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辯經論道之事,從來都是哪一方先急、先失去了冷靜,哪一方就落入了下乘。
不管對方是不是真的是因為辯不過對面才急的,至少在一眾旁觀者的眼里就是因為這樣。
而李乘風會急么?顯然是不會的。
先不說《常清靜經》的強制冷靜效果,李乘風對于辯經論道這種事情,早已經很習慣了。
他以前在李家村的時候閑著沒事就喜歡和青辭扯這個扯那個,說是胡亂瞎掰也好,多少有那么些意思的。
即便是現在李乘風覺得自己那個時候其實很蠢。
就好像是一個剛剛才學會說話的人就急著去和人家討論名著文章,是個很傻逼的行為,但至少也算是有了經驗,哪怕只是和人扯嘴皮子的經驗。
何況他剛剛說的也不是胡亂瞎掰一通的話,《常清靜經》是玄門正統之經典,也是真正的「道德」之言。
他以《常清靜經》之中的「道德」之言去辯倒對面口中所謂的“道德”......或許有種大炮打蚊子的感覺,卻是真真正正的辯論,而不是與以前一樣從自己一通亂看些小說里,「輕易」得出來某個結論,然后胡亂說話。
說實話。
這種感覺其實很爽,尤其是當自己倚靠著「道德」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指指點點時,雖然這么說很不好,但用來與人“撕逼”確實很爽。
李乘風知道自己的心性還修煉的不到家。
辯論就是辯論,因為自己一時把對面辯的啞口無言而沾沾自喜,實際上與對方也沒啥區別......這些道理李乘風都知道,但還是不免得有些爽快感。
有些時候自己明知道這么做不對,心里面卻下意識地還會去這么想——用儒家的說法,「知行合一」所謂的難處,便是在這里。
換成佛家,就是六根不凈,常眼見喜,耳聽怒,本心蒙塵,所以明知不對,卻還是不自覺的去想去做;改成道家之說的話,就是心不寧,意不靜,才使心與神分離,各自跳脫放蕩,不受控制。
李乘風心中微微一凜,沒有動用《常清靜經》的靜心效果去強行壓制,而是嘗試著自己靜心——知行合一與清靜六根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這是一個長期修煉的過程:
心地頻頻掃,情塵細細除,莫教坑塹陷毗盧。本體常清凈,方可論元初。
性燭須挑剔,曹溪任吸呼,勿令猿馬氣聲粗。晝夜綿綿息,方顯是功夫。
青辭抱著胸待在棍子里面,本來它只想安安靜靜地看場好戲......畢竟它在李家村里面待了許久許久,不知多少個會元,這種在其他修煉者看來是件非常無聊的事情,它都可以看的津津有味的。
然后它就看到了李乘風忽的開始壓制了自己的心猿意馬,青辭微微一愣,霎時間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李乘風以前與自己辯嘴的時候,把自己弄得說不出話的時候就經常沾沾自喜,雖然他從來沒有明著炫耀過,但臉上的表情也沒掩飾......老實說,這的確有些幼稚,但青辭覺得他這樣子好玩,就沒說。
如今再看李乘風......他覺得自己與對面的老道士沒有區別,可是他在明白過后懂得克制,這便是二者的最大區別。
人總是會成長的,不會一直原地踏步的。
或許李乘風是從對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之前的那副不成熟與可笑,才反應過來的,但不管怎么說,他能明白過來自己的幼稚與可笑,并且做出改變,不論大小,哪怕改變之后他身上還是有不成熟的地方,可有了改變,這便是成長。
青辭已經記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感嘆李乘風的心性了。
若說妖精之流,在突破化形的時候需要洗掉自己身上的全部妖氣與兇性,才能凝結出完美的妖丹,繼而化形。那么鳳初境的修士便需要完全的明晰自身,才能最完美的突破至琴心。
正如妖精的化形不一定需要「完全」洗掉妖氣、兇性才能突破。
完全的洗清妖氣與不完全并不影響化形,它影響的是妖丹凝聚的是否更圓滿,以及化形之后的修煉速度、悟性與直接的戰斗力。
人類修士的琴心也是一般。
明晰自身也是分有階段的:明心見性不過是其中之一,明白了自己的心,知道自己之后的道路應該往什么樣的方向去走,如此便是有了根基,自然筑基,成了琴心之境。
然而只是一味的明晰了自己的志向,算得上是完全的明晰自身么?
那自然不是。
明白自己當前的不足以及缺陷,這也是明晰自身的一點,并且非常重要;有許多人對明晰自身的理解只是一味的停留在明確志向,往往忽略了不足,哪怕是放在遠古的時候,也有許多人忽略了這一點。
殊不知: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天地尚不能完全,而況於人乎?
