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上來說,劉奇是個面相頗佳的年輕公子,舉手投足間都頗有風度,并不見商賈的精明市儈。蘇平煙能在上香的時候與他生出情愫,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然而現在這個富商之子已經把全盤風度都丟掉了,殺人命案纏在他身上——對方還是郡主的女兒,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
他這一生已經完了。
“我沒有殺平煙……”即便這樣,劉奇還是沙啞著嗓子道,“我真的愛她,我相信她也是真的愛過我。”
“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林昭行平靜道。
“我和平煙在寺廟相遇后,雖則也私下里幽會過幾次,但大部分時間還是靠寫信聯系。”劉奇啞聲道,“前面幾封都還是熱烈的情信,但是之后……突然有一次,平煙在信中跟我說,她不愛我了,她要嫁給吏部尚書的兒子尹烺。
“但是我不相信,平煙之前表現出的一切,都告訴我她并不是一個喜新厭舊的人,何況她是個文靜溫順的女子。你見過蘇平軒大人對么?他們兄妹兩個其實氣質上很接近,都是溫潤而內向的。”劉奇道,“這樣一個女子,且不說會不會喜新厭舊,但她必定是在乎禮教的,怎么會說悔婚就悔婚?”
“她這么做,家里支持么?”林昭行問。
“我不是特別清楚。”劉奇搖搖頭,“似乎郡主是支持的,她之前就嫌棄過我的出身……蘇平軒我不知道,但今天我上門想做最后的努力時,他肯幫我——那么就應該是不支持他妹妹退婚的。”
“你今天來究竟是為了做什么?”
“我只是想當面和平煙談一次,我真的不甘心。”劉奇低聲道,“最后給我寫信的時候那語氣根本不像她,我不相信我所愛的平煙是那樣冷漠的一個人。”
在劉奇說到“根本不像她”時,林昭行的眉梢挑了挑。
“林大人,但無論如何……我總是希望平煙好的。”劉奇低聲道,“我進門時平煙就已經死了,我嚇壞了才沒有做出反應,人真的不是我殺的。”
而一直站在林昭行身后的清寶原地思索了片刻后,無聲無息地出了門。
一個身材高瘦、容長臉兒的丫鬟正看顧著招弟來弟兩個小女娃,府里別的人大多在忙碌別的重要事情,沒人有心思管這兩個小娃娃,只有這個丫鬟蹲在一邊看著兩人玩耍,與此同時眼淚成串兒地往下掉,瘦削的肩膀一顫一顫。
她正淚眼蒙眬時,身邊傳來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給,別哭了。”
丫鬟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側過頭看去,只見一個清秀的小姑娘正蹲在自己身邊,眨巴著細長的眼睛看著自己。
“你為什么這么傷心?”清寶輕輕戳戳她,“蘇平煙小姐是你的什么人嗎?”
丫鬟一聽,眼淚又往下掉,“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鬟,跟了她八年了。”
她打量著清寶,緩緩記起來了什么,“你是林大人帶過來的嗎?那你也是察秋司的人?”
“……”清寶猶豫了一下,回答,“就算是吧。”
她隨口問:“你有什么線索要告訴我嗎?”
她看到這個丫鬟的身體猛地緊繃了起來,那一瞬間,清寶在她身上聞出了極其恐懼的情緒。
丫鬟打量了一下四周,回過頭來時眼睛亮得驚人,仿佛下定了什么巨大的決心。
“你去郡主房間找一本書。”她低聲說。
“什么書?”清寶問。
與此同時,有個婆子路過,把狐疑的目光投到了二人臉上,那丫鬟重重地打了個寒戰,她猛地站起身,驚惶地逃走了。
郡主府很大,下人們來來往往,不過現在基本上都忙著照顧琳瑯郡主,以及聽蘇平軒指揮著處理安葬死者的準備事宜,所以也沒有什么人注意到清寶。
清寶思索了一下,一個小婢女恰好經過,清寶便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她跟著小婢女的步伐摸到了下人居住的院子里,然后,清寶一閃身便輕手輕腳地探了進去。
再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在某個下人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套侍女的外罩衫子,披在了自己身上。發型的話,婢女們大多只挽了一個簡潔的高髻,清寶很快就抬手給自己也弄了一個類似的。
然后演技逼真到驚人的清寶就忙忙碌碌地跑起了小碎步,混入了滿府忙亂的下人中。
跑了沒幾圈清寶就對郡主府的構造有個大致了解了,當一個小侍女端著參湯經過她的時候,她悄悄伸出腿來——
“哎喲!”小婢女直接摔了出去,參湯全潑在了自己身上,清寶忙小跑著上前扶起她,“姐姐姐姐,你沒事吧?”
