有據的理念,或者勉強也算理論。老朽自視為譯學研究舞臺上的“票友”,卻有同行謬贊吾為“文學翻譯家中的思想者”。
說起文學翻譯理論,一言以蔽之,我特別重視“文學”二字。早在20世紀80年代,區區就強調優秀的譯文必須富有與原著盡可能貼近的種種文學元素和美質,也就是在讀者審美鑒賞的顯微鏡下,譯文本身也必須是文學,即翻譯文學。而這一點,即文學翻譯除去正確和達意之外,還必須富有與原文近乎一樣的文學美質,正是文學翻譯的難點和據以區別于他種翻譯的特質。
德國人稱純文學(即Belletristik)為“美的文學”(sch?ne Literatur),我想不妨也稱文學翻譯為“美的翻譯”,或曰“藝術的翻譯”。使自己的譯作成為“美的翻譯”,成為“美玉”、美文,成為翻譯文學,是我半個多世紀翻譯生涯的不變追求。
為避免誤解,我必須強調:翻譯理念中的“美”,指的是盡可能充分、完美地再創原著所擁有的種種文學美質,而非譯者隨心所欲地想怎么美就怎么美,更不是眼下一些人津津樂道的所謂“唯美”和為美而美。
要創造傳之久遠的、能納入本民族文學寶庫的翻譯文學,要創造美的翻譯、美文、“美玉”,必須充分發揮翻譯家的主觀能動性和創造精神。因此我贊成說文學翻譯是藝術再創造;因此我認為,翻譯家理所當然地應當是文學翻譯的主體,也事實上是主體。
其三,我踐行了早年提出的文學翻譯家必須同時是學者和作家的理念,幾十年來努力追尋季羨林、戈寶權、傅雷等譯界前輩的足跡,把研究、翻譯、創作緊密結合起來,讓它們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在完成教師本職工作之余,翻譯、研究、創作齊頭并進,在三個方面都取得了或大或小的成績,出版的譯著、論著和創作總計約40部。即使僅僅作為翻譯家,我在學者和作家朋友面前當也不自慚形穢。其他理由不說了,只講我譯著的讀者數量以千萬計,而一部名著佳譯流傳數十年甚至更加長遠,可以影響一代又一代人,這難道不值得自豪嗎?
還值得一說的是,幾十年來我積極參加國內外翻譯界的活動,不甘于做一個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爬格子的書呆子和匠人。有機會向前輩和國內外同行學習,我獲益匪淺。

社科院眾多大儒中我最親近戈寶權。1987年他應邀出席四川翻譯文學學會成立大會,會后偕夫人梁培蘭做客我在四川外語學院的寒舍,與我妻子王蔭祺和次女楊熹合影。我受他影響,也涉獵中外文化關系研究

我讀研時去北大聽過田德望先生的課,他待我很好。我參評教授時,他寫推薦多有美言,是我視為表率的德語和意大利語翻譯大家

1985年,我參加了在煙臺舉行的全國中青年文學翻譯經驗交流會
也是1985年,出席《譯林》雜志創刊五周年紀念會,我拜識了一大批前輩名家。

三排右一為周玨良,右二為畢朔望,右三為楊豈深,右四為吳富恒,右五為戈寶權,右六為湯永寬,右七為屠珍,右八為梅紹武;中排左一為吳富恒夫人陸凡,左二為董樂山;前排左一為東道主,左二為陳冠商,左三為楊武能,左四為郭繼德,左五為施咸榮
1992年珠海白藤湖,我出席海峽兩岸文學翻譯研討會,欣逢自稱半個四川人的“下江人”余光中先生,與他一見如故。

鄉愁詩人與我的忘年之交
在白藤湖,我還拜識了王佐良、齊邦媛和金圣華等譯界名宿。

圖為李文俊、方平、董衡巽和小楊(時年54歲)