天地便是自然,自然便是最純粹的道......只盯著自己「足」的部分,忽略了「缺」的地方,何來的明晰自身?
妖精與生俱來的妖氣與兇性,便是它們先天的缺陷,洗掉妖氣與兇性其實便是補足缺陷的過程,抵達相對應的「最完美」。
人做惡時,也是妖魔之道;妖行善時,便是仙佛之列——妖修人修,實際上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所以青辭以前才會吐槽說也不知道是誰閑著沒事干,把妖修人修的境界分開來稱呼,這不是閑的蛋疼么?
好比如朱幼儀以人身示人的時候,身上一點妖魔之氣全無,入眼的盡是仙靈之氣,這種比人都像人的,能說她是妖魔么?最多只能說一句她的本相非人罷了。
呃......
青辭忽然撓撓頭。
這么一看,朱幼儀與李狗??雌饋泶_實還蠻般配的蛤?
一通內心活動,看似廢話一堆用了許多時間,實際上不過幾個呼吸之間的功夫罷了。
李乘風面前的那個小道士還在急,渾然不是個修行的樣子。
哪怕是他自己那一邊的人都看不下去了,覺得自家師兄弟在人面前鬧了個大笑話,撫著額頭半晌放下手來,他們眼睛突然一瞪......草,你怎么見到對方不理你,還準備擼起袖子和人干架??
本來還不想管事情的其他幾個小道士見狀,趕忙一把拉住了自己的師兄弟,趕忙勸解道:“師兄冷靜!師兄冷靜!”
這里畢竟不是自家虛皇宮里邊。
如果是虛皇宮,又或者是其他小地方,打了人那也就打了,他們能對自己干什么?
可這里是顧家,眼前這個裝的一批的小子還是顧小姐親自帶回來的,顧大夫人親口承認的客人,他們動動嘴皮子還好,真要動手打了顧家客人,他們就得好好考慮等下還出不出得去顧家的問題了。
李乘風沒去理這個小道士他們,卻也在一直關注,將他們各個表情的變化盡收眼底,嘴角笑意微冷。
以「虛皇宮」為道觀名,走出來的卻盡是這種貨色......畜生程度都快趕上封神演義里面的太乙真人和哪吒了吧?
莫非你們「虛皇宮」里面的指代的「虛皇」,其實是封神演義里面的那一位?哦,那就有點合理了。
不,也不對。
封神里面的那是“三友”,不是三清,封神演義里面的三清是老子化身來著。
“胡鬧!”玄靜道長訓斥了一聲弟子,“回去之后,你也與廣成一樣抄錄《虛皇道經》百遍。”
又是不痛不癢的懲罰,基本就是做個樣子給人看的,誰知道他們回去之后還抄不抄書的,還不都是他們的一句話的事情。
雖然李乘風不怎么在意,但如果玄靜道長真的是修德行的,有道德的道長,如此在弟子沖撞了他人的情況下,理當是先讓弟子向人家賠個不是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般輕飄飄的一句不知道能不能落實下的處罰。
那個弟子低頭領命,被師兄弟拉了下去的時候還惡狠狠的瞪了李乘風一眼,顯然滿心的怒氣未消。
處理了弟子之后,玄靜道長這才正眼去看李乘風,打了一個起手,微笑道:“先前貧道聽小友之言,誠然心中有感,故此顯得有些怠慢,貧道這里先向小友賠個不是?!?
李乘風不置可否,于他來說,假惺惺的善要比直接純粹的惡還惡心許多......你們就不能多學習學習一下那只丑蜘蛛么?
人家雖然長得不怎么樣,實力也不濟,但人家行惡是真的純粹與直接,與這些假惺惺的善對比起來,那蜘蛛猙獰的模樣都眉清目秀許多。
玄靜道長一禮完畢,方才入了正題,和煦笑道:“小友剛剛言論,可謂字字都是道理......小友是否也是習道的?師從何處?”
“不完全是?!崩畛孙L直白道。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別以為李乘風現在學的東西都是道家的,實際上他學的挺雜的,主修的功法《悟真道篇》更是含括了儒釋道三家的經典。
“哦?”
玄靜道長詫異了一下,“不完全是?那小友可還有專研佛法?兼修佛道兩家的弟子現在可并不常見......佛道之間本就有別,貧道規勸小友還是迷途知返,棄佛從道的好。”
“道長何必執著佛道師門?”