她作勢回頭,驚叫道:“這塊地磚好大一個縫,姐姐走路怎么也不當心著腳下呢?”
那小侍女懵懵地爬起來,清寶在她臉上看到了一個還沒完全褪去的巴掌印——正是那個一開始要給郡主扇風結果被打了的傻乎乎小侍女。
“參湯是端給郡主的吧?”清寶十分有眼力見兒地道,“姐姐先快去換身衣服吧,我幫你就是了。”
也許是擔心衣裳臟污又會被罵,那傻乎乎的小侍女匆匆地奔向了后院。
清寶小得意地笑了一下,她去廚房端了一盞參湯,直奔郡主屋里。
郡主半靠在床上,一群侍女圍著她,捶腿的捶腿,按頭的按頭,清寶小心地把參湯遞上去,“郡主,參湯來了,您喝一口補補氣吧。”
清寶實在是演什么像什么,聲音語氣模仿得七分像之前那個傻乎乎的小侍女,她又低著頭,一屋子的人各忙各的,沒人注意到她的臉。琳瑯郡主半閉著眼睛,啞聲道:“擱那兒吧。”
“誒。”清寶乖巧地低聲應道,把參湯放在了床頭。
她頭雖然低著,眼睛卻一刻不停地骨碌骨碌亂瞟。
她在琳瑯郡主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本被半壓著的書。
那個丫鬟說話也不說清楚……誰知道這本是不是?
但是清寶不管那一套,她行走江湖,憑的就是小獸一樣又靈又準的直覺。
蘇平煙的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簡單——她家里肯定有鬼。
這個府上的下人是知道些什么的,只是有什么力量阻攔著他們,禁止他們將消息透露出來。
擁有這種力量的不是蘇平軒就是琳瑯公主,但剛剛的接觸中,清寶還要相信蘇平軒多一點。
那么就是琳瑯郡主。
管它這本書是不是,先看看再說!
電光火石間,清寶出手了。
她出手又輕又準,瞬息之間就靠兩個指間把那本書從枕下抽了出來,一點聲音和動靜都沒有——連就靠在那枕上的琳瑯郡主本人都沒有發覺。
而當手觸碰到書的那一瞬間,清寶就知道——自己找對了!
她飛快地把書往自己懷里一塞,低眉順眼然而腳下迅疾地從屋里退了出來。
她一路飛奔,直接奔上了二樓,找到了正在一處沒人的房間里做推理分析的林昭行和李希澤。
“我我我我我……我可能找到了證據!”清寶飛撲在林昭行面前,從懷里拿出了那本書。
指尖從枕下夾住這本書的時候,清寶就明白這本書哪里不對勁了。
它出奇地厚。
因為夾帶了東西。
清寶一抖那書,掉出來快十封疊得很整齊的信。
李希澤目瞪口呆。
林昭行拾起那幾封信,低頭看著,眼中的墨色沉了下去。
“都是劉奇寫給蘇平煙的。”林昭行低聲道,“如果這些信都在琳瑯郡主那里的話,那我有理由懷疑——蘇平煙其實根本沒有收到這些信。”
就在這時,門被叩響了,清寶回頭一看——真有緣,又是那個郡主身邊傻乎乎的小婢女。
她換了衣服后,又被婆子們派來給察秋司的大人們送茶。
“誒,問你一點事。”小婢女倒水的時候,林昭行抬頭問她。
小婢女本來在偷眼看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公子……結果偷眼看到一半人家就突然出聲,嚇了她一大跳,險些沒把茶潑到林昭行的袍子上去,“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放心,不是殺人的事情,就隨便問問。”林昭行禮貌地笑笑,他這個笑容讓小婢女心里瞬間一蕩,簡直想對這個神仙下凡一般的公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家郡主是更喜歡兒子呢,還是更喜歡女兒?”
