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簡在跑酷。
他身靈如猴,左蹦右躍,專走草前樹后、影綽不明的地方,時不時或蹬墻側行,或殿頂貓顛狗趨,盡量避開八方徼巡而來的各色宿衛。
可是皇宮內規矩森嚴,大部分地方一眼望過去,幾乎都看不到什么遮攔掩護之物。
從鄧展手下逃出來,一開始還好,等到了接近腹心禁省的宣室殿、卻非殿附近,壓力越來越緊,張簡明顯感覺到不對勁兒——人口密度太大了!
繞經嘉德門,反越長樂宮,最后數百米距離,更是先后出現三次相當危險的偶遇,差一點兒撞上的至少十次以上。
現在可是后半夜,至少兩三點鐘了,這種時刻,穿梭交錯的燈火卻越來越亮,映襯得星月都相形見絀黯淡無光,不時更聽到遠近傳來各種口令應答聲,說明巡衛必定大量增加,愈聚愈多,而且警惕性特別高。
不知道這幫人在轉悠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刺殺大將軍的事爆了,雖然明明與己無關,但很明顯,繼續亂闖下去恐怕就真是自尋死路了。
好在,他到地方了!
張簡驀地無聲一縱,唰唰唰幾下游上殿墻,雙腿夾住殿檐,右手一搭彩色繪壁,左手前引,似靈巧的倉鼠般一腦袋穿進通氣窗里,全身肌肉順著窗口大小自行扭曲變異,熨帖滑溜,順利收了腳進去,險而又險地避開了剛從殿前走過的數名衛士。
抹了抹額頭細汗,抽抽鼻子,感覺大殿內還算正常……沒人,才悄悄露出個頭來。
這就是玉堂殿嗎?
貌似比建德殿、宣德殿好一些,畢竟更靠近嘉德殿、云臺殿等禁中正殿,但其實地位應該也高不了多少,一個人影都沒有,當值的小太監中黃門應該已經全睡死過去了,殿堂里黑漆漆悶呼呼的,都后半夜了,還殘留著幾分白晝的炎炎秋威。
耳、鼻、眼同時運轉,沒有感應到什么危險征兆,張簡整個身體從狹小的通風窗內完全鉆了出來,捋捋左臂肘外的浮灰,微微松了口氣。
南宮,還是沒人的時候好啊,安靜舒適,人一多,頓時嘈雜無趣而且危險萬分了。
隨便跳到左近的一根大梁上,翹腿一歪,右拳支住右太陽穴,很愜意的一個羅漢臥榻式。這根主梁的寬度有兩尺半左右,接近60個厘米,足夠他寧神定意,放松一下。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南宮里這情況好像完全不對了。
張簡真沒想到,就這么去了趟鴻都門,個把時辰不到的功夫再轉回來,除了黃門冗從和都候劍戟士等舊有宿衛,他居然還能看到虎賁郎特有的長槍衛!
雖然就出現了一次,但刺客的直覺卻一直頻頻示警。
要知道虎賁郎是皇帝的貼身侍衛,多為士族子弟和世襲軍功將士出身,完全不同于普通的宿衛,地位最低的節從虎賁也有秩比二百石的年俸,無須參與宮廷內的日常徼(jiào)巡警示工作。
干什么?你們禁衛集體夜游,還是準備開全校大會?
事出反常,必有妖風。
聯想起在鴻都門意外遭遇伏擊,張簡不得不拋棄所有的僥幸思維。瞧這內外皆緊的架勢,恐怕是大將軍何進遇刺的事情大發作,上層貴人動怒,把負責宮廷防御的長官搞瘋了,光祿勛、衛尉、執金吾、黃門令、城門校尉等等相關首腦全都聯合起來,直接洛陽總動員,將能用的力量全都投射過來。
那么,除了已經見過的幾類宿衛,派出來的必然還有羽林郎、衛士令所屬軍吏、七大宮門司馬甚至宮城外的緹騎、執戟郎和十二門候等中層精銳武裝,只是時間太短,他還沒來得及碰上而已。
張簡心下自評,這判斷多半八九不離十。
默默嘆口氣,你們要捕緝“最初”兄這頭噬人巨鱷只管去抓,但別牽連無辜啊,我最多也就是一條誤蹈險地的城門池魚而已!
這么嚴防死守下去,咱還怎么出門去耍?好多事都得耽擱了。
閉闔的眼簾后,兩只眼珠轉了幾轉,張簡眉頭忽然微微一皺。
不是因為心中的猶疑,而是,他感覺到一些微妙的地方出現明顯的異樣響聲——比如,某個暗門忽然被打開了。
暗門?
這里真的不是宣德殿?對類似聲音門兒清的張簡疑惑地想道,感覺是個宮殿就有間密室似的?
然后,那個發出異響的地方細細火光一閃,有亮燃著,接著有人說話,清脆而鋒利。
“何故梁上君子?”
嗯?
張簡一愣,怎么對著我這邊,跟我說話呢?還是一位有點兒知識趣味的少女。他翻身坐起,想了想。
“不因人熱者也。”
“噫!”那少女也是一詫,“還是一位傲骨的梁上君子,失敬了!”
張簡撇撇嘴,可不,跟一位歷史系講師比內涵,辯白馬,你以為你是誰?我才不會跟著你的思路說什么迫于饑寒,遂為之非。雖然本君子的確很窮,偶然躺在了殿梁上,可是,君子就是君子,骨頭也真是很傲驕的!