2004年任歐洲譯協駐會翻譯家
1999年歌德誕辰250周年,我受聘赴魏瑪“《浮士德》翻譯工場”打工,作為唯一中國代表與來自全世界的《浮士德》翻譯家切磋譯藝。“工場”關門后又應邀赴艾爾福特開更大的世界歌德翻譯家研討會。

在歐洲譯協與諾獎得主君特·格拉斯相談甚歡
遺憾的是,當今中國,翻譯家在文藝界和學術界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即使是經典譯著,在高校通常也不算科研成果,翻譯的稿酬標準也遠低于創作。對此,翻譯家們心懷憤懣卻無能為力,不少人因此失望、自卑。譯翁卻不但不自卑,心中還充滿自豪,反倒為自己是一名有成就、有作為、有影響的文學翻譯家自豪!

夫唱婦隨,在歐洲譯協駐會翻譯家居住的小別墅門前

在艾爾福特的世界歌德翻譯家研討會做報告

2018年榮獲“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這是巴蜀譯翁在國內得到的最高獎項
我不是傅雷,我是巴蜀譯翁,巴蜀譯翁!
近些年,有媒體報道稱老朽為“德語界的傅雷”:
2013年6月27日,中國網河南頻道報道“德語界傅雷”楊武能榮獲歌德金質獎章;《成都商報》說什么“德語界的傅雷”川大教授楊武能獲得了“翻譯諾貝爾獎”;2018年,又有報道說80高齡的楊武能“拿下了”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稱譽他為“德語界的傅雷”,云云。不只某些媒體,嚴謹的學術界也偶有拿我跟傅雷相提并論者。
傅雷先生(1908—1966)是中國翻譯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我走上文學翻譯道路就是中學時代受了先生和汝龍、麗尼等前輩的影響,傅雷更是我從譯之路上的向導乃至偶像。我說我不是傅雷,沒有絲毫貶低他的意思,相反我對先生十分崇敬和感激。我所以堅稱自己不是傅雷,因為我就是我,我跟傅雷有太多的不同。多數的不同不言自明,只有一點必須要強調,因為影響大而深遠:
傅雷比我早生30年,58歲不幸去世;同成長在新中國,雖也歷經坎坷,卻在和平環境里幸福地多勞作了數十年的譯翁,不可同日而語!譯翁施展的時間和空間遠遠大于傅雷前輩,能創造和貢獻的自然應該更多更大。至于是不是真的更多更大,則有待評說。
感恩故鄉,感恩祖國
2018年年屆耄耋,我突發奇想,給自己取了個號或曰筆名:巴蜀譯翁。
一輩子混跡文壇,我用過的筆名不少,大多隨用隨棄,但這“巴蜀譯翁”將一直用下去。它不只蘊含著我對故鄉無盡的感恩之情,還另有一層含義!
我出生在山城重慶較場口十八梯下厚慈街,從小爬坡上坎,忍受火爐炙烤熔煉,練就了強健的筋骨、剛毅的性格。天府四川的文學沃土養育我茁壯生長,我自幼崇拜李白、杜甫、蘇東坡,尤其是蘇東坡!我生而為重慶人,重慶人就是四川人;我一輩子都為自己是四川人而自豪,為自己是李白、杜甫、蘇東坡、郭沫若、巴金的同鄉、后輩而自豪。沒想到行政區劃的變化,有一天我突然不是四川人了!我實在難過,想起杜甫草堂、武侯祠、三蘇祠就難過!我取“巴蜀譯翁”這個名號,是要表明自己對四川—重慶人這個身份的忠誠。

蘇東坡,譯翁奉他為古代中國的歌德10

得意忘形 “引吭高歌”