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小婢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自然是更喜歡公子。”
“小姐么……”小侍女皺皺眉頭,“我聽婆子們說,郡主當年是以為第二胎還是個兒子,才肯再受一遍生育之苦的,哪知道是個女兒,當初可失望了,差一點就想讓人抱走,最后是七歲大的公子很喜歡這個妹妹,哭著鬧著才留下的。”
遠處傳來了招弟和來弟兩個小姐妹的嬉鬧聲,林昭行的眉心狠狠一跳。
“幫個忙,叫你們公子過來一趟。”他溫和地對小侍女說。
小婢女戀戀不舍地去了。
蘇平軒片刻后就趕來了,忙了這么些時候,他臉色愈發憔悴了,用手胡亂抹了一把臉后,蘇平軒在林昭行對面坐下。
“大人可有結論了么?”
林昭行點點頭,片刻后,他低聲道:“令妹并非由別人所殺,而是自盡。”
蘇平軒一驚,抬起頭,“為何?”
林昭行沉默地坐在原地,良久地看著蘇平軒的眼睛,“因為她愛劉奇。”
“那她為何要執意悔婚改為嫁給尹烺?”
林昭行的眸子中,墨色緩緩流轉著,“蘇大人,你忙于公務,很多細節大概來不及細想,我只問你一句——令妹想要嫁給尹烺的事情,是她親口跟你說的,還是別的什么人告訴你的?”
蘇平軒呆若木雞。
片刻后,他一把抓住了頭發。
“蓉兒死后,我便把自己整個人都投入到了公務里,這半年來即使沒有事情要忙,也大多找同僚借酒消愁,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大醉,幾乎沒有和平煙當面好好聊過一次……”這個年輕而溫弱的男人終于意識到了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蘇大人是聰明人,原因自然可以想清楚。”
“我說過的!我說過很多遍的!”蘇平軒眼眶通紅,“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走仕途!不用給我搞裙帶關系那一套!我根本就不需要!她為什么就聽不明白!”
“蘇大人且慢,情緒不要太過激動。”林昭行緩緩親手給他倒了一杯茶,“我還有個問題沒有問,令夫人究竟是因為什么死的?”
蘇平軒怔怔地看著林昭行,眼淚落了下來,“蓉兒生來弟的時候,傷了根本,落下了寒癥……”
“那她生二女兒之前……身體偏寒么?”林昭行道,“蘇大人想一想,尊夫人的身體是一貫不好,抑或是在生完兩個女兒之后才猛然轉壞的?我看來弟很是健康,那么尊夫人生第二個女兒的生產過程可順利么?按理說順利的生產是不會傷到根本的。”
“如果蘇大人對上述問題的答案心里都有數了,并且對事實的真相產生了懷疑的話,那么我只提醒蘇大人一句。”陽光照進來,將林昭行英俊漆黑的眉眼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邊,“生完之后,她坐月子時候的飲食……又是誰給準備的?”
