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郁如坐在榻上出神,看著燭光漸漸弱了下去,她喚來小春詢問,一問才知亥時都過了三刻,可凌晉還未回來。
心懷忐忑的熬到天明,她遣人去了尚書府衙詢問,去的人回來回話,說是凌晉自昨日入宮后便未回過府衙,應是宮中出了急事。
心中的不安越加強烈,大廈將傾,不知這回又將掀起多少血雨腥風。
凌晉一連三日未回府,這三日,北宣王的大軍抵達城外,將京城團團圍住。
第四日,皇帝自愿退位的消息傳了出來,北宣王不費吹灰之力入了城,登了皇位,成了新帝,改年號泰和。
泰和一年秋,不愿歸順新帝的官員皆被扣押入獄,凌晉在列,隨著他一起被抓入獄的還有郁如。
牢中陰暗濕冷,郁如在那里待了兩天,段席玉才來見她。
五年未見,曾經的少年郎已不復存在,而今站在她面前的是為新帝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將軍,一身戾氣,叫人不敢親近。
百越氣候不比京中,他在那處待了五年,面容已不似當年白俊,黑了些,可他的眉眼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劍眉星目、鼻梁高挺,細細瞧來,他似乎還是他。
只是瞧著她的目光變了。
她眼底多了些黯然的情緒。
“尚書夫人,看夠了沒有?”
他出聲打斷她的注視。
她垂下眼去。
男人盯視著眼前的人,她瘦了,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好,眉眼間隱隱有抑郁之色。
他在心中冷哼了一聲,當初棄了他,還以為她會討到什么好日子,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席玉……”
“夫人當喚我一聲段將軍。”
他面沉似水。
郁如一頓,“段將軍,當年是我對不起你,今日你要如何討還,我絕無怨言,只是我兄長,還請將軍高抬貴手。”
男人嘴角勾起:“你是要為你何家擔下我這殺父之仇?”
她只道一個:“是。”
他幽幽笑了聲:“好,你既要逞這個能,我便滿足你。”
“不過……”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她瞥見他的動作,不自覺地往后瑟縮了一下。
段席玉瞧著她這個動作,頓覺惱怒:“何郁如,我段席玉還不至于對一個羞辱拋棄我的女人念念不忘,你做出這副姿態來,是覺得我非你不可嗎?”
“想要我放過你兄長,你現在就去把你當年對我說過的話,與你那好夫君說上兩遍,我滿意了,就遂了你的愿。”
說罷,他拽過她的手腕,拉著她往牢房外去。
——
再見凌晉,他狼狽了許多,官服被褪,他穿著單薄的白色里衣盤腿坐在地上,見她被推進來,他忙起身去扶住她。
她站正身子,喚了一聲大人。
段席玉就站在牢房外,臉色陰沉地凝視著里面。
凌晉瞟了一眼外邊,目光落在眼前人的臉上,她身體本就弱,如今隨著他在獄中受這一遭,瞧著人都消瘦了一圈。
他心中自責,“抱歉郁如,連累你受苦了。”
她低著眼,壓在心口的話說不出來。
凌晉:“郁如,和離書我已寫好,就在書房的案上,以后你我再無瓜葛。”
郁如愕然地抬眼看他,“大人……”
他目光柔柔,淡淡一笑,道:“我凌晉出身貧寒,三歲喪母,五歲喪父,寄人籬下十余載才考取功名,入了這京城,本以為這一生注定孤寂,卻遇見了你。”
“郁如,這五年能有你陪在左右,我已然知足。”
“但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怨我強迫了你,你不說,我心里卻是明白的。”
“今日,我凌晉便向何小姐賠罪。”
拱手間,他順勢取下她頭上簪著的玉簪,猛地戳向自己的脖頸。
發絲散落的一瞬間,鮮紅滾燙的血液噴涌而出,染紅了郁如的半邊臉。
她被嚇得愣在原地,瞠目看著倒下的人,數秒過后,她蹲下身去捂住他脖頸上的血洞,眼淚混著血落下。
凌晉半睜著眼,動了動嘴,想要與她說話,卻也沒能說出來,他抬起手想在最后一刻摸摸她的臉,手伸到一半,便無力地落了下來,她伸手接住他垂落的手,眼淚簌簌往外涌。
牢房外,男人目光不移的注視著一切,牙關緊咬著,怒氣郁結于胸,他猛地推開門,過去將她一把拉起,從懷中取了一塊帕子,幫她把臉上的血跡擦除干凈。
她垂著眼睫,身體抖動的厲害,于是他把她攬到懷中抱緊。
這時牢房外來了一人,衣著打扮像是個閹人,瞧見這場面嘴里直呼哎喲,“段將軍,陛下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凌尚書不可有事,你竟違背陛下擅自處置,也不怕……”
三言兩語,一頂帽子扣在他頭上,未等那閹人說完話,男人凌厲的眼風掃了過去,“凌晉是自戕身亡,其中緣由,我自會與陛下說明,輪得到你來置喙?”
“可陛下此刻要召見凌尚書,這……奴婢該如何與陛下回話?”
他抱起懷中人,“死人去不了,我這活人去便是。”
說罷,他抱著人大步離去。
郁如受了驚,昏昏沉沉的便在他懷中睡去,待醒來,已不知身在何處,室內有些昏暗,辨不出時辰,只隱隱聽得見外邊的雨聲。
身上染了血的衣物已經被換過,她起身走了出去,門外站了兩個身穿鎧甲的士兵,士兵客氣地拱手請她回去。
闔上門,她在圓桌旁坐下,桌上的茶水已涼,但她還是滿滿喝了一杯。
不知坐了多久,門被打開,兩個丫鬟給她送了吃食進來,看著一桌的珍饈美味,郁如毫無胃口。
見她遲遲不動筷,丫鬟便拿著筷子躬身在側候著,她不接,她便不動。
無奈她只得接過。
吃了沒兩口,門邊出現那人身影,她抬眼看了過去,目光相撞,她低下眼皮躲開。
他擺擺手,兩個丫鬟便躬身退了出去,留下兩人。
男人負手立在她身后不遠處,目光牢牢落在她身上。
她感受到那道目光,斂了斂眼眸,問道:“凌大人他……”
“死了,死透了,陛下開恩留他全尸厚葬,滿意了嗎!”
他語氣又急又怒。
如此,便好。
郁如沉沉地舒了口氣。
眼見她肩頭低了下去,他走到她面前,扶住她的肩,俯身湊近問她:“怎么?心痛了?”
她掀起眼皮看他,五年的辛苦讓他脾氣變得暴躁了很多,而他遭受的一切有她父親、也有她的助力。
她對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