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求真、求理與古埃及歷史研究
從法國學者商博良以《給達西亞先生的一封關于圣書體文字聲符字母表的信》(Lettre à M.Dacier, relative à l’alphabet des hiéroglyphes phonétiques)宣告古埃及象形文字(應稱之為“古埃及圣書體文字”)被成功破譯算起,埃及學誕生已有二百年的歷史。二百年的研究歷史讓埃及學從最初的金石學整理閱讀、文物搜集、遺址的挖掘發展成為一門集多學科手段,多技術設備參與的史料學、歷史學、考古學、文化學、語言學各司其職以解決歷史問題的科學體系。這不僅使古埃及歷史的研究成果斐然,對其他世界古代文明研究亦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現代考古學就是皮特里等先驅學者在古埃及與近東的考古實踐中建立起來的科學學科)。中國的埃及學研究從介紹國外研究成果到真正走向科學完成于史學家日知先生。他于20世紀50年代為我國帶的第一批研究生中就有人專攻埃及學,已故的埃及學專家劉文鵬先生便是日知先生的高徒。然而,由于時代的局限,直到1985年日知先生成立古典所才引進國外埃及學學者教授學生古埃及語言文字,之前的研究一直建立在西方對古埃及文獻的解讀基礎之上。1985年至今37年過去了,從學生到教授,已有一批埃及學學者成熟起來。盡管人數很少,但功底扎實,足以將中國的埃及學研究支撐起來。然而,中國埃及學研究成果若放在世界學界領域比較卻顯得沒那么有分量。我們剛剛有考古隊在埃及進行考古,卻還沒有利用任何現代設備對木乃伊進行過病理方面的分析以解決一些疑難問題,我們也還沒有出版一套對古埃及文獻的全面翻譯釋讀的著作,幾乎沒有對古埃及語言文字做過語法學或語義學研究的突破性成果問世。我們有的只是零星的古文獻整理、翻譯、注釋和個別問題的綜述式介紹和評點。
中國的埃及學研究還非常薄弱,但更為嚴重的問題是,如果按照現在的格局繼續下去,絲毫看不出將來會有根本的好轉。如欲改變現狀,一些大問題必須思考。
中國埃及學研究之弱,源于中國埃及學研究的大勢不明。歷史研究一在求真,二在求理。史料學的全部努力就在于盡可能科學地復原歷史的原貌,從而發現歷史發展的科學規律。求真在先,求理在后。求理的深度取決于求真的基礎是否牢固。單就文獻整理方面,西方早已做得全面而細致,為其埃及學求理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古埃及記錄》《古代近東文獻》和多卷的《文獻》等,幾乎將古埃及重要文獻一網打盡。反觀中國,文獻翻譯整理少得可憐。即使有一些翻譯注釋,也大多從英譯轉譯而出,可信程度堪憂。可喜的是《古代文明》雜志創刊以來開辟了“古代地中海”專欄,常有文獻整理、翻譯、注釋的文章刊出。但距建立起埃及學研究的堅實基礎還相差太遠。
造成這種境況的原因很簡單,一是人少,二是觀念之亂。中國專攻埃及學的一線教授只有幾人,副教授也屈指可數。而這幾個人中致力于古埃及文獻翻譯注釋者更少。古埃及語言很難,沒十數年苦讀的執著很難勝任文獻閱讀翻譯工作。而現在又是個學術短平快的時代,費力不討好的事讓僅有的這么幾個人無暇顧及。這就使大多數想在古埃及文明研究中在求理層面做出努力的學者“無米下鍋”。于是,很多人便退而求其次,利用西方人的原始文獻翻譯,或干脆利用西方學者研究成果作為自己求理的根據。古代語言非常之難,加上文體、習慣表達、宗教等原因,讓不懂這種語言文字的學者完全正確理解這些文字的意思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即使有西文的翻譯,很多表述讓人仍不知何意。故此,錯誤屢見不鮮。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造成我們的埃及學研究總體呈低水平徘徊之勢。
因此,埃及學在中國的發展,亟待有一個一致方向的努力。為數不多的幾位埃及學學者需要共同努力建立起埃及學研究最為重要的文獻翻譯整理注釋資料庫,為眾多學者提供研究的可信基礎。
求真求理,求真是埃及學研究的第一要義,求理是埃及學研究的現實意義。理論有大有小,各個層面都有。求真需推理猜想和邏輯思考,求理就更少不得理論的概括總結。然而,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們,求理需要極其小心和科學素養,否則不僅流于膚淺,更會得出錯誤的結論。