梁上什么的……我沒聽見。
“君子不長壽,傲骨累妻兒,可乎?”少女再度發問。
張簡哦哦兩聲,然后腦子急轉一周,之前的問難還能偷換概念,這次倒沒法回答了。
華夏數千年文明綿延,從春秋戰國開始百家爭鳴,思想大爆炸,隨之而來的兩漢則承繼余澤,文化強勢上升,留給后人的著名典故無數。
和梁上君子一樣,不因人熱出自另一個東漢典故,男主角就是后來經常被妻子孟光“舉案齊眉”的那個梁鴻。
東漢明、章時期,天生傲骨的梁鴻小時候在太學讀書,因為老爹去世家境貧窮,一直以孤高橫眉冷對那些有錢看不起他的同學。有次某同窗做完飯,調戲梁鴻說,灶下還有火,鍋是熱的,你不如趁著我的余火趕緊做飯吧,也能省點費用。梁鴻卻搖頭說:“童子鴻,不因人熱者也。”意思是說,你的好意我領了,但我良家少年,可不是利用別人的余火來為自己加熱的人。
然后,梁鴻“滅灶更燃火”——特意先把灶下的火滅掉,然后才重新生火做飯。其性格就是這么討人厭!
后世所謂“燒冷灶”,也是從他這里引申出來的歧義。
后來梁鴻傲骨更傲到皇帝身上去了。他帶著老婆孟光去京都洛陽旅游,圍觀了壯麗恢弘的南北二宮,順手寫了一首《五噫歌》,大意是質問朝廷,百姓天天忍受這般繁重的勞役,何時才是個頭?漢章帝一瞧怒了,下令捉拿這個噴子。梁鴻只好東逃齊魯,饑寒不堪,甚至給人當過長工,不久就因憤懣而病故了。
這么算來,好像……這廝口無遮攔,滿嘴跑馬,最后遭遇通緝,青春夭亡,他是一身傲骨一時爽了,卻真是大大連累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啊!
那少女說“君子不長壽,傲骨累妻兒”,這兩句一針見血,還真反擊不了。
“雖非強辭,卻能奪理。這位女士的高論,我張簡佩服。可否見告芳名?”張簡態度客氣了不少,這個切入點沒法駁,那就認輸好了。
何況,他這么艱難跑過來,可是專程來收賬的,卻不是為了辯論什么白馬非馬冷灶君子的。
片言折服了對手,那少女心中甚喜。
漢代所謂的“女士”,并不是后世已婚婦女的標準稱呼,而是暗贊對方有知識和志向的意思。
少女笑吟吟道:“偶見君子,何必相識?”
這是繼續諷刺張簡“梁上君子”的做派呢!
你還揪著梁上沒完了……不過張簡轉念一想,也是,居高臨下跟人聊天實在是有點無禮。
自木梁上一躍而落,中途在殿壁上連步兩踏,身軀已轉了個方向,輕巧落地,遙遙看了那道暗門一眼,隱約有些光亮透出,果然也在西殿墻壁一側。
雙方畢竟素不相識遽爾遭逢,隔了兩三丈距離,說話無礙,彼此也能有些安全感。
“女士可知,你我相隔千山萬水,如此深夜相會此殿,都是緣分吶!”張簡含笑拱手,“所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萬年公主的各種小意威風他都頂得起,區區小女生的挖苦又算得什么?
“小女子姓士,名異。”少女自覺臉上一熱,明顯扛不住張簡的無恥嘴臉。
“原來是士……女!”張簡頓了一下,這個姓好,“士女姐姐果然名實相符,過人甚遠。”
士女,在東漢其實和女士的意思是一樣的,都是稱贊女子有男子一般的才能作為。
士姓少女不想繼續理會張簡的彩虹馬屁,但對他的學識修養卻暗暗驚異,好感不知不覺滋生中。
現代習以為常脫口而出的一些簡單言辭,其實大都凝聚了數千年的華夏文化。像萬年公主劉淑的總管家令杜枰,原本對張簡也是喊打喊殺的,而且身體力行,一開始就直接拔劍追著張簡來了一出“大逃殺”。可沒過半天,被張簡的諸般話術繞住,不等萬年公主下令,對他們之間的私事就完全放棄了。
“不愧是張令君家的小郎君!”
這句話沒有出口,少女士異雖然年輕,心里卻有數,有些話是不能現在就說的。
“有人想見你,張小郎請隨我來。”
張簡雙目微凝,這位士女居然知道我的底細,明顯是有備而來啊!跟你去……密室?
“請問士女姐姐,什么人要見我?”
“這個認識么?”少女士異纖手一翻,隨意取出一枚細細長長,竹筷一般的物什,在張簡眼前一晃。
張簡夜眼熠熠,自然看出那是一根竹簽,大約筷子粗細,仿佛手掌長短,其形似劍,其色……應該如朱?
千金劍簽?
兩眼完全凝固。
他雖然在宣德殿密室內得到了一個明顯暗示,但當真在玉堂殿遇到頒布劍簽的金主,還是感覺相當驚怖的。
最近旬日內,張簡迭獲天價大單,先后拿到了兩枚這樣的朱色劍簽,一簽就是一條值得一千斤黃金的高價人命,所以又叫千金劍簽。
其中一枚,他現在已經知道是杜枰發出,后來他還因此和金主萬年公主發生了一段不得不說、但其實卻不能說的旖旎故事。
另外一枚,張簡得到的時間還要早兩日,五百金的定金也是通過中間人拿到的,卻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
張簡警惕之心大起,定定盯著少女的臉,充滿疑惑。
他意外從公主處得知宣德殿內的蔡侯秘寶,從而進入宣德殿密室,中間其實有太多的偶然性,然而,對方卻早已在密室內擺置聯絡地點,仿佛早就知道他必然會進去一般……這就有點兒令人毛骨悚然了。
張簡沉吟了足有半分鐘,一言不發。
少女士異舉著那根竹簽,微笑:“小郎不要擔憂,我們沒有惡意。”
“這我信!”張簡點點頭,隨即皺眉,“這種地方我是真沒想到,既然貴方想面基……會面,何不出來相見,當面一談?”
讓我這種時候進這么漆黑的密室去談,好意惡意且不說,至少啟人疑竇,誠意不足吧?