蘇平軒久久地看著林昭行,突然,這個一直溫言細語的男人絕望地大吼了一聲,他跪倒在地上,渾身都在發抖。
“蘇平煙小姐因為情緒郁結,故而上吊自殺,此案的真相就是如此。”林昭行疲倦地捏捏眉心,“琳瑯郡主身體不便,便勞煩蘇大人去察秋司配合坐下筆錄吧,希澤引蘇大人過去。”
待李希澤扶走了哭到顫抖的蘇平軒后,林昭行站起來,疲憊地活動了一下脖頸,轉頭對清寶道:“隨我去看看琳瑯郡主吧。”
琳瑯郡主已經轉移到了暖閣里,炭盆燒得很旺,清寶一進去就被兜頭的暖風悶出了一身汗。
琳瑯郡主大概是倦了,沒留太多人服侍,只留了兩個侍女在一旁捶腿,她自己閉眼瞇在榻上小睡。
林昭行帶著清寶在她身邊坐下,道:“案子已經了結了。”
“可將劉奇繩之以法了?”琳瑯郡主睜開眼睛道。
“事情有些復雜,不宜被外人聽到。”
琳瑯郡主看了一眼林昭行,揮手對兩個侍女道:“你們先退下。”
待到屋里只剩下琳瑯郡主與林昭行、清寶三個人后,琳瑯郡主支著下巴,緩聲道:“林大人但說無妨。”
“我聽說吏部尚書尹大人出身寒門,為官很剛直,不喜歡因為和權貴沾親帶故而當官的屬下,總覺得他們是尸位素餐。”林昭行緩緩開了口。
“那是無稽之談,尹大人年紀大了腦子轉不過彎來而已,平軒出身貴族是不錯,但他有今天的職位全是憑自己的才華和努力,與家世并無半分關系。”琳瑯郡主也不惱,平聲靜氣地說。
“但是作為母親,郡主甘心他只是一個侍郎么?”
“林昭行,你什么意思?”琳瑯郡主勃然變色,怒道,“我看在察秋司的份上給你三分薄面,你不要不知好歹!”
林昭行看著她,恍若未聞一般平靜道:“所以在知道尹大人的兒子尹烺對蘇平煙頗有好感后,你立刻動心了。”
“你逼著蘇平煙悔婚嫁給尹烺,她不答應,你就切斷她和外界的聯系,冒充她的筆跡給劉奇寫信。”林昭行淡淡道,“兒子才是最重要的,女兒么,平時也就算了,必要的時刻是一定要犧牲了來給兒子鋪路的,對么?”
琳瑯郡主咬牙看著他,“血口噴人!難道你以為是我殺了女兒么?我一個身子羸弱的老婆子,哪來殺人的力氣?”
“郡主不必激動,我沒說是你殺的——蘇小姐是自盡的。”
琳瑯郡主猛地啞了聲,她死死盯著林昭行,鼻中噴出粗氣,空氣中彌漫著久病老人的腐朽氣息。
“你今早發現她由于過于絕望而上吊了——當然,是被你逼死的。”林昭行面無表情,“嫁給尹烺的事自然是黃了,心念電轉間,你想到了最后榨干她價值的辦法,你把板凳這樣的東西全都收起來,抹掉她是上吊自盡的證據,又威脅知道此事的下人一概不許向其他人透露消息,連蘇平軒也不能。
“接著你托人以她的口吻叫劉奇過來,說是最后談一次,為的就是讓劉奇染上殺人的嫌疑。劉家是晉南首富,這樣,他的父親為了保住這個最疼愛的小兒子,勢必要上門求情,到時你可以索要一筆巨款。我說的沒錯吧?”
琳瑯郡主停了片刻,竟然緩緩笑道:“不錯。”
“兒子才是最重要的,女兒么……”她輕笑著搖搖頭。
“可是你真的愛蘇平軒么?你愛他的方式是他想要的么?”林昭行冷然道,“蘇平軒為官清白,根本不想用婚娶的方式來搞這些歪門邪道,他難道沒有告訴過你么?以及……你難道能告訴我——他妻子的死與你無關?”
琳瑯郡主打量著林昭行,片刻后,她大笑起來,“是啊,林大人如果想聽我承認,那我承認了又如何?”
“李蓉的身體是有問題的,我找太醫看過,太醫說她身體有虧,陽氣不旺,這輩子很難生出男孩兒來。”琳瑯郡主冷漠道,“不能生兒子的媳婦,留著做什么?我勸過平軒很多次,他就是不聽,對我說他和李蓉是真心相愛,即使沒有兒子也愿意攜手一生。可他還年輕,他懂什么——沒有兒子怎么行?那是香火!他想要斷子絕孫么?!
