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光緒二十四年,廣州城內白蓮教的活動日益猖狂,打著“扶清滅洋”的口號在街上游蕩擾民,稱自己刀槍不入。
岑家階疑惑是什么法術,悄悄在隊伍里抓了兩個教徒回來問話,未及開口,那兩人便嚇尿了,岑家階嫌棄得要死,問道:“不是刀槍不入呢?”
兩人皆答:自己法力尚淺,還沒有練成大師兄的神功。岑家階自是不信,派多人觀察,發現不過是裝神弄鬼騙些錢財,廣州人揾食大過天,多本著破財免災的想法,買兩張符,趕緊送游行教徒離開。
阿寧生產時得洋人相救,自此交上了洋人朋友,時常帶著棠棠去博濟做義工,嫌裙褂繁瑣不便勞動,便開始著西式長裙。
那日歸家,走入一條狹長小道,突然店鋪都關了門,行人也四處散去,阿寧心里奇怪,廣州官府甚是務實,不以官威壓人,這是何人出行,竟然引起關市,行人逃散呢?
阿寧正在疑惑,突然涌出一群人,穿著白袍,打著五顏六色的旗幟,寫著有太上老君、齊天大圣、觀音娘娘,關老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阿寧心里咯噔一下,不好,遇上白蓮教!
此時已經無路可逃,眼看被他們逼到墻角。
“是個假洋婆子!”有人叫囂。
“打死她!連那個小洋鬼子,一起打。”
阿寧和棠棠驚駭萬分,棠棠叫道:“你們!我爹可是……?!?
阿寧連忙捂住棠棠的嘴,強裝鎮定道:“我買過平安符了,今兒可以再買,明兒你們來鋪面,我也買?!?
“洋婆子,你洋氣太重,一兩張符如何鎮得住你!我看啊,你跟兄弟們回總壇,得大師兄親自作法才能解了你心中的妖魔?!?
“大哥,真要送給大師兄嗎?這洋婆子生得靚啊!”旁邊一個尖嘴猴腮得湊上來,“兄弟們也有法力……?!蓖帲荒樢Α?
棠棠怕得要死,緊緊抓住阿寧,哭著喊娘。
見兩母女慌張恐懼,這些人更是肆無忌憚,張牙舞爪,欲強擄人。阿寧喊道:“別過來,我們可是武將家眷,若是我們有個閃失,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看看看看,這個假洋婆子還在替我們操心呢?”一群人哈哈大笑,面目猙獰。
他們還在靠近,臉上笑得張狂,令人不寒而栗。
阿寧已經退無可退,突然摸到后面的一排竹子,心里有了主意。
阿寧突然掀開那些竹子,一瞬間便嘩啦啦倒下來,巷道狹窄,擋住這幫匪徒的路,前面的幾個都被滾來的竹子絆倒,先倒地的又絆倒后倒地的,阿寧趁著亂,拉著棠棠便跑。
“抓住她們,別讓她們跑了!”最先爬起來的人開始追阿寧母女。
棠棠也不敢怠慢,撒開腳丫子就跑,可跑著跑著,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棟別墅的影子,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喊:“棠棠!”一瞬間畫面又消失了。
棠棠顧不了這么多,仍是跟著阿寧跑,眼看就要被追上,突然闖出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鳴槍示警,這才一時間阻退眾人。少年背上棠棠,拉著阿寧,“快跑!”。
果然后面的人又追了上來,阿寧不敢放慢腳步,但有這個青年,倒是心安了許多。
“前面就是軍營,往軍營里面跑?!卑幒暗溃钢胺降拇鬆I。
后方的教匪見三人要進軍營,立馬后退,做了鳥獸散。
岑家階正好走出來,見到披頭散發的阿寧,尚是驚魂未定,連忙一把抱住,“阿寧!”