“他身份不太方便,小郎……”士異話未說完,眼前一暗,卻是西側殿壁上的那道暗門已經倏然合攏,后面的話語,連同燈火一起,頓時全被完全吞沒進去。
這不是隔音效果好,而是那少女士異也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張簡心想:“這位脾氣夠大的啊!我就隨便問一句,你就關門謝客了,還把你派出來的人都扔在外面?”
本來感覺不安,找個借口想打退堂鼓,這下他倒不太樂意了。
干嘛呀,你想開門就開門,想關門就關門?
張簡站在玉堂殿的西南角上,距離西墻暗門的位置還有幾步路,而且殿堂內黑咕隆咚的,不過以他兩世疊加的考古(盜俠)專精技能,加上近日身體力行的各種實地考察,還是很快就找到了西壁的暗門所在。
心頭暗暗驚訝,和他想的一樣,這道暗門所在的位置,和宣德殿內那一間密室暗門幾乎分毫不差。
又一間蔡侯密室?堂堂南宮大內,怎么會有這么詭異的設計?
看一眼邊上的少女,似乎還有些發愣,張簡走上前去,一雙柔和敏銳的手掌輕輕貼住殿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了一大圈,心中有了幾分哈數,面壁定位站好,雙腳兩個大拇趾微微用力,伸手貼住墻壁,力量微微一橫,左橫沒過去,右邊再一撐——
還是沒開!
“這個……”佳人在側,張簡略尷尬,退后兩步。
他感覺到旁邊的少女士異似乎欲言又止,想跟他說些什么。
張簡搖頭,不需要。他仔細觀察片刻,復又上前再度重復過去的動作,只是這一次,伸出的手掌向下狠狠一撐。
好像觸發了什么密碼,眼前無聲無息地忽然就開始出現黑洞,越來越大——不到3秒鐘,整個墻壁直接缺了一塊,門型的大坑。
門的寬窄還是那么感人,超不過半米。張簡撇撇嘴,忍不住又上瞟了兩眼,果然,兩米以上的高度。
沒錯了,一看就知道,肯定還是竹竿侯蔡倫的獨特設計。
不過這時候也不是吐槽的良機,張簡沒等失措的少女帶路,徑直側身邁入門洞,向窄梯下行去。
整個人都快隱沒在地平線之前,他回頭看了看士異:“士女姐姐,走啊!”
士異噢了一聲,忙邁步跟上,想了想卻又覺得很不對頭,我為什么要跟在他后面?
張簡卻不管這個,打過招呼,也不等士異關上密室壁門,繼續往下走。
借著前方隱約的光亮,熟稔地一路下行到底層,然后是左拐單行道。
張簡便在拐角處站住,等候差了幾步的士異。
階梯還真是十八級!
重合度90%以上。
真是古怪,玉堂殿和宣德殿內部,都有一個蔡老師密室,它們之間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嗎?
張簡隨便想了想,二者相似點還真不少。
首先都是邊緣化地位,在宮禁內根本不受上下人等重視,如此自然易于保密,很難有人能發現其中的蹊蹺;其次是兩座宮殿挨得很近,施工方便?還有第三的話……都在嘉德殿邊上?
如果說大秦是“以法治國”的起源,那么西漢就是“孝治天下”的濫觴,特別是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提倡孝道,褒獎孝悌已成為兩漢歷代帝王最重要的立朝根本。
相對應的,制訂禮儀制度的嘉德殿就成為一座特別的宮殿,其地位之高,并不稍次于卻非殿和樂成殿兩大南宮正殿。
東漢二百年江山,歷十三帝,其中很長一段時間,嘉德殿都是掌權太后的專用殿堂。近期董太后、何太后婆媳爭霸,一開始也是圍繞著嘉德殿的使用權。最終以何太后入駐嘉德殿,董太后被迫遷居云臺,明確宣告了外戚何氏一黨的徹底勝利。
龍亭侯、十常侍兼尚方令蔡倫活躍的時間段,可以稱為“雙后時代”——先是漢章帝死后,竇太后從章和二年(公元88年)到永元九年(公元97年),十年稱孤道寡;后有太后鄧綏青出于藍,自延平元年(公元106年)開始臨朝稱制,一直到永寧二年(公元121年)駕崩,長達十六年之久。
其間的和帝、殤帝、安帝等劉氏至尊,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寶座上的傀儡而已。
蔡倫在竇太后時期嶄露頭角,青云直上;鄧太后時期顯貴封侯,威權日重。而鄧太后剛剛病逝,他就被迫飲藥自殺。
這么看來,建造這些密室也許真是專門為了宮禁的貴人——特指臨朝太后——遭遇危險時,能夠有逃命藏身之地?
狡兔尚有三窟,何況至尊?張簡猜度著,覺得這可能性就算不是十之八九,也得有一半以上。
士異很快就跟了下來,見張簡在拐角處等他,微覺不好意思,急忙行前幾步,恢復了帶路人的身份。
張簡也不說話,跟在士異后面,進入到光線稍盛的密室主廳。
依舊是大約六十平左右的一個簡裝修房間,四個墻角燃著雁足豆燈,左右墻壁鑲嵌著數十面銅鏡,被燭火一映,反射出略顯慘白的光明,比外面的月色還要陰森幾分。
和宣德殿不同的是,這里沒有蘭錡,沒有蔡侯秘寶,正面墻下只有一張豎鋪的長席,和墻壁組成了一個“T”字形。
地席上有人。室內的燭光,基本都集中在前面那人的身上。
這人倚墻盤膝,端坐在豎席的里側,看年紀似乎也不大,胡子都還沒長出來,面目清秀,頭戴綸巾,一身白色布袍,大襟寬袖,下長至膝,袖領、前后襟都緣以黑邊。
這熟悉的裝扮令張簡一愣的同時,忍不住撇了撇嘴,兄弟,你就差一把鵝毛羽扇了!
最煩你們這些道裝名士,個個都是裝逼犯!