“平軒不懂事,但我不能不懂,我原本要他納妾,但是他死活不愿意,說一生一世只愛李蓉一個人,最后竟然以絕食來反抗——可見李蓉不但生不出子嗣,還是個不賢良的妖精,平軒不知道被她下了什么蠱,這眼里居然再容不下別的女人了!
“所以李蓉決不能留,我找太醫開了服藥,從她坐月子的時候就混在她的飲食里了。”琳瑯郡主緩緩道,“如今我承認了,又能怎樣呢?”
清寶清晰地看到,林昭行墨色的瞳孔仿佛結了一層冰。
“平煙是自盡的,我又沒有動手殺她,察秋司難道還能治我的罪?至于李蓉——事情都過去大半年了,所有的證據該消滅的都消滅掉了,何況,李蓉出身不高,你覺得皇上有可能因為這樣一個已經死了許久的平民女子,賜死我這個照顧過他的親姑婆么?”
“林昭行,給你三分青眼,你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真以為自己是侯爺,和我們這些人都是親戚么?你做夢吧!”琳瑯郡主得意地冷笑起來,“我告訴你,私生子永遠是私生子!”
“林大人,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琳瑯郡主呵呵冷笑,“我知道你的秘密。你……和你那個骯臟的母親的,秘密。”
林昭行的身體緊繃得像一張弓。
“本來我也是要去找你的,但是既然你撞上來了,反倒省卻了我許多功夫。”
琳瑯郡主低聲道:“林昭行,埋藏著這樣的秘密的人,難道也想在京城裝作渾然無事地一直平安生活么?”語氣帶著隱隱的威脅。
“你們管它叫什么,盜門……對么?”
林昭行看著她,神色莫辨,嘴里的語氣卻突然恭敬了起來,“你想要什么?”
“真上道啊。”琳瑯郡主滿意地笑了,低聲道,“你母親留下的……財富。”
“你從哪聽說的?”
“還瞞著我呢啊?”琳瑯郡主笑,伸出蒼老的手指拂過林昭行英俊的眉眼,“我自有我的渠道。
“盜門的手里有一張大網,所有黑暗的、隱秘的、見不得光的交易都在其上進行,掌握了這張網,就可以掌握普天之下超過一半的財富。而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標示著得到這張網的辦法,我說得對么?”
林昭行沉默不語,半晌后,他低聲道:“不是,琳瑯郡主想得太多了。”
“是么?是我想得太多了么?”琳瑯郡主呵呵地笑起來,“無妨啊,只要你將你母親留給你的東西交給我,我自然知道我有沒有想得太多。”
林昭行低聲道:“交出來的話……郡主就可以幫我保守秘密么?”
“自然。”琳瑯郡主笑起來,“你這樣的年輕人我是最喜歡的,長得又俊美,性格又懂事。”
林昭行猶豫了一瞬,從腰間掏出了一個烏木的牌子,放到琳瑯郡主手里。
那看上去只是樸實無華的烏木,但是仔細看去,無數道金色的紋路隱隱埋在其間,一閃而逝的光芒在烏木中滑過,使它看上去像一塊墨色的水晶。
琳瑯郡主的呼吸猛地急促起來,她的臉上泛起了激動的潮紅。
雖說名義上是皇帝的姑婆,但那一點童年的情分也不可能支持皇帝給她金山銀山。
而郡主素來追求奢華,這些年來府上早就入不敷出,朝廷上的風氣又逐漸被整頓,越來越多出身寒門的清官并不搭理她賣弄權勢的那一套,縱然頂著皇親國戚的名頭,她也只覺得自己的日子愈發地難過起來。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有了這塊烏木牌,天下的財富之門都對她洞開了!
她怎么可能不激動!