楊武能著譯文獻館(巴蜀譯翁文獻館)開館展。左一為四川大學文學院院長曹順慶,左二為重慶市作協主席冉冉,左四為著名翻譯家劉榮躍,左五為華裔德籍著名歌德研究家顧正祥
我2008年從川大退休旅居德國,2014年送重病的妻子回重慶就醫;2015年,重慶圖書館成立了楊武能著譯文獻館。三年后,我逮住建立成渝雙城經濟圈和巴蜀文旅走廊的機會,趕快將它正名為“巴蜀譯翁文獻館”,以舒緩心中的傷痛!
據我所知還沒有為一個“文化苦力”建有巴蜀譯翁文獻館這般高規格、大體量的個人文獻館的先例。
重慶武隆的世界自然遺產地仙女山還建有一座巴蜀譯翁亭,實屬少見。
這一館一亭的意義和未來,還活著的譯翁本人不便說,也說不清楚,只感覺這是故鄉對區區無盡的愛,厚重得不能承受的愛,所以,巴蜀譯翁這個筆名對我之要緊、珍貴,勝過父親按字輩給我取的本名!
再看巴蜀譯翁亭的柱子上,有一副楹聯:
上聯 浮士德格林童話魔山 永遠講不完的故事
下聯 翻譯家歌德學者作家 一世書不盡的傳奇
組成上聯的是我四部代表譯著的題名,下聯是我的主要身份以及一生的重大建樹。
戈寶權評郭沫若說:郭老即使只翻譯了一部《浮士德》,就很了不起。巴蜀譯翁成功譯介的經典多得多!
說主要身份,意味著還有其他身份略而未表。說一說幸得馮至先生親傳的歌德學者吧,譯翁是榮獲國際歌德研究最高獎“歌德金質獎章”唯一中國學人,其他似乎不用再說。只有作家這個身份,譯翁還須努力夯實它。

重慶武隆仙女山巴蜀譯翁亭揭幕,出席儀式者除主持儀式的縣委領導和川渝文化名流,還有來自德國、美國、澳大利亞、日本、馬來西亞等國的華裔作家和文藝家。他們經由小女楊悅組織來世界自然遺產地武隆仙女山采風,其中不乏周勵這樣的大作家a,卻自謙為譯翁的粉絲(張曉輝 攝
譯翁信心滿滿,只要堅守“生命在于創造,創造為了奉獻”這個座右銘,一旦得到繆斯女神眷顧,詩的閘門就會大開。他有翻譯家超強的筆力和得自書里書外的人生體驗,可以講的故事多著呢!仔細想想,真是每一部重要譯著背后都有精彩故事呢,也就難怪李景端在提議鳳凰衛視來專訪我時講:他的故事多!11
“一世書不盡的傳奇”?好大一個牛皮!
不是牛皮是事實!
新中國成立前四川有句民諺:“養兒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說的是四川這幾個地方極度苦寒,嬌生慣養的娃娃只要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就會知道生活艱難,不懂事的就會懂事。我祖父楊代金是彭水(現武隆)大婁山上的貧苦農民,他兒子我爸跑到重慶城當了電燈工人,他孫子我巴蜀譯翁現如今成了享譽海內外的翻譯家、學者、作家還有教授、博導、大學副校長,您說傳奇不傳奇?
若問啷個(怎么)會出現這樣的傳奇?回答:天時、地利、人和唄!
欲知究竟,勞駕到重慶沙坪壩鳳天路106號,去逛逛重慶圖書館的巴蜀譯翁文獻館。您一進文獻館大門,就會看見屏風上寫著答案。