理論思考百密一疏。只要一個環節出現問題,整個理論大廈就可能頃刻倒塌。“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中國人古來就有重玄奧輕實驗的傳統,科學理性的聲音一直微若游絲。翻開歷史一查,古來圣者大多文人雅士,鮮有泰勒斯、阿基米德這樣的科學家。之后傳統一脈相承,以文取士,科舉考試,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皆重文輕理。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顛來倒去就是沒有科學的地位。問題倒不是中國一脈相承的傳統沒能讓我們產生太多的科學家。科學家是有的,科學成果也是有的,四大發明不說,單說初唐李泰的《括地志》,明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都上及天文下論地理,然而,我們的傳統中卻一直沒有出現如西方奠定科學發展的古希臘理性精神。古希臘文明對人類的貢獻突出體現在其理性精神對后世的巨大影響。不是說我們中國文明中沒有理性,而是我們中國的理性精神集中體現的是人道精神,是對神而發,是籠統的人文理性。人文理性對社會與文化的發展意義重大,但對自然科學的影響卻并不明顯。自然科學需要有精密的推導和實驗的證明,而這正是古希臘留給西方的最寶貴遺產。人文理性高屋建瓴,博大宏偉,但不精密。科學理性與之相比更精密,更講邏輯,更重實驗。人文理性產生了經史子集、陰陽五行。數理理性、邏輯理性和實驗理性光輝照耀下的科學理性則催生了西方的現代科學。兩種理性,兩條道路,于各方面都有反映。單說文學,西方出現了《海底兩萬里》式的科幻,中國出現了《笑傲江湖》式的武俠。科幻讓幻想開闊思路,用實驗促其實現。而武俠,以玄妙悅人心智,以夢境躲避現實。
回到理論思考這個問題。現在中國學界對理論頂禮膜拜,追求理論的巨大框架,宏大體系,從上到下,統攝一切。然后一切從理論出發,指導實踐。然而,理論是危險的。任何理論還都只是邏輯的推導,對真理的認識,理論還遠沒完成其使命。未經試驗成功的理論無論如何繁雜偉大都是靠不住的。科學的理性包含的不僅有邏輯,還要有實驗。近來偶出科學造假事件,韓國“克隆之父”黃禹錫造假丑聞余煙未盡,中國也接二連三出現類似情況。為什么造假卻可以被《科學》這樣嚴謹的學刊采用呢?這是因為科學實驗驗證極為復雜且需耗費很長時間。理論推導完全正確,沒有任何問題,可實驗就是做不出來,這樣的事情常有。這一方面給造假提供了可能,因為《科學》雜志的編輯無法將每篇論文的數據和實驗都親自做一遍,這是別人花了很多錢,用了很多設備,苦苦實驗了幾年的結果;另一方面恰好說明理論無論多么具有說服力都有可能是錯誤的。科學并不那么簡單,光有復雜的框架,宏大的體系,甚至完美的邏輯推演是遠遠不夠的。中國學者對理論的偏愛其實正是中國傳統人文理性的必然表現,而人文理性距真正的科學還有一大步要走。這一大步就是實驗理性的弘揚。有時候不禁問自己,社會科學離科學還有多遠?其實,狹義的社會科學就是科學。而廣義的社會科學應該指的是人文理性。理論是人文理性中的擎天柱,沒有理論,人文理性便很難站立起來。可一種理論未經試驗證明其正確的時候,只能稱之為猜想。猜想不僅需要靈感、知識和邏輯,更重要的是需要通過實驗理性使之走入科學殿堂。
人文理性具有很大程度的不確定性。人文理性宏大而不精密,粗放而不確定。因為只有框架,只有推理,所以還是科學思考的猜想階段。即使理論非常嚴密,在未經試驗之前實現起來也后果難料。這時候的理論還很難指導實踐取得成功,我們不知道什么地方還有問題,即使一個理論中的上千個環節都無懈可擊,只需一個細節出現問題就有可能出現滿盤皆輸的結果。理論極具說服力,問題是有說服力未必一定可信,更不用談可靠。因為未經實驗的理論尚不具備科學理性,離科學還有一步之遙。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這樣的例證歷史上并不少見。
然而,人文理性具有很強的煽動性、口號性、沖擊性和革命性。回顧歷史,我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理論的確具有非常大的鼓動性。陳勝、吳廣的“死國可乎”與“大楚興,陳勝王”,黃巾起義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都有人文理性的味道。人文理性階段的理論之于社會,最大的貢獻不在于它對一個新世界的創造,而在于它對一個舊世界的破壞。
人文理性是一種哲學。哲學作為人類的古老智慧在現代科學尚未充分發展的遠古啟發人類心智,使人類能深入思考,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哲學是科學的先導。但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哲學的命題一個個被各個學科所攻破。于是,哲學大踏步地前行,去探索科學觸角尚無法涉足的領域。因此,人文理性不應該停留自己的腳步,而應該像一個不知疲倦的行者,一旦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前程,便義無反顧地奔向下一個目標。哲學的腳步千萬不可以停留,否則就會變得可笑。理論是有層次的。初級的理論具有啟發性,但不可信;中級的理論具有可信性,但不可實踐;只有高級的理論才是實驗理性照耀下的真理,不僅具有啟發,還可信,且能夠指引人類走向一次又一次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