“家階,……?!卑幪栠罂?,“差一點就見不著你了。”
“棠棠,棠棠呢?”阿寧這才想起來,頓時慌張起來。
“在在在,世元背著呢!”岑家階拉住阿寧,“沒事,已經安全了。”
“世元?”阿寧倒是沒有認出來,眼前的青年已經有了英武之色,神情剛毅,完全不似記憶中的少年。
岑家階趕緊把棠棠從世元背上接下來。
“娘……。”棠棠此時才哭出聲來,剛才都嚇傻了,被世元背著一陣風似的跑,也沒有回過神,現在回到岑家階身邊,害怕、委屈,一涌而上。
“棠兒,別怕,爹在。”岑家階哄著棠棠,“爹像你保證,在不會讓我的棠兒受委屈了。”
“爹,得虧了這位叔叔?!碧奶闹钢涝?,“爹,你多賞他些東西吧,今天他救了我和娘。你都沒看見,那些人多可怕,還要抓我娘?!?
世元一下就被噎著了,居然被棠棠喊成叔叔,不知道以后會不會被她嫌老,他也不知道家里為什么給他定個這么小的新娘。若干年后,…….,若干年后又會發生什么事情呢?兩家的婚約還會履行嗎?世元笑笑,只是覺得棠兒有趣。
“棠兒,他可不是叔叔,他是世元,是爹的朋友的兒子?!贬译A耐心解釋。
“既然如此,你在廣州多待些時日吧,我們廣州,景色美,食物也好吃。”棠棠盛情邀請。
“棠棠,世元有要事在身,不能耽誤,日后得了空再來看你。”岑家階替世元回絕了棠棠。
“伯父?”世元不滿,“我……。”
“明日便有船,一早我親自送你?!贬译A又對著棠棠說,“世元在德國留學,等學成了,自然會歸國。到時候再見也不遲。”
“好吧?!碧奶膯柕?,“你怎么沒有辮子,你也是軍人嗎?我們這里,只有我爹的兵沒有辮子,其他人,連我爹也有辮子。”
“在國外,有人笑我們像大姑娘,便剪了。我也是軍人,辮子不適合戴軍帽,也不利于作戰?!笔涝J真回答。
“世元,晚上留在軍營吃飯,我有話跟你說?!贬译A又差了副將,“送夫人和三小姐回去吧。”
“棠棠再見?!笔涝獢[了擺手。
“實在沒有想到,廣州竟然也亂成這樣。這些不過是幾個有狼子野心的人,一路上糾集起來的烏合之眾,廣州兵力充足,伯父為何不下令清剿,以絕后患?”世元見棠棠母女出了門,便急急問道。
“朝廷有令,稱其為義士,只可撫不可打,總督大人看著騷亂的街道束手無策,我也是沒有辦法?!贬译A苦惱不已,今日阿寧和棠棠涉險,更加痛恨這群假模假樣的禍害。
“伯父,義士們都刀槍不入,如果不敵刀槍,恐就不是義士了?!笔涝Φ馈?
岑家階眼前一亮,“你小子!怪不得老沈把他們趕出了山東?!?
岑家階次日親自“押送”沈世元回德國,回營當即召集將領,宣布即日起,每日遣數十人做一隊,攜洋槍巡街,若見濫殺無辜的,劫掠民眾家產者,必須嚴懲,必要時可殺之。若真有刀槍不入者,帶回來厚厚款待,那是朝廷的義士,不可怠慢,若不是,則是混入義士隊伍的潑皮無賴,死有余辜。”
自此廣州城內安靜了許多,岑家階又以天氣炎熱、病蟲滋生需消毒為由,幾次清掃白蓮教設壇之處,不過幾月,這些匪眾便銷聲匿跡。
市民歡呼,大熱天也舞起了獅,先前深受其苦,尤其是沿街商販,終于不用日日被強迫買平安符,如被搶劫一般。
總督幾番上門致謝,岑家階大笑:我與大人本是一體,守護百姓,你我本職,何來謝謝?只是朝廷如今,亂了章法,恐怕還有大亂,受苦的總是百姓,望大人早圖謀之,防范之。