李乘風繼續與他扯皮道:“我學的是道是佛又有什么關系?剛才那番言論,如何不能是儒家之言?儒釋道三教本是一家,所謂「道德」也并非其中一道所有。難不成道長有德行,儒家佛家的弟子就沒有道德了么?”
其余幾人不由得暗暗贊嘆這小公子的厲害。
玄靜道長不正面與李乘風多去扯那「上士上德」,很直接的說他聽了李乘風一言有所感悟,也沒去在意李乘風的年齡,行了一個平輩的禮節,這樣子的處理已經挺不錯的了。
可惜玄靜道長還暗戳戳的想要打探李乘風的師門,想以此作為壓迫,后面甚至還說李乘風屁股不正,佛道兩家各沾一點......哪里知道李乘風不吃他這套,他說儒釋道本是一家,何況道德之言,又豈是一家一派之言論?
又說玄靜道長如此在意教派之別,這不是又落了下乘?
如此又是一波高下立判。
“如此荒謬!”
玄靜道長本身也沒太高的德行,裝一次大度還好說,二次三次一直裝下去,不是成了人家孫子?何況李乘風說的佛道本一家......呵,佛道什么時候成了一家了?
于是他覺得自己有了反駁的角度,并以此訓斥李乘風。
李乘風臉色一點沒有變化,早料到會是如此,他平靜道:“敢問道長可知佛家僧侶修的是什么?”
“修的六根清凈,不染俗世塵埃,抵達真如境界,如此是為開悟者。又名覺者?!毙o道長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道。
佛道不兩立......但是對方比他們自己都清楚他們修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李乘風笑道:“一言以蔽之,佛家僧侶修的不過也是心,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如此,道家修的又是什么?”
那自然是德行與道德......
玄靜道長話都到嘴邊了,硬生生被咽了下去。
道德與德行,其實按照李乘風的言論,修煉的其實還是心......佛家修的是心,道家修的也是心,雖然修行的方式不同,但實際上修行的目標卻是一致的。
這么一來,李乘風前面說的佛道并無不同,似乎也是成立的?
玄靜道長猛然恍惚了好一陣。
院子里安靜了片刻,李乘風見玄靜道長許久不言,再開口道:“道長可還有話要說?”
沒話說了那就趕緊滾吧!
大眾大概都聽出了這個意思,小道士的臉色更是一陣青一陣紅,最后陰沉如鍋底,有種五彩斑斕的黑的美感。
玄靜道長回了神來,他自然也聽出了李乘風話中的潛意識......草!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渾身儒雅書生氣質的小子,怎么一張嘴就這么狠毒?從一開始就暗偷偷的罵我,罵的還不夠么?
玄靜道長的涵養本來就只有那么一點,如此被李乘風一而再再而三地追著明著罵,暗著罵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幾分怒色,他撣了撣身上道服,手拿拂塵一揮,冷笑道:“小友與貧道說了這么多,想必是有救治顧家家主的辦法在身了?”
“得了吧?!焙竺嬗行〉朗客低底炝艘痪洌骸熬退@種毛都沒長齊就敢信口雌黃的小兒,能有個什么辦法?滿嘴道德仁義,最后靠的還不是師尊?”
李乘風沒心思去與他們辯駁,因為能不能救人,這句話不是空口說的......自己這一趟隨瑾瑤回來,一是見見家長,二來則是想親眼看一看她父親與兩位兄長的具體情況。
若說救人,李乘風現在只有辦法,手頭上卻缺少煉藥所需要的基本材料,屬于是「能救,但暫時還不能救」的尷尬局面。
即便是李乘風與玄靜道長說他能救,但只要不是立即把人醫治完畢,他們便有一萬種方式說自己不過是空口說大話的,如此何必去與他空費口舌?
李乘風不去理他們,老道士表情愈發嘲弄起來,小道士本來是小聲的偷偷議論,見李乘風不言,愈發放肆起來,直接開始大聲的戲弄嘲諷。
顧瑾瑤大怒,松開了娘親的手就要提著斬妖劍沖出去。
一旁的顧瑾琮卻先顧瑾瑤一步開了口:“老道長何必如此?先前是瑾瑤莽撞,一時得罪了道長,損了道長與虛皇宮的顏面......顧某替妹妹向道長道歉便是,何至于弄得像現在這般劍拔弩張?!?
顧瑾琮淡淡一笑。
沒錯。
其實玄靜道長哪里有什么仁慈心,他來顧家做這一趟法事不過是為了銀子,至于顧景行與顧瑾瑜、顧瑾煜死不死的他才懶得管,給他們金丹是因為顧家銀子給的多,逗的自己高興,于是賜下金丹,在他眼里,這是自己開了恩的。
誰知道這顧家的小小姐如此不知禮數,把他特別的恩賜當成了招搖撞騙,還說自己是老神棍???