那少年察覺到張簡嫌棄的明確眼神,微微一怔,然后臉上綻開一絲笑意。
“張師兄,一向可好!”
“慢點慢點,什么師兄師弟,別胡亂攀親認舊。我認識你嗎?你認識我嗎?”
“邙山深處,丹鼎人家。”少年隨口道,“你能獨自打開密室之門,定是師父真傳。”
張簡眨眨眼,皺眉,你突然關門原來不是因為發怒,而是試探我?
邙山深處,丹鼎人家。這似乎是某個老家伙的口頭禪,一喝點小酒就可能冒出來的屁話。
“師尊賜我這身衣物時,就說過師兄你一見即知,而且不會喜歡……果然如此。”
張簡在青年身上看了好幾眼,又從遠逝的記憶拼命找尋半天,有那么點兒印象,好像還真是某個小老頭以前出門忽悠貴人時最愛的那一款,難怪自己本能地這么討厭。
暗暗打起精神,這一年來某些記憶還是經常出現混亂健忘的后遺癥,得更小心些,不能被人看出破綻。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那少年也不在意張簡的嘴硬,微然一笑。
“小弟李儒,現在尚書臺任職。”
“李什么……?”張簡吃了一驚,哪個李?哪個如?
“儒家之儒。”少年不厭其煩。
“噢,噢,你是尚書臺的尚書……郎?”張簡敷衍道。以李儒的年齡,怎么也不可能做到尚書仆射、左右丞、六曹尚書這些六百石主管層次,最大的可能就是協助處理文書的尚書郎,四百石,每曹都有6個,李儒混在里面也不會惹人注目。
從西漢武帝開始,尚書臺就是皇家指定的管理機構,尚書令以下也因此成為直屬于皇帝的樞機之臣,內務秘書,位卑而權重。不過現在靈帝晏駕近半載,新帝劉辯年幼,內有太后統御十常侍,自成一體,拱衛分權,外有大將軍何進、太傅袁隗均參錄尚書事,把持朝政,連尚書臺的令丞等上層都沒有什么實際權力,更別說一名小小尚書郎了。
李儒微笑點頭。
士異在側忽然接了一句:“文優先生,亦是我鴻都隱學的七密侍講。張小郎休要無禮!”
“我哪有無禮?”張簡無力地辯駁,“他都叫我師兄了,我不能問問他姓名,來歷,哪年拜的師?”
表面一如尋常,心里頭,張簡卻是極為震撼,師弟什么的都無所謂,但李儒這個名字撞進耳朵里,卻簡直到了天雷滾滾的程度。張簡甚至已經不想追問對方幾時入的師門,跟那猥瑣老道都學到了什么……那些,一點兒都不重要。
士異不會知道,對面少年估計現在也不知道,但張簡知道啊——他李儒李文優,作為董卓的心腹謀主,在后世某小說里大名鼎鼎,被老羅重點刻畫:獻赤兔之策,挑唆呂布擊殺義父丁原,叛賣并州軍;親臨永安宮,手執鴆酒毒殺少帝劉辯;說服董卓火燒洛陽,遷都長安,令關東聯軍內部撕裂,自行分崩離析;一眼識破王允的連環詭計,讓董卓趕緊把貂蟬送給呂布加固父子之情,只不過沒得逞……嗯,雖然是話本演義,但真實歷史其實也差不多少。
肚子里種種邪惡盤算,三國前期著名的兩大歪嘴軍師,除了賈詡,就數這廝最拉路人仇恨了!
李儒,居然是這么個堪稱俊秀的少年郎?
你還是——咱組織里的重要角色?
張簡沒聽老爹說過鴻都隱學的基本結構,但見士女小姐姐如此鄭重其事,隆重介紹,顯然這“七密侍講”級別不會太低。
張簡暗叫晦氣,最初兄也就罷了,忽然又遇見這么個隱學高層的“師弟”,也不知是禍是渦還是鍋。
那青年李儒一笑:“小弟是五年前偶然拜入老師門下,因為身體不佳,只略知縱橫捭闔之道,不曾習得師尊墨氏秘術,實為憾事。不過今夜得見師兄,足慰平生。”
張簡不想問,李儒卻非要走完這個過場。他音色清朗純凈,說話真切誠懇。張簡時時覺到一縷縷春風蕩漾在身側,心下自然而然大生好感,點了點頭,臉上警惕之色去了四五分。
張簡拜師學藝的時間比較早,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曾聽師父說過一次,那老道有次喝了點兒藥酒,酒勁兒發散,自稱精通儒、道、名、墨、縱橫等諸家學問,所以小圈子里有個“五道人”的私家藝名。這綽號擲地有聲,似嫌實嬌,年幼無知的張簡著實崇拜了好久——當然后來出師之后逆反心理就難免更增添幾分,真會吹逼!
張簡得到雞鳴狗盜(墨俠)十三術,這李儒則獲傳縱橫術——倒也能對得上榫卯。
也罷,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南宮里,有關系總比沒關系好。
“小弟腿腳不便,未曾起迎,師兄何不坐下相談?”李儒一指坐席的另外一頭,倒似早已給張簡準備好的座位,“來來,且坐莞簟。”
莞就是蒲草編織的草席,簟就是竹葦制成的竹席。古時以蒲席鋪墊于竹席下,軟硬兼顧,不管是跪坐,還是睡覺,都較為舒適。
詩經里說得直白:下莞上簟,乃安斯寢。生兒育女的吉兆,都是從這兩層席子開始的啊!
張簡笑著又點點頭,上前兩步,雙膝一彎,屁股就歪歪坐了下去。
這兩層席子應該都是上等品,又厚又韌,疊一起鋪地上,感覺果然還行。
侍立一旁的士異忍不住嗯了一聲,這張簡既不脫靴,又不正襟雅座,明顯是對文優先生不敬。
李儒卻毫不在意,只是笑看張簡臀部著地,抬頭平視過來。
張簡忽然側過臉,問士異:“七密侍講是什么?”