“所有的秘密都記錄在這上面了,請郡主過目。”林昭行低聲道,臉上是極為恭敬的神色。
“我怎么……怎么看不到?”琳瑯郡主使勁兒地揉著昏花的老眼。
“是用極其特殊的手段記錄上去的,燭光下無法顯形,只有在強烈的自然光下才能看到。”林昭行看了一眼窗外,“現在太陽還在天頂,光線是足夠的,要我扶您出去么?”
還沒等林昭行伸出手,琳瑯郡主就急不可待地一把推開他,握緊木牌跑出門外。
“這……這是什么意思?是地名么!我看懂了!”大雪反射著陽光,天地間亮得刺眼,琳瑯郡主毫不費力便看到了烏木牌上的金字,“可是這連起來又是什么意思?林昭行,快過來給我解釋一下!”
林昭行緩步走到她面前,站定,低聲道:“意思就是……”
他不再說了,因為琳瑯郡主臉上的潮紅已經紅到了詭異的地步。
琳瑯郡主抬起頭看著他,片刻后,她意識到了什么。
然而已經晚了,烏木牌掉在地上,琳瑯郡主猛地倒了下去,她捂住心口,痛苦地在喉嚨中發出嗬嗬的聲響,她伸手指著林昭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想到什么,伸手去自己腰間拿一個小瓶,然而她的手指太顫抖了,那個小藥瓶脫手掉在了地上。
林昭行彎下腰去,把烏木牌撿起來,在干凈的雪上蹭了蹭,掛回了自己的腰間。
與此同時,他穿著官靴的腳仿佛不經意地動了一下,輕輕地碾住那個小藥瓶。
琳瑯郡主瞪著他,雙目赤紅。
踢開它,這個殺了自己的兒媳、逼死自己女兒的毒婦就要心疾發作死去了。
法律處置不了的,就讓我來處置。
一瞬間,似乎有一股無形的龐大力量從林昭行身體深處的某個角落噴薄而出,所有的血都沖向他的大腦。
林昭行垂下雙眼,也許是清寶的錯覺,那一刻她恍惚覺得他被濃密睫羽覆蓋的眸子黑中泛紅,依稀是邪氣與狠厲凝結成的血光。
林昭行的腳尖碾住那個藥瓶,那顆很早以前就種在他內心深處的黑暗的種子,此刻生根發芽,長出一朵含苞待放的罪惡之花來。
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手心已膩滿汗水。
無邊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輕輕地笑起來:“昭行,你終于還是踏過了那條線,變成了我期待的樣子。”
林昭行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從清寶的角度來看,那一瞬間他漆黑的眼睛里閃爍著從未有過的脆弱。
仿佛有什么力量裹挾著他,要帶著他向深淵沖去。
清寶忍不住沖了過去,一把扶住林昭行的手臂。
林昭行側過頭來看著她,四目相對,一個的眼睛里的黑暗噴薄欲出,另一個的眼睛清澈無瑕。
林昭行突然覺得心頭那口血氣無聲地頓了一下。
視線在一瞬間變得清明起來,仿佛靈臺里,理智猛地閃出了一線光亮。
他抬起腳,站到一邊,臉色蒼白地低聲道:“給她。”
他的樣子太過可怕,清寶不敢遲疑,連忙蹲了下來,撿起藥瓶,把里面的藥倒到琳瑯郡主口中。
琳瑯郡主的臉色本來已完全青黑,她全靠求生的本能拼命吞下那些藥后,臉上的青色終于漸漸淡了下去,只是仍然是一種不復人色的蒼白。
她錯了,她根本不了解林昭行,她之前只以為他是察秋司的掌司使,除了破案以外對別的事情都很懶散,并沒有太多的本事。
然而剛剛的那一瞬間琳瑯郡主才知道,自己放出來的是一尊邪神,她不該招惹他的,她的能力手腕遠遠在他之下。
林昭行蹲下來,看著琳瑯郡主,“你做過的惡,我都告訴蘇平軒了,怎么抉擇是他的事情,但是如果以后你再有這樣的舉動,不管你是誰,察秋司和你斗爭到底——至于我母親的東西,很簡單,你覺得你有拿它的命,就再來找我要。”
琳瑯郡主看著這個年輕人黑到深不見底的眼睛,緩緩地戰栗起來。
說完這幾句話,林昭行猛地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院外,直接向前走去。
“林昭行!”