巴蜀譯翁文獻館門廳處屏風
看樣子傳奇還不算完,盡管譯翁已經八十有三。須知他的座右銘是“生命在于創造,創造為了奉獻”,在有生之年,他還要繼續創造,繼續奉獻,也就是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在光輝燦爛的新時代,譯翁有一個夢:老頭兒夢見自己“年富力強”,變成了新的自己,正鉚足勁兒,要創造一個個新的傳奇……
民族復興大業美好、光榮、偉大,本翁啷個能不參與,不投入其中呢?!
結語:沒有共產黨締造新中國,就沒有巴蜀譯翁!沒有父母養育、親屬支持12、師長教導、友朋幫襯、貴人提攜,就沒有巴蜀譯翁!故而譯翁在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之際開始結集出版自己60余載心血的結晶《楊武能譯德語文學經典》,把它獻給我的人民、我的國家,把它獻給我的親戚朋友,獻給我的母校育才、一中、俄專、南大、社科院研究生院,以及德國洪堡基金會(Alexander von Humboldt-Stiftung),獻給我在中國和德國的老師、同學,最后,還獻給支持、厚愛譯翁的千萬讀者、粉絲,老的少的粉絲!
德國大文豪、大思想家歌德說:我們都是“集體性人物”!意即我們生命中包括父母、親屬、師長、同學、同事、同行的許許多多人有意無意地影響了我們,從正面或者反面幫助、促成我們的成長、發展,造就了我們,最終決定了我們成為什么樣的人。不能不說明,寫在紙上的都是美好、陽光、正面的人和事;可在現實生活中,譯翁跟所有人一樣也遭遇過陰暗和丑陋,但那些陰暗和丑陋也磨煉、激勵了我,最終成就了我,同樣是我的塑造者!
茫茫人海,天高地闊,萬類霜天競自由!少了哪一類都不行,少了哪一物種世界都不會如此多姿多彩,生活都不會如此美好、幸福,譯翁都不會活得如此有滋有味!多謝啦,一切從正面或反面促成、造就我的人,譯翁感激你們喲,愛你們喲!
2021年12月于山城重慶圖書館巴蜀譯翁文獻館
1 選自:王定華,楊丹.人類命運的回響——中國共產黨外語教育100年[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21.
2 除了李景端,還有中國譯協常務副會長黃友義先生和中華譯學館館長許鈞教授做了長篇視頻致辭。
3 鳳凰衛視2021年做了一期總題名為《譯者人生》的專訪,經“譯協影子會長”李景端推薦,老朽被訪了差不多一個星期,因為“他的故事多”。
4 一個多甲子從我得到李文俊、張佩芬提攜,在《世界文學》發表譯作算起,此前的小打小鬧就不算啦。
5 舒雨,我的南大同班同學。身為老舍先生的三女兒,她身份顯赫,生活優裕,卻偏偏青睞我這個四川“小癟三”。《譯海逐夢錄》里有一篇《小三姐》,寫她為什么會陪我待分配,以及我在長江邊上與她灑淚分別的情景。
6 “翰林院”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當年的謔稱。1978年恢復研究生制度,在“人才難得的呼喊聲中”,許多被“文革”耽誤、埋沒的知識精英蜂擁進了社科院研究生院,在溫濟澤老院長的操持下,它的“黃埔一期”真出了不少將帥之才。
7 前些年,秋林曾代表臺灣地區某出版社約我譯恩德的《如意潘趣酒》。
8 Momo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有中譯本,我印象最深的是譯林出版社資深編輯趙燮生的《莫莫》,因為燮生邀我為它寫過序。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的重譯本《毛毛》也許譯名取得巧,結果后來居上。我重譯了Momo,盡管煞費苦心把譯名變成了《嫫嫫》,還是未能免掉麻煩和困擾。不過這只是一點點不值一提的雞毛蒜皮,革命航船仍然乘風破浪,也就是得大于失,反倒加快了“返老還童”的進程。
9 他一聽說漓江出版社也屬意我的《格林童話》譯稿,立馬從南京奔到我成都的家中,和我簽了出版合同。
10 2000年法國《世界報》評選出1001—2000年間的“千年英雄”,全世界入選者12人,中國也是亞洲入選的唯一一位就是蘇東坡。
11 代表作為《曼哈頓的中國女人》《親吻世界——曼哈頓手記》。更令譯翁欽佩的是,她還是一位極地旅行家,著有多部旅游探險記。
12 必須感謝我的家人,特別是我的妻子王蔭祺。她與我志同道合、同甘共苦三十五載,精心養育兩個女兒,多方面為我分勞分憂,不只生活中給我無微不至的照顧,還參與我多部作品的翻譯工作。在《譯翁情話》里,將對她述說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