士異看看李儒,見他沒有明顯的示意,心想這也不是什么重大機密,便回答道:“我鴻都隱學中,有文武兩大祭酒,宮商角徵羽五位博士,號為‘鴻都七子’。七子之下,便是七密侍講、護學高弟。”
“這么說侍講有七位?”
“侍講七位,高弟二十一人。”
張簡點頭,七對七,估計這侍講多半是七子的高級助手、業務助理什么的,就算不是頂級,也是相當高層了。護學高弟……顧名思義,鴻都隱學里的武力團隊?
“那么士女姐姐,我爹他……在咱們隱學中,算什么位置?”
士異一愣,又去看李儒。
“師兄不是外人,你直說吧。”李儒道。
“是!”士異頷首,向張簡說道,“令尊是我隱學七隱士之一,名號‘頌足’。”
“七隱士?頌足?”張簡依然疑惑不解。
“七隱士是我隱學秘間,平素并不外露身份。”
哦,潛伏在其他組織里的間諜啊!
張簡懂了。
“難怪士女姐姐一見我就叫我張小郎,李……侍講又是我師弟,感覺真是親近,原來如此。我爹被洛陽詔獄抓捕,也是因為他是隱學隱士?”
士異搖搖頭。
“事發突然,令尊為何陷入詔獄,我們其實也并不深知內情,只是有些猜測罷了。”
“什么猜測?”
士異閉口不言,似乎不愿回答。
張簡只好又看向李儒。
“照理說,七隱士身份特殊,便連高弟這一層階,大半也不會與聞其事。士女——”李儒說到這里瞟了一眼張簡,被這廝直接帶歪,他也叫起士女了,“也是負責我和令尊張令君之間的聯絡溝結,才知曉張令君身份。因此我們懷疑,隱學內部……有奸細。就是這個奸細,出賣了張令君。”
李儒依舊十分灑脫,替代士異做出正面回應。士異低下頭,不知是否被李儒一句士女引發了羞澀。
張令君,就是張簡的老爹張劼。李儒一口一個張令君,張簡聽著有些別扭,前世耳濡目染,總覺怎么也得是尚書令荀彧那個級別聲望,才有機會得到大家的敬語:荀令君!
承華廐的主管官員承華廐令,秩祿六百石,一個專門為朝廷養馬的中下層官員,芝麻綠豆大小,平日老爹同事間互動,最常見的尊稱也就一句“張令”完事。
好吧,廐令也是令,叫聲令君似乎也沒什么錯?
但是聽完李儒的簡介,張簡不禁默然,居然是一位高級內奸!至少二十高弟,甚至七位侍講級別。
這范圍有點廣闊。
過了好幾秒鐘,張簡才問:“誰家的奸細?”
“很多可能,士族、宦閹、軍方,三公九卿執金吾,甚至某些地方牧守刺史,只要有私心有野心之輩,都可能針對我隱學。”
“這么說,隱學之敵遍天下?”
“呵呵,應該說,鴻都隱學以天下為敵。”李儒長袖一揮,隨意擺擺手,“我們欲守護的,豈非正是天下有力者想要謀取篡奪的么?”
張簡不由自主點點頭,可不,最初的良心,最后的堅守!這句誓言也不知道是誰起的?天生地養哀木涕啊!一句話十個字,把漢末所有的大勢力都得罪光了。這還怎么查內奸,根本沒有明晰的線索指向。
“所以,小弟專程請師兄過來一敘,一是為了令尊老大人的安危;二來,也是請求師兄相助隱學徹查、清掃內部殘穢;三則……”李儒微微一頓,看了看士異。
當他側頭去看士異時,張簡腦海里頓時浮現出士異的身影,略一回憶,重點落在士異的手上,明白李儒看的是什么——那枚千金劍簽。
如此才對,這項刺殺業務,才是緊密聯系雙方的最大紐帶。何進已死,尾款也確實該結算了。
“鴻都隱學雖然名聲不彰,資財倒是很充足豐厚啊!”張簡贊道。
“師兄誤解了!”李儒否認道,“這柄千金劍簽,卻是太傅袁公密發,并非出自我鴻都隱學。”
張簡一驚,太傅袁隗?居然是他!
東漢制度,每次新帝初即位,才會挑選一位德高望重的輔弼老臣擔任太傅錄尚書事,等這位老臣逝世,太傅這個位置就算沒了:輒省。再要出下一代太傅,那得等當代皇帝也掛了再說。
因此,太傅稱為“上公”,地位在太尉、司徒、司空這第一等的三公之上,所謂超等級別,雖然多數時間都是沒有實權的榮譽加銜,但這位袁太傅,眼下可算得是朝堂內外名義上的第一人,大將軍何進見了他也得退后半步行禮問安。
不算這些虛的,參錄尚書事、汝南袁氏的當代族長、司隸校尉袁紹和虎賁中郎將袁術的親叔叔,這三個備注詞條肯定更為清晰。
“參錄”即參與決事的意思,參錄尚書事就是參與掌管尚書臺的政務,是一個兼職的加官。
尚書臺是大漢實質上的中樞機構,皇帝秘書團隊所在地,執掌各種國家機密,最高主官尚書令雖然僅秩千石,但位卑權重,再過幾年到了獻帝時代,荀彧為守尚書令,代曹操整合建安朝廷的大小事務,天下間的重要公文都要經過他的審查才能通暢地上傳下達,成為天下敬重的“荀令君”。
當然,那時的曹操自然也兼領“錄尚書事”,比參錄尚書事更勝一籌,乃是尚書令的頂頭上司,直管尚書臺。
眼下擁有參錄尚書事職銜的,也就大將軍何進與太傅袁隗兩位漢靈帝臨終前唯二的托孤重臣了。
所謂:四世五公,冠冕傳家。作為百年間接連出現五位三公層次高官的當代第一士族,汝南袁氏的門生故吏遍布大漢十三州上百個郡國之中,朝野間的潛在力量足稱恐怖可怕。
真想不到,另一枚千金奪命簽居然不是鴻都隱學所發,而出自大將軍何進的合作伙伴袁氏!