自戊戌年后,皇上便風雨飄搖,老太后又立了大阿哥,以繼皇位。白蓮教出了山東,并未消停,山西、河北、天津等北方省份迅速被蔓延,均遭荼毒,百姓不可言“洋”字,否則殺身之禍說來就來。
岑家階搞不懂朝廷的做法,但于帝位上廢舊立新一事,深感不妥,那大阿哥算是皇上的侄子,長得丑,嘴巴外翻,說話如豬拱食,不學無術,泱泱大國,如交予此人,實乃置天下百姓于不顧,岑家階脾氣上頭,不可再忍,直接上書反對。
老太后自然是被氣得夠嗆,改立大阿哥,洋人不滿,內臣反對,自己怎么說話不管用了?岑家階果然不是個安分的,趕緊給我“開缺回京述職”。
岑家階猶豫再三,如今大阿哥的爹,與白蓮教勾結,濫殺無辜,自己顯然是他們的對立面,回京實在是過于冒險,但身為臣子,又不能不聽朝廷的命令。
阿寧聽聞朝廷旨意后便無心生意,每日淚眼汪汪,生怕岑家階一個意氣用事回了京城。
”阿寧,我天天勸人惜命,自己又怎會去送命?”岑家階安慰道。
“那你為啥要反對那個大阿哥?”阿寧不解。
“阿寧,身居官位,心中不能沒有百姓,當年我父親,以身犯險,我娘何嘗不心如刀絞,但得了朝廷的俸祿,這俸祿又是從百姓碗里拔出來的,如今百姓活不下去了,我們吃百姓飯的人還不出來替百姓說句話,那不是忘本嗎?”
“但是阿寧,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我比任何人都惜命,我答應你,一起看著孩子長大,送棠棠出嫁,沈世元那小子不是個好人,我得替棠棠看好了?!?
“你…..?!卑幤铺闉樾?。
如今夫妻已經做了十余載,阿寧一顆心全在他身上,過去他常常想,若有這么一天,得到阿寧的心,自己必定是死而無憾,后來才發現,越是阿寧在意自己,自己越要惜命,否則留阿寧在世間孤獨寂寞,他即便在九泉之下,又如何瞑目。
岑家階想了個折中的辦法,一溜煙跑到上海,便不動了,只說是路途勞累,惹上重疾,無法前行。老太后不信,差人去看,回報:岑家階面色土黃,搖搖欲墜,已不得行。
真假又如何,老佛爺無可奈何。
此時,不僅直隸一帶,就是京城,也被烏合之眾霍霍得不成樣子,毀鐵路,拔電燈,除了刀槍不入,白蓮教還稱法力無邊,手指一點,輪船不動,槍炮失靈,更有那黃蓮圣母,率一眾年輕女子,手持紅燈籠,說是能一躍入半空,揮揮手,便火光四起。
岑家階嗤之以鼻,聽德國西門子交付了一輛有軌電車卻被毀掉,更是氣得胡子發抖,又說使館洋人被襲擊致死,無辜百姓沾“洋”便招致殺生之禍,接著仗義直言的五位大臣血染菜市口,岑家階心情灰暗之極。
老太后現在是恨毒了洋人,指望著這幫自稱會妖魔法術的家伙幾句咒語送他們回西天,也真是昏了頭。
朝廷更是風聲鶴唳,一句“不可輕信妖言”,“臣主和”,“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便能丟了腦袋。
岑家階在上海滯留,接沈一章電報,稱王八羔子沈世元溜回國來,不日到達上海,請岑家階務必阻攔。
離上次歸國不到一年,沈世元居然又跑回來了!岑家階深知沈世元是個桀驁不馴的,一般人奈何不了他,自己不過是打著未來岳父的旗號,與沈世元周旋。沈世元要是死了,棠棠豈不是望門寡,女孩子沾上這么個名聲,可不得了。
岑家階算準日子,帶親衛前往碼頭攔截,不料守到天黑,也未見人影,手下士兵也困惑不已,明明一個個盤查,如何讓沈世元在眼皮子底下飛了,這時一人送信給岑家階,打開一讀,岑家階氣得拍大腿:小兔崽子,王八羔子,沈世元化妝成碼頭的搬運工人早跑了,說去了天津防衛陳士列軍中。