虛皇宮在乾國的地位崇高,就連皇帝都頗為敬重他們虛皇宮,他們一路走來,哪個人家遇見他們,在聽言他們來自虛皇宮之后不是恭恭敬敬的?說什么就是什么的?
什么時候輪的到一個小女娃如此放肆了???
說白了。
玄靜道長在顧家這么扯下去,全是為了自己的一張老臉,一個面子罷了。
但是不得不說,玄靜道長的這個行為其實很弱智,尤其是本人還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弱智,這就顯得更加弱智起來了。
顧瑾琮的一番話聽罷,玄靜道長的臉上勾起了一絲嘲弄的笑意。
你也知道你的妹妹得罪了我,早早道歉不就好了,何至于把事情鬧得這么僵硬呢?
玄靜道長“呵”了一聲,冷笑不已道:“既然公子開了金口,貧道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告辭了......”
也不再停留,玄靜道長領著自己一種弟子就要往外走去,忽然在門口止住身形......前院的出入口位置,不知道何時已經圍滿了一眾家丁,持棍持槍,執刀執劍,見到玄靜道長一行人,盡皆抬手唱個大喏道:“我等送送道長?!?
玄靜道長看的心驚肉跳,回頭怒視,聲音都破了一些,厲聲道:“三公子這是何意?”
“并無他意?!鳖欒€是笑道:“不過江南最近不甚太平,盜賊流寇遍地流竄打劫生事,顧某恐怕道長在回宮路上遭遇不測,這才遣家中護衛護送道長?!?
玄靜道長哪里會信這話,看這眼前家丁護衛氣勢洶洶的,分明是沖著他們來的......怕不是他們轉頭出了清源城,立馬就被流寇給劫殺了。
他是有些弱智,但還不至于完全弱智。
“你想殺了我們?。俊毙o道長不也裝了,厲聲高叫道:“不過因為幾句語言沖突?這便是傳聞中以「道德仁義」聞名的顧家?”
“道長此言差了。”顧瑾琮微笑道:“道德仁義不過自我約束,并不是限制,也不代表有人可以以此為借口,肆意跳臉戲弄......”
之前是顧瑾琮在旁看戲,現在輪到了李乘風。
李乘風一開始就覺得玄靜道長很弱智的原因就在這里。
你們一沒有修為,二沒有武力的,僅僅憑借一個虛皇宮的虛名是怎么敢在世家的府里面跳人臉的?還喜歡戳人痛點,拿人家的痛事說話,是真怕他們不殺你們???
玄靜道長剛剛的跳臉行為不亞于是觸龍逆鱗,不管是哪一個世家,就算是德行再好,再有善名的世家,恐怕也容不下他們。
至于理由?
世家殺人,殺就殺了,何須借口?
“你!你!!”玄靜道長心驚,指著顧瑾琮差點一口氣沒喘上去:“你可想清楚了,我們可是虛皇宮的人!我家師傅就連皇上那里都可以說上幾句話的!你就不怕皇帝陛下怪罪你們么!?”
“是嗎?那又如何?”
“你!”玄靜道長現在真的怕了,他怕死啊,誰不怕死,但還是強撐著一口氣道:“你有什么權利代表顧家,你真的想讓顧家與我虛皇宮為死敵?”
“我是顧家代理家主?!鳖欒刚o道長口中的錯誤,“另外,非是顧家想要與虛皇宮為死敵......倒不如說是你們虛皇宮有什么臉面,配稱與我家為敵?”
玄靜道長與身后一眾弟子滿臉灰敗,突然自暴自棄的開始大聲辱罵,被一眾家丁護衛“護送”了出去。
顧瑾琮充耳不聞那些污言穢語,而是走進李乘風的面前,笑著與他道:“乘風兄弟照顧舍妹一路辛苦,若不嫌棄,晚間時候來我院中一起吃頓飯?”
李乘風微微一愣,微笑著點頭應下。
“我也來我也來?!敝芏囊贿叢逶挼?,“李兄弟雖然一副書生樣,卻也對我胃口......”
突然周二的聲音小了起來,神秘細細地說道:“不如這樣,晚上我帶你們去蘅蕪苑吃飯,李兄弟我和你講...里面的姑娘各個都是絕......呃......”
顧瑾瑤突然從一旁鉆出來,滿臉怒氣地瞪著周策。
李乘風往旁邊靠了靠,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
顧瑾琮拍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