清寶在背后大喊道。
林昭行沒有回頭。
京城的人們都流傳,琳瑯郡主痛失愛女,受了太大的刺激,打那天起精神上就有些不正常了,總是無端覺得有人要殺自己,嚇得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而據說她之前在家中的專斷早已引起了孩子輩的不滿,有與劉奇交好的人將口風帶出來,說琳瑯郡主的女兒其實是被她自己逼死的。
而那一日她唯一的兒子蘇平軒從察秋司回來后,就一聲不響地抱起自己兩個年幼的女兒,叫貼身的小廝收拾了亡妻的遺物后,在琳瑯郡主的嚎啕聲中走出了郡主府,再也沒有回去過。
是夜,京城大雪。
清寶趴在窗戶上往外看,紛紛揚揚的大雪里,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沉默著坐在院子里,大雪幾乎要把他覆蓋成一個雪人。
一把傘猛地在身邊撐開,已經成了雪人的林昭行回頭望去。
清寶站在他身后。
“你不用跟我說話。”清寶小聲道,“我不是來問你是怎么回事的,我就是來給你打把傘。”
林昭行沉默片刻,突然低聲道:“你沒看錯,我當時的確想殺琳瑯郡主。她有心疾,最忌諱的就是大熱之后突然轉涼,我就設計讓她突然從溫度極高的暖閣轉到剛下過雪的室外,再加上情緒大起大落,必死無疑。”
清寶低著頭沉默,片刻后她剛要開口,就被林昭行打斷。
“小蜻蜓,”林昭行低聲道,“你不用安慰我。”
清寶愣了愣。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確實想要作惡。”
清寶沉默,林昭行低聲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他看著天地間的大雪,本來他沒有打算和任何人分享這個故事。
但現在一柄傘撐在他的頭頂,讓他莫名覺得這蒼茫冰冷的天地間,自己有了一個小小的容身之所。
“從前有個小男孩……”
從前有個小男孩。
他母親生下他后身體就不好,因此很多時候是一個男人負責帶他,小男孩也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因為男人似乎掌握著易容術,每次出現都是以不同的臉孔,聲音甚至也會微微調整,只有他教給小男孩的東西始終不變,讓小男孩知道自始至終看管自己的是同一個人。
“你想不想馴服這只大鷹?”
男人低頭問小男孩,小男孩興奮地點點頭。
“那你就要磨去它的銳氣。”
“怎樣才能磨去它的銳氣?”小男孩揚起頭問,他生了一張輪廓很好看的臉,臉上還滿是天真稚氣。
“要叫它對自己的力量感到絕望,還要讓它失去精神的支柱和信念。”男人笑了笑,將兩只毛茸茸的東西放到小男孩手里。
“小鷹!”小男孩高興地叫了出來。
原來鷹的寶寶是這么小的,一點也沒有它們的媽媽那么威風凌厲,小鷹寶寶軟軟的,小小的,在男孩的掌心里蹭來蹭去,張著嘴巴要吃的。
男孩一點都不去想馴化大鷹的事情了,他逗著自己手里的小鷹,被它們弄得手心癢癢的,不停地笑。
“可愛么?”男人問。
“可愛!”
“記住這感覺,人在一開始都會對有著美好形態的東西感到眷戀,想要去保護、不忍去傷害。世人管這叫仁義,但它的實質其實叫懦弱。”
他拉著小男孩走到關著大鷹的籠子前,大鷹盯著他們——它的孩子在小男孩的手心里。
“還想馴服大鷹么?”
