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歌原本出于好意,欲為我化解尷尬,卻不料威遠大將軍的千金王娩忽然提議射柳,這明顯帶有幾分挑戰和刁難之意。想要換個比試,已然是來不及了,只得低聲為我介紹道,“這是威遠大將軍的幺女王娩。”
得知她的身份,我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親切之感。同為武將世家出身,更何況她的父親還是我父親的上司,這自然拉近了我與她的距離。因此,我全然未注意到宋安歌此刻復雜的情緒,滿心歡喜地回應,“原來是王娩姑娘,早就想與王小姐相識。”
王娩身旁的女眷皆轉目看向她,王娩訕訕道,“寧夫人說笑了,我等不過一屆武將之女哪敢高攀鎮北侯夫人。”
她的話語雖然平和,但其中的嘲諷之意卻如同暗流涌動,無需身旁的宋安歌多加解釋,我便已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冷意。原本心中涌動的激動與期待,仿佛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寒風凍結,瞬間碎裂成無數冰冷的碎片,散落一地。
不待我有所回應,與王娩同桌的幾位武將家的女兒也紛紛附和,她們嘴上說著同為武將家眷,應當互相切磋交流,但眼中流露出的神情卻盡是嘲諷與輕視,仿佛我是她們眼中的異類,不配與她們為伍。
蘇妙琳唇角輕揚,綻放出一抹溫婉的微笑,她輕聲細語道,“那大家移步到花園一同看看熱鬧吧。”
眾賓客聞言,皆是一喜,如同雀鳥般歡快地起身,步伐輕盈地朝花園的方向走去。
宋安歌,一直默默站在我的身旁,待到人群漸漸散去,才輕輕靠近我的耳邊,低語道:“你可知那王娩?她在上京城的騎射之術可是赫赫有名,連那些自詡英勇的男兒都難以與她比肩。此番她如此高調,恐怕是存心要讓你在這眾目睽睽之下,陷入尷尬境地。”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帶著一絲難以言表的無奈。我緩緩道:“威遠將軍,對我楚家而言,不僅是上下級的關聯,更對我父親有著知遇之恩。記得小時候,父親常常提及威遠將軍的剛正不阿,英勇無比,讓我心生敬仰,我也是真心與她交好,卻不知為何她對我卻懷有如此深的敵意。”
宋安歌此刻抬頭望了我一眼,眼中閃爍著復雜的情緒,似乎有什么話想說卻又止于唇邊。我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于是我輕輕一笑,寬慰她道:“沒關系,你也不用擔心,我雖然未曾射過柳樹,但飛禽走獸,卻是射過不少的。”
宋安歌努力在臉上勾勒出一抹微笑,盡管那笑容略顯僵硬,卻仍帶著幾分溫暖。她輕輕地牽起我的手,引導著我步入了繁花似錦的花園。
花園內,女眷們早已匯聚一堂,她們的裙擺如彩云般飄動,歡聲笑語在空氣中彌漫。甚至,有幾位路過的男賓也被這熱鬧的氛圍所吸引,駐足觀望,目光在人群中穿梭。
王娩站在院中,手握長弓,英姿颯爽,指著百步外院角的一株柳樹道,“那我們以那株柳樹為目標如何?”王娩的聲音清脆而堅定,如同晨露滴落竹葉,清脆而又不容置疑。話音剛落,她已然抬臂搭箭,弓弦緊繃,猶如即將爆發的風暴。
“嗖——”一聲破空之響,箭矢如流星劃過天際,直指那柳樹。眾人屏息凝望,只見箭矢精準地擊中目標,那株柳樹上的一支柳條,便在瞬間應聲而斷,仿佛是被無聲的劍氣斬落。
這一刻,院內掌聲雷動,喝彩聲此起彼伏。
盡管我心中對王娩那莫名的敵意感到一陣莫名的沮喪,但她的技藝卻讓我由衷地感到欽佩。這位長年身處奢華、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竟能擁有如此精湛的技藝,這確實讓我對她刮目相看。
就在這時,王娩輕輕地將手中的弓箭遞到了我的面前,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寧夫人,請。”