張簡近期接連得到兩個大單,手上有兩根千金朱簽,針對的對象都是大將軍何進,一個他已經知道,是萬年公主暗中發布;另外一位金主,更居然是太傅袁隗——其親侄袁紹,可是何進親自推薦擔任的司隸校尉啊!
雖然洛陽城內暗流洶涌,敵我難辨,但張簡卻怎么也想不明白,欲置大將軍何進于死地的,竟然都不是何進的政敵,甚至還有深度合作中的盟友。
大將軍,何其悲哉!
袁隗這種人,年紀老大,權勢地位已到頂,榮華富貴不缺,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買兇殺何,攪亂朝綱,到底圖什么呢?
不過,雖然百般不解,張簡心頭還是略感安慰,不是自家鴻都隱學就好。
“當然,我鴻都隱學自懷底蘊,人力財力只有更在袁太傅之上。”李儒話鋒一轉,把張簡注意力又吸引過來,“師兄可愿再接一枚朱簽?”
李儒一伸手,從左袖里抽出一支小小竹簽,輕輕投擲在二人之間的竹席上。
張簡心頭微跳。刺客圈里一共有朱、黃、黑、白四等信簽,朱簽任務最難,酬勞也高達千金,事前還必須預付一半打底。
絕頂好簽!
“那,師弟……你想殺誰?”
雖然何進并非自己所殺,但目標既然已死,任務就算完成了,張簡絕對不會退錢。圈內規矩,人死為大,別的都是小節。
“當然是大將軍,何進。”
你說誰?
張簡愣住。
李儒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卻似有些苦澀。
“呃……張小郎,我們也剛剛得知,之前遇刺身亡的那位大將軍,只是大將軍一直陰藏府邸的白身。”士異適時接過了話頭,“真正的大將軍雖然也已進宮,卻暗中去了他處。”
張簡目光一陣閃爍,醒悟:“所以你們懷疑,隱學內部有人生了異心,刺殺計劃很早就被泄露出去,致使大將軍府有了提防,提前預備了替身之策?”
白身,就是替身的意思,或者可以叫影武者、傀儡人,意思都一樣。張簡明白過來,不禁暗暗松了口氣,至少堂兄不是玩忽職守,保護首長不力,這么捋下來,罪責就輕多了。
“從其他貴人處泄密的可能性也未必沒有。”士異顯示出思維的縝密一面,“但我們現在沒有時間考慮這些。我們需要張小郎你們再次出手!文優先生已得我隱學首領同意,此次,由我隱學秘密撥出一千金,務必殺死何大將軍!”
張簡大吃一驚。士異這句話里,他聽出兩個意思:一是之前、甚至前兩次大單鴻都隱學果然都想白嫖,暗中挑唆太傅袁隗、萬年公主那些有錢貴人頂缸先上,但這一回顯然鴻都隱學最上層確實下定了決心,一看借力不行,干脆自己掏錢硬來。其次,士異口中的“你們”……難道李儒也不認識那位“最初兄”?
這倒不是不可能,隱學內有兩祭酒五博士等七位領袖,李儒、士異雖然級別不低,層次畢竟還是有限,那位最初兄也許是其他隱學領袖秘密遣派,兩條線互不交叉也是正常。君不見說到現在,他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早已被老爹張劼發展成下線了么?頌足……頌足……這名字是什么意思?
張簡低下頭,看了一眼席子上的小小竹簽,雖然燈焰昏暗,卻依然赤光凜然。這一根簽,就是一千金啊!
“這活,我恐怕接不了。”
“為何?”士異驚詫不已。李儒神色平靜,但也注目過來,等待張簡的解釋。
“我不明白,你們干嘛非要殺大將軍?你們鴻都隱學,不是一心一意要捍衛大漢江山的么?大將軍手握重兵,拱守洛陽,乃是國之屏障,社稷脊梁,殺他豈非便宜了那些亂臣賊子!”張簡實在忍耐不住,正色問道,語氣頗含幾分不滿。
他是知道歷史走向的,若非何進意外被殺,洛陽何至于最后落入董卓之手,被一把火燒個干凈,徹底掀開半個多世紀的三國亂世?
不……不是意外,是被有意謀殺。
張簡看看好師弟,再看看小姐姐,忽然明悟到這一點。
你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士異鄙夷道:“什么國之屏障,社稷脊梁,何進,就是最大的那個亂臣賊子!”
張簡一愣,為啥這么說?
李儒沖她擺擺手。士異當即住口,退后兩步。
“師兄居然還是一位慷慨義士,小弟失敬了!那師兄之前為何要接那朱簽之約呢?”
“那不一樣。當時我急著吊住老爹的命,需要錢財上下打點,自然沒有忌口,什么活都接。現在么……對了,咱們隱學還欠我五百金,幾時支付?”
“隨時可付,看師兄方便。”李儒淡笑,師兄這個圈轉得真圓,“這次請師兄來,其實主要就是完成前次交易。”
張簡心中一動,隨時可付?鴻都隱學在這南宮里,勢力不是一般的大啊!這時代又沒有紙鈔和數字貨幣,連金票銀票都沒有,要安全放置五百斤金子,合適的地方其實很難找尋。難道,都在這密室里?還是……
“我現在不方便攜帶,等出宮再說。”張簡得到想要的試探結果,便果斷拒絕,“另外,大將軍現在已有防范,他身邊高手衛士也極多,很難下手了。”
李儒點點頭,這才是師兄想說的重點吧。
“師兄以為該當如何?”