小男孩猶豫了一下,委實說,有了小鷹之后,他現在對大鷹的興趣不是特別強烈了。
他猶疑著搖搖頭。
男人嘆了口氣,似乎在失望,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也記住這感覺——人總是容易被形形色色的東西吸引,忘掉一開始的目標,這是人的惰性,而我們終其一生,就是要擺脫這惰性,永遠記得最開始、最純粹的目標。”
他溫柔地抱起小男孩,放到自己腿上,有力的大手輕輕虛扶在小男孩的手邊。
“孩子,我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有很多虛無的條條框框,世人稱之為法律,或者道德,絕大部分庸人一生都被這條條框框束縛,活得碌碌無為,只有看破這些條條框框的人,才能夠成為真正杰出的人。
“換句話來說,只要能夠實現最初的目標,你不要……畏懼使用任何手段。”
男人的手掌猛地收緊。
小男孩愣了一秒才意識到他要做什么,因為手里的小鷹嘶聲尖叫起來。
“不!!不要!!!”小男孩跟著尖叫起來,“不!!!”
然而男人的手毫不留情地收緊,任憑男孩怎樣反抗、怎樣掙扎,這收緊的過程都不可抗拒。
瞬息間的過程仿佛地獄。
小鷹不再嘶聲尖叫了。
男人松開手,男孩木然地垂下手臂,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眼睛里掉出來,鮮血從男人的手上流淌下來。
大鷹看著自己的孩子的尸體掉在面前。
男孩雙目空洞,如同自己死過一次。
“永遠都要記住這種感覺,這就是世人常說的死亡,大多數人畏懼它,但你不要怕,今天的這一課會教給你,死亡只是個短暫而又平庸的過程,尤其是當它屬于除你之外的生命時。”男人平靜道,他滿意地笑笑,“如果世人稱此為作惡,那我希望你是個敢于去作惡的人。這樣的你,終將凌駕于這天下的規則之上。”
清寶良久地站著,許久,她才意識到自己舉著傘的手臂已經僵了,大雪的天氣,她的背后竟然出了一層汗。
恐怖。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詞語。
一個以這種方式被教育大的孩子,他心里會埋著怎樣的罪惡火種?他最終會成長為什么樣的人?
片刻后,她輕聲問:“這個小男孩……是你么?”
良久的沉默。
在清寶覺得天地間的雪花都為這沉默而靜止時,林昭行低聲開口,他的聲音沙啞仿若帶血:“是我。”
“琳瑯郡主快要死的那一刻,其實我很恐懼。”他抬起頭,傘上一點雪花掉進他的眼睛里,飛快地融化開來,“我覺得……逃了這么多年,我終于還是沒逃出他想讓我成為的樣子。”
清寶想了想,她緩緩道:“我不會安慰人,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我是個好人么?”
林昭行低聲道:“當然。”
“為什么?”清寶道,“我是個賊。”
林昭行彎彎唇角,勉強笑了一下,“是,但如果你是個壞賊,見我的時候不該那么落魄。你有足夠的本事,只要你想,你就可以過很好的生活。但是你沒有,我想是因為原則,只這一條就可以判斷你是個足夠好的人。”
清寶笑起來,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彎彎的縫。
片刻后,她停止了笑,臉上的神情變得認真。
“林昭行。”她舉著傘繞到他的面前,“你有足夠的智慧,只要你想,你也可以過很好的生活。”
而不是在這個空曠的宅子里畫地為牢。
那一瞬間清寶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個宅子是這樣的空蕩和寂寞,為什么林昭行笑起來的時候眼底永遠有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他究竟有一個怎樣的童年?
“余下的我不多說了,你過去的事情,如果不想給我講的話,我不問。”清寶道,“但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你相信我么?”
他們對視著,兩個人都有著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瞳孔里都倒映著漫天的大雪。
片刻后林昭行輕聲道:“嗯。”
清寶笑了,她的鼻尖離他很近,呼出一口輕輕小小的白氣。
“我也相信你,你是個好人,以后也會一直是。”
林昭行舉過傘,清寶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走進屋里。
他們的身后,純白色的雪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