那一聲“寧夫人”如同冰冷的刀刃,瞬間劃破了空氣中的寧靜,讓我心中一顫。我瞬間明白了她們對我那深深的敵意從何而來。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這個突如其來的“寧夫人”,打破了她們原有的平衡和安寧。
我悄然接過弓箭,眼神聚焦在那棵搖曳的柳樹上,反復瞄準,卻感覺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悲涼。
我自幼習武,得幸拜入江湖中聞名遐邇的玄霄真人門下,四季輪回,風霜雨雪,我從不懈怠。兒時,我隨父兄馳騁疆場,殺敵無數;也曾隨師父仗劍走天涯,劫富濟貧,快意恩仇。然而此刻,我卻置身于這侯府的一方院落,與一群只盼嫁作人婦的貴女們,以射柳為樂,消磨時光。
那一剎那,我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想要逃離這里,逃離這束縛我的侯府,逃離這繁華卻讓我倍感壓抑的上京城。
在這緊張的氛圍中,眾人屏息以待,目光如炬,皆聚焦于我手中的弓箭。然而,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卻悄然將弓箭收回,默默遞還給了王娩。眾人的目光瞬間從期待轉為疑惑,甚至摻雜了幾分鄙夷。我微笑著將弓箭雙手奉上,對著王娩說道:“王姑娘好技藝,青離今日甘拜下風。”
宋安歌在一旁看得一頭霧水,急忙上前問道:“青離姐姐,這是為何?”
我無奈地苦笑一聲,輕聲解釋:“技不如人,與其在眾人面前出丑,不如早些認輸。”
“可那日……”
我解釋道,“劍術與騎射,雖同為武藝,卻各有其精妙之處。我雖在劍術上略有造詣,但在騎射方面,卻遠不及王姑娘。”
宋安歌聽后,嘆了口氣,輕撫我的肩膀安慰道:“姐姐不必介懷,其實你不必與這些人比試,他們不過是想借此機會炫耀自己罷了。我們何必理會他們呢?”
目送著眾人如同眾星捧月般圍繞著王娩緩緩離去,我輕輕扯了扯宋安歌衣袖的一角,低聲說道:“你這園子當真別致,我自己逛逛,你先回去吧。”
宋安歌臉上露出些許擔憂,急忙道,“那怎么行,我陪你一同逛。”
我輕輕一笑,安慰她道,“放心吧,我并非因為方才的比試失利而心生不快。這園中的景色吸引了我,我想細細品味。況且,今日是你的及笄禮,眾人都是為你而來,你怎可為了我而忽略他們?”
宋安歌聽后,略一沉思,終于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勉強你了。只是,你要小心些,莫要走得太遠。”說著又對身邊的丫鬟道,“珠玉,你領著青離姐姐和秋月。”
珠玉連忙答應。
見眾人都散去后,秋月方敢悄然走近,低聲詢問我:“小姐,您騎射技藝應當不輸那王姑娘,為何卻選擇放棄?”
我嘴角微揚,輕描淡寫地回應:“她身為威遠將軍的掌上明珠,若是贏了她,怕是王將軍與她臉上都無光吧。”
秋月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隨即歡喜道:“哎呀,看來我的小姐,真是長大了,懂得顧慮他人,真是懂事了許多。”
我微微一怔,隨即尷尬地笑了笑。方才的言辭,不過是我臨時找的一個借口,卻不料竟得到了秋月如此真摯的贊譽。
珠玉是一位稱職的向導,引領我們在園中漫步,她熱情的介紹園中的珍貴花草,我和秋月卻如同置身迷霧之中,雖然口中頻頻發出贊嘆之聲,但心中卻對這些花草的珍貴之處感到一片茫然。
我們并未行遠,便見寧弈獨自一人站在池塘邊,他手中撒著魚食,悠然自得地喂著水中的魚兒。他的背影在陽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顯得格外寧靜而深邃。
我輕輕走了過去,珠玉和秋月默契地后退了幾步,將這片空間留給了我們。
“方才你的表現很得體。”寧弈并未抬頭看我,他依舊專注地喂著魚,聲音平靜而溫和,“你并未刻意展現自己的鋒芒,懂得在適當的時候謙讓,這點做得很好。”
我懷揣著幾分好奇,不禁輕聲問道:“你不覺得,若是我輸了,會令侯府顏面掃地嗎?”