沈世元之所以一意孤行,實乃為自己姨娘弟弟報仇。姨娘弟弟與世元年紀相仿,從小一塊長大,此番自山東回京,不過攜帶幾本西洋醫書,被白蓮教搜到,硬說他通敵,是二毛子,他的書童是三毛子,兩人都被綁在樹上,用刀割,那刀又鈍,隔了一刀又一刀,全身血流盡而死,慘不忍睹。待二人斃命,這幫匪徒搶了他們的馬匹和銀兩。
惠姨娘是旗人,雖然家族榮耀不同往日,但也是皇室旁支,又連著沈一章,此事也就成了一樁大事,鬧的沸沸揚揚。普通人聞之膽戰心驚,狡詐者聞之,毒計暗生。
惠姨娘哭得死去活來。這日,沈世元恰巧偶遇一老鄉,聽聞此事,怒不可遏,立刻回國,要替舅舅報仇,不滅團匪,誓不為人。
“沈世元,我的小祖宗啊,你跑我這里來干嘛?”陳士列聽下官來報,急得要哭,自己本是腹背受敵,已經是把腦袋系在了褲腰帶上,若是沈世元在這有個閃失,沈一章也不會放過他,“打仗不是鬧著玩的,槍彈不長眼,您是沈少爺,沈大人的公子,大把的前程等著您,我求求您,走吧?!?
“陳大人,我生死與你無關,我要替我舅舅報仇!”沈世元一腔怒火呼之欲出。
“世元吶,你聽我說,惠姨娘不是你親娘,她弟弟也不是你親舅舅。你至于嗎?”
“陳大人,這天津百姓各個都是你的家人嗎?”沈世元問道。
“當然不是,世元,這個時候,你就別有的沒的了?!标愂苛芯筒罟虻厍笏?。
“那你為何而戰?”沈世元逼問陳士列,“因為他們都當你是父母官,說你愛民如子?!?
“我父親是鎮守一方的大員,也是父母官,我身為他的兒子,我也不是孬種?!?
“于私,惠姨娘不是我親娘,但養恩大于生恩,她的弟弟自然是我的親舅舅,他死得凄慘,我不會放過這些兇手?!?
“交給我好不好?我一定替你手刃這幫殺舅仇人。”
“陳大人,前幾年我在廣州,見了如菀如蓮,兩位小姐冰雪可愛,她們當誰是父母?是寧伯母!如果岑家父母有事,即便告訴她倆非寧伯母所生,我想如菀如蓮也不會坐視不理。至親之仇,怎可假手于他人?”
陳士列沉默半晌,扶著沈世元的肩膀:“世元,聽我指揮。”
岑家階不放心世元,秘密出行,追著來了天津。阿寧得知,更是慌了,又聞母親生了惡疾,兩頭牽掛,一狠心,未跟岑家階商量,便帶著棠棠也來了天津。阿寧財大氣粗,直接借了外國兵船,與岑家階幾乎同時到達。
岑家階甚是無奈,但能與阿寧重逢,總是歡喜。
“如菀如蓮呢?”岑家階問道,“怎么單單帶了棠棠?”
“你問棠棠啊?!卑幧跏菬o語,“本來一個不帶,都說得好好的,不成想那日上船,她比我還早?!?
“哦,是嗎?”岑家階看著一旁吐舌頭的棠棠,“這么調皮啊?”
“我不想離開娘。”棠兒撒嬌。
“再過兩三年就要出嫁了,怎么還跟孩童一般?”岑家階笑道。
“爹,我才不要嫁人,我就要跟我娘一起。“棠棠害羞,“我有好多要做的事情,我還要當大夫呢!”
“你貿然回京,學業怎么辦?”岑家階打趣,“遠大志向也敵不過和你娘撒嬌。”
“爹,才不是呢!”棠棠連忙說,“瑪希修女給了我推薦信,讓我去幕貞女校借讀!”
“哦,看來棠棠為了跟娘回京,做了充分的準備啊!”阿寧有時候覺得棠棠,特別像疏清,大膽心細,做事如男子一般果斷,從不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