“得加錢。”
士異忍不住翻個白眼,剛才還一副為國憤聲振聾發聵的姿態,一轉頭就露出真正的嘴臉。
李儒也笑了,差點兒被師兄瞞過。本來還準備花費一些口舌解釋說服,現在看也不需要了。
“我們都很信重師兄的實力和信譽。不若這樣——”
李儒看一眼士異。
士異會意,纖指一揮,手中那根面基信物嗖地飛出,一劍剖開兩層坐席,斜斜插入地下。
張簡一挑眉。
玉堂殿的密室和宣德殿類似,地上都鋪設了一層厚厚的實木地板,裝修十分樸實剛健。士女小姐姐隨手一擲,竹劍便能入木三分,這份手勁兒相當不壞,顯示出超凡的力量。
“兩千金如何?”李儒問。
張簡心想,好師弟!我還沒報價呢,你就自覺抬價一倍?
一千斤金子已是頂級朱簽,足夠請動洛陽名氣最高的刺客隱煞出手刺殺大將軍了,沒想到李儒現在更痛快,直接開出兩根朱簽的天價。
“好師弟,說實話,我覺得吧,何大將軍值不了這價。”張簡雙眼微微一瞇,伸出了左手,五指萁張,“得五千金。”
“啊……張小郎,你好不曉事!”士異忍不住道,“令尊被捕,深陷洛陽獄之后,我隱學內意見不一,多數侍講都不愿此時節外生枝,立刻援救令尊。只有文優先生力排眾議,又說動袁氏等貴人,挪出這五百金,才壓住異議,讓你去打點司隸府和洛陽寺。你怎么能——”
“士女姐姐此言差矣!家父為隱學效勞,出了事,隱學自當竭力相救。不然,以后誰還愿意為社稷出力,為隱學盡責呢?對不對,士女姐姐?至于援救時機,那就見仁見智,也不能說緩一緩就一定不好。但是,現在這個活兒,真的太難了!”
張簡拿得很定,何進一個壁虎斷尾,傀儡替死,弄得你們誤中副車,措手不及,現在你們既沒人手又沒時間,這些,可都是士女小姐姐你剛才親口告訴我的呢!
“你……”
士異氣得張口結舌,估計小臉全都漲紅了。不過現在豆光昏暗,一時卻難以辨別。
“五千金么……這會兒在宮里我卻拿不出來。”李儒為難道。
張簡眉頭連跳,難道去到宮外你就能拿出來?
“師兄,我能不能還個價?”
“那就三千。”張簡瞬間收回大拇指和食指,一副OK的態勢,“絕對友情價,要不是師弟你主持這事,我一銖都不會讓的。不能再少了。”
“好!今晚……不,現在已經過了丁卯(二十四日),是戊辰(二十五日)凌晨了。嗯,今日事畢,出宮即付。”李儒爽然一笑,“我隱學護學高弟,墨門一脈的嫡系傳人,區區三千金又算得什么?”
張簡一擰眉,什么意思?區區三千金?
士異道:“張小郎,文優先生憐惜你是義士之后,只要你接了這支簽,完成任務后,就是先生的專屬地柱高弟。”看了看張簡,見他一臉茫然,還是不甚明了,續道:“我隱學七位侍講,人人擔負重任,因此都有兩位地柱高弟衛護,以策萬全。現在文優先生身側,卻只有小女子一人。”
哦!殺掉何進就等于送上投名狀,然后我就能從小時工直升為黑手套?
此刻,得到貴人青睞,眼看即將實現階級跨躍的張簡心下狐疑更深。
這種懷疑的本能,從他剛知道對方的名字起就一發而不可收拾,漢末一個名叫李儒的人,哪會有什么好心腸?
反復討價還價到現在,疑云彌漫,已經布滿張簡整個腦海。
漢代所謂金,有時也有指銅的。黃金難得,民間交易常常用差不多顏色的黃銅來代替金,一斤銅也就值得七八十枚五銖錢,和一金萬錢是完全無法比擬的。
不過人命大過天,刺客圈收錢殺人,做的都是有錢人生意,可不是一般的低賤產業,行內規矩比較嚴密,最頂級的朱簽,只收真金。
說好三千金,就是真正的三千斤黃金,不是三千斤黃銅!
就算這時代計量單位與后世有異,一千斤大約只相當于后世400多斤,440還是450張簡忘了,可三千斤折算下來怎么也超過半噸了,簡單一算就知道,半噸就是五百公斤,五百千克,50萬克,照最低1克400塊人民幣算,2億人民幣以上……簡直高出云霄外的天價。
李儒答應得這般痛快,黃金如同廚房里的有毒垃圾般論噸贈送,到底隱藏著什么詭譎算計?真的因為我是他師兄?還是……根本就沒打算給我?
“如此,倒要仰仗師弟抬舉了。”張簡縮回左手,臉上喜色一閃而過。
那是本身價值被金主高度認可、帶著發自內心的欣慰和歡然。
無論如何,三千金都值得洛陽城里任何一名刺客向死而生,傾力出手。
“那,文優……師弟,你想怎么殺他?”
張簡心底愈疑,笑紋卻愈見綻放。只是到底臉嫩,一時轉不過口來,無法像士異那么自然而然叫出“文優先生”四個大字。
李儒也笑了起來,明睿干凈。
同樣發自內心的欣慰和……歡喜?
張簡嘴唇微抿,心頭一突,這一刻他實在看不透李儒,也不想看得太透。對這奸猾似鬼機詐百出的著名毒士,表現糊涂一點兒也許更好。
士異得到李儒示意,開始向張簡解釋他們隱學的計劃。
“我們得到消息,何大將軍正和黃門令張讓密議,大長秋趙忠等十常侍與會。”
張讓、趙忠,十常侍的兩位首領?
接收到新的信息,張簡面上露出明顯的狐疑。
說起這倆人,他頓時想起漢靈帝那句流傳兩千年的驚世名言:張常侍乃我父,趙常侍似我母!