寧弈緩緩扭過頭來,凝視著我,唇邊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然而那深邃的眸光中,卻透露出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這世間的爭斗,有時并非眼前的勝負所能衡量。一時的示弱,往往能避開無盡的風波,何嘗不是一種策略?”
我雖不能完全理解他話中的深意,卻也能感受到他的態度。他并未因我可能的失敗而有所不悅,反而有一種深不可測的平靜。
我心中的重擔似乎輕了幾分,于是笑著回應道:“只要你覺得我沒有讓你失望,那便足夠了。”
言語間,兩位男子緩緩走來,其中一人身著華貴的衣袍,他的容貌并不驚艷,然而一道醒目的疤痕橫貫其面,猶如深淵般突兀,使他的面容顯得有些猙獰。而另一位則是一身潔白的長衫,宛如月華灑落,眉宇間清秀如畫,半束的發冠上別著一支簡約的木簪,更添幾分飄逸出塵的氣質,仿佛是從仙界下凡的仙人。
“表弟,原來你在這兒。”身著華衣的男子輕搖著手中的扇子,笑容滿面地開口,“我正要去找你,想與你一同去姑母那里,向她討要那珍貴的棋譜。”
寧弈轉身,向著二皇子顧璟宸微微施禮,他的笑容如春風拂面,溫暖而柔和,“殿下鐘愛棋藝,對姨母的棋譜更是心心念念。然而,您為何要讓我這微末之人成為您的擋箭牌呢?”
顧璟宸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優雅的弧度,“姑母素來疼愛你如己出,若是你開口相求,她定然會毫不吝嗇地將那寶貝棋譜贈予你。”他話語間,不經意地瞟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位便是寧弈的夫人,楚氏吧。”
我聞言,急忙俯身行禮,聲音溫婉而恭敬,“臣女楚青離,見過二皇子殿下。”
顧璟宸從容的笑道,“自家人,不必拘禮。”說罷,他手指輕揚,指向身側那白衣勝雪的男子,向寧弈介紹道:“這位,便是名震江湖的云隱山莊之主,洛長風。”
寧弈眼中閃過一絲驚異,隨即恢復平靜,他迅速拱手為禮,道:“天下三分,南煜、北涼與我大周鼎足而立。而江湖之中,卻有一人獨領風騷,那便是洛長風莊主。今日得見真容,實乃三生有幸。更令在下驚訝的是,洛莊主竟如此年輕,當真是英雄出少年。”
洛長風手中把玩著一柄精致的折扇,輕輕一揮,折扇收起,他亦拱手回禮,聲音平和而又不失威嚴:“侯爺過譽了,江湖傳言,多有夸大其詞之處。”
我從前聽師父提過云隱山莊,據說這云隱山莊的莊主洛長風曾是個武癡,練得一手好劍便下山與各個門派比試,竟從寂寂無名之輩硬是戰到了江湖第一的位置。當年師父就是因為被他追著比試,一路從江南追到了北疆鄆城才隱姓埋名收了我當徒弟。如此算來,洛長風與師父的年紀應當相仿。然而,眼前的這位男子,卻不過二十出頭,英氣逼人,劍眉星目,與師父口中的那位江湖傳奇人物形象相去甚遠。這不禁讓我心生疑惑,難道師父當年是被一個孩童一路追趕至疆北?
正當我盯著洛長風上下打量時,寧弈卻在一旁輕咳了幾聲,如清泉擊石,打破了這短暫的沉寂。我這才如夢初醒,抬起頭,望向了他。
他的眼底,似有一片厚重的烏云籠罩,但嘴角卻掛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如同秋日的殘陽,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意味。他轉向洛長風和顧璟宸,語調平和卻帶著幾分銳利:“云隱山莊向來與朝堂無涉,今日卻沒想到洛莊主竟與殿下有這般交情。”
顧璟宸聞言,急忙擺手,臉上露出幾分無奈與尷尬,仿佛想要解釋什么,卻又無從說起:“表弟,你莫要開玩笑了。我與洛莊主不過是在江南游歷時有過一面之緣,今日也只是在國公府上偶然相遇,哪里有什么私交。”
那洛長風解釋道,“前年江南洪災,賑災糧被山洪所毀,幸得慶國公大義,舍盡萬貫家財籌集災糧發放到百姓手中,云隱山莊,亦曾是慶國公那無私恩情的受益者。如今,得知宋小姐即將舉行及笄之禮,山莊上下深感榮幸,特來府上拜賀,以表感激之情。”
我心中不禁驚嘆,天哪,想不到宋安歌居然有這么大面子,連洛長風都來給她慶生,真是羨煞旁人。
然而,寧弈的表情卻顯得異常冷靜,他對洛長風的這番說辭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他微微一笑,聲音中透露出一絲探究:“說起來,本侯心中也有一事相求……”
洛長風從容道,“侯爺但說無妨。”
寧弈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先生行走江湖,對各類奇門異術必定有所涉獵。本侯有一問,世間是否有一種武功,能以笛聲為引,操縱人心,甚至操縱他人殺人于無形?”
洛長風眉頭輕皺,似乎在腦海中細細搜尋,半晌才緩緩開口:“洛某雖行走江湖多年,卻未曾聽聞此等奇術。看來,是我孤陋寡聞,無法解答侯爺心中的疑惑了。”
顧璟宸在一旁聽得此言,不禁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戲謔與調侃:“表弟啊,你這奇聞異事是從哪里聽來的?若真有人能用笛聲操縱他人,那這戰場上可就省事兒了,我們哪還需揮兵布陣,只需找個笛藝高超的樂師,吹吹笛子便可令敵人束手就擒了。”
寧弈的面容瞬間如同烏云密布,那深沉的色澤仿佛吞噬了周圍的歡樂。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從心底擠出一絲略顯勉強的笑容,輕聲說道:“確實,許是消息有誤。”言罷,他輕嘆一聲,轉身望向我,眼中閃爍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時候不早了,你不是心心念念著珍饈坊的糕點嗎?再不走,恐怕就趕不上今日的新鮮出爐了。”
他突如其來的話語,如同清泉般涌入我紛亂的思緒,讓我一時有些恍惚。我定了定神,連忙回應道:“對,那我們趕緊走吧。”
顧璟宸在旁看著我們,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他笑著打趣道:“想不到表弟夫婦如此恩愛,真是羨煞旁人啊。”
寧弈聞言,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中似乎藏著幾分深意。而我,卻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夸贊,羞得滿臉通紅,連忙行禮拜別,隨后,我帶著秋月,緊跟在寧弈身后,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馬車緩緩啟動,車廂內,寧弈端坐在我對面,那張俊逸的面龐上,此刻卻籠著一層淡淡的陰霾。我輕抿著唇,心中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們去珍饈坊買點心?”
他微微抬起頭,斜眼瞥了我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無奈,隨后嘆息一聲,淡淡道:“你若真的想吃,便讓劉嬤嬤派人去買了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我察覺到他心情不佳,連忙擺手,語氣中帶著幾分討好,“不必了,不必了,我其實也不是很想吃。”
他輕輕嗯了一聲,再次陷入了沉思。車廂內,只有馬蹄聲和車輪滾動的聲響,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一般。
突然,他抬起頭,目光如炬地盯著我,語氣中帶著幾分審視,“你方才,為何一直盯著洛長風看?”
我聞言,臉上頓時泛起一抹紅暈,連忙解釋道:“我……我其實是有點懷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