大將軍進宮,為何與這兩位臭名昭著的大宦官相會?他可是信誓旦旦很久,聯合士族清流,要誅絕南北二宮里所有的大小太監的,為此差點兒跟妹妹何太后都翻了臉。
不過張簡沒有說話,只是全神貫注,仔細傾聽。
“他們相會之處,尚不確知,我們猜想多半在黃門南寺或前殿。那里離這兒并不遠,但你最好不要去那里。何大將軍已有提防,而且這兩個地方都是閹宦重地,衛士成群,難以下手。不過,何進與他二人相見之后,下一個要去的地方,若非太后所在的嘉德殿,便只有云臺了。”
“我和文優先生猜測,何進見過張讓趙忠之后,多半不會再去見太后。因為他這次入宮,應該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殺死陳留王。這種時候,去見太后反而不好。所以,嘉德殿他大半不會去。等除了陳留王,才會去找太后計較后續。”
張簡輕輕點頭,表示聽清楚了。心想大將軍府真是漏得跟篩篦一般,連何進要殺陳留王這種足以翻覆天地的絕頂秘密都能提前泄了出來。
士異瞧瞧張簡,這張小郎不說話的時候,倒確實很有精英刺客的專業態度。可一旦說話,卻又特別令人厭憎。
“士女姐姐的意思是,大將軍可能要去云臺?”
見士異終于暫停話頭,注目過來,張簡很有眼色地開口問道。
“我們以為,你不妨在黃門南寺去往云臺的中途潛伏。”士異沒有直接回答,但這句話卻顯出篤定無疑的自信。
黃門南寺、云臺殿么?
張簡腦海里自動映射出一幅詳細的南宮地形圖,都是以前的積累加上最近幾日的辛苦操勞得來的成果——當然也包括了萬年公主這位宮廷專家的指點。
樂成殿是南宮正殿,位居南宮正中心,西邊就是嘉德殿相伴,地位亦十分醒目。黃門南寺,也就是南宮的黃門署,黃門令張讓的巢穴之一,宦官辦公專用地,便在樂成殿西南不遠處。那邊距離云臺路途不近,中間要經過不少殿宇亭閣,照理說找一處合適的埋伏地點應該不難。
然而也因為地處南宮最要緊的位置,周圍四通八達,至少兩三種路徑可以到達云臺,判斷大將軍到底會選擇那條道路,也確實很費思量。
出玉堂殿后門,沿著樂成門一路向北,無疑是距離最短的捷徑,但途中空曠之地較多,各色行道樹如粟、漆、梓、桐之類連綿不絕,可去秋暑。平日也就罷了,現在被最初兄一攪和,所謂“黷武之眾易動,驚弓之鳥難安”,恐怕何進的護衛團隊也不敢放任自家首長走這種樹木森森特別容易隱藏刺客的危險路途。
又比較了其他兩條路線,張簡仔細琢磨了片刻,思維漸漸清晰起來。
“士女姐姐,貴方對陳留王怎么看?”
士異略一沉吟。張簡這是在問鴻都隱學的立場,是否在劉辯和劉協之間有了抉擇。
“先帝血裔,自當尊奉。”
張簡點點頭,那就是死活不論,隨便你搞。鴻都隱學看來站在中間兒,沒打算干涉皇家內部的事。
“好。那么士女姐姐,這附近為何劍戟士云集?”
士異不易察覺地瞥視李儒一眼,然后說道:“我們也不深知,猜測應該是小郎刺殺大將軍白身之后,引發了禁內混亂,所以虎賁、羽林、都候劍戟士、持兵黃門等諸方武力全都被發動起來,四處搜尋你的下落。”
“嗯,如此情景下,中途伏擊似乎比較困難……”想想剛才差點兒被劍戟士和虎賁郎發現的危險經歷,張簡心有余悸,皇室人多勢眾,也不缺高手,這種臨時起意的刺殺全無逃生備案,九成九等于送死,能不能殺死大將軍另說,首先自己一旦出手就肯定沒法脫身。
士異看出張簡的遲疑所在。
“小郎你若想潛入云臺行事,也是一法。我卻有云臺內的筑造圖樣,只是簡略了些。”
張簡大喜:“不妨事不妨事!”
有資源支持,能變通商量,遇到這種金主,他一個小小屁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張簡一切了解清楚,退出玉堂殿密室的時候,已經是大約一刻鐘之后的事了。
這也是張簡特意計算好的時間,不早不遲,既不會誤了正事,也免得太過輕浮毛躁不專業,被文優師弟和士女小姐姐看輕。
士異陪張簡出來,目送黑暗中張簡輕松游上殿堂大梁,熟練鉆出通風孔而去,默然不語。
“我這位師兄,倒是一身本領,不愧洛陽隱煞之名。”
士異扭頭,見李儒不知何時也上了階梯出來,忙斂衣躬身。
“士女勿須多禮!”李儒身形微微一讓,居然避開了她的行禮,咳嗽兩聲,想起首創這個稱呼的家伙剛走,“某與令母舅去歲一會,志同道合,頗為相得。你我說起來也非是外人。”
“文優先生,張小郎他孤身入虎穴……”士異心有所思,也沒太注意對方的稱呼。
“他雖是我師兄,卻非我隱學同道……”李儒說了一句,微微蹙眉,最終還是搖搖頭,“你若擔憂,可潛去云臺照應,隨機應變,但吾等的后續謀劃,切不可告知于他。”
“謹唯!”士異精神一振,“可文優先生身側——”
“這南宮里,眼下還沒有能傷我之人!”李儒剛剛豪言一句,見士異毫不遲疑便待循著張簡離開的路徑而去,急忙攔阻,“你別跟著他走。外面衛士太多,我師兄身懷異術,一人出去倒沒事,你跟著的話反而平添變數。走秘道。”
“可是……”士異遲疑,這南宮內的秘道卻是隱學重大機密之一,以她護學高弟的級別,并沒有獨自進入的權限。
“我自然也要離開此地,便帶你一起離開就好。”密室再度關閉,黑暗中,李儒目光灼灼,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