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監渠穆停下腳步時,人已經到了黃門南寺的東門前。
漢代宮禁之內,宦官首領黃門令、丞的辦公機構即為“黃門署”,又稱“黃門寺”。黃門寺又有南、北之分,黃門南寺,就是設在南宮禁省里的黃門寺。
北宮多苑林香渠,所以靈帝劉宏在位時常在德陽、崇政諸殿辦公,然后跑去濯龍園、芳林苑娛樂,特別方便,流蓮香渠彎彎繞,粉嫩輕撩步步嬌,也能甩脫黃臉婆何氏的各種檸檬汁,自然是樂不思歸,無論南北。
很長一段時間,黃門北寺都是中常侍張讓、趙忠等高級宦官的辦公首選地。
但今年四月靈帝突然崩斃,何皇后也晉級太后,為和董太后爭權,強行奪占了董太后居住的南宮嘉德殿,新帝劉辯由于年幼,必須倚仗母系一族,自然也不得不跟著搬回南宮。近半年來南宮嘉德殿重新成為帝國中心。
仆隨主便,順理成章,黃門南寺也就取代黃門北寺,成為禁中宦官高層的主要集散地。
黃門南寺處于嘉德殿、樂成殿、玉堂殿、長秋宮等四座宮殿中間,四通八達,十分便于大小宦官們隨時聽候皇帝、太后等貴人下達命令。
所以,黃門南寺有四座大門,均勻分布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上,這一點足以和太尉、司空等三公府媲美。
“渠監君!”
明亮的宮燈下,八名左手持戟的中黃門同時挺身,然后低頭躬腰,向渠穆行禮。
渠穆略略點了點頭,慢慢走入南寺的東門。
不僅僅是東門口,渠穆能感覺到,其他西、南、北三座大門,應該也有這么多的持兵黃門。
也就是說,今夜黃門南寺的防衛力量突然四倍增強。
這里是十常侍之首、黃門令張讓的辦公地點之一,雖然漢靈帝曾說過“張常侍是我公(父)”這種胡話,但張讓近年其實極為低調,南寺各門守衛級別與南宮諸殿同,也就擺上兩名持兵中黃門完事,現在這是把署寺中的后備冗從內衛大部分都調遣出來看門了。
動作很快啊!看來,大將軍遇刺事件的影響已經開始發散了。
渠穆皺皺眉,要抓緊時間了。
大半夜的,寺內人不多,但是懸燈燃著的不少,略顯慘白,偶有小太監往來,都是急急忙忙的。
渠穆喚住其中一個值夜班的中黃門:“吳白眉可在?”
那個小太監顯然熟知這位高大英武的宦官,忙回答道:“原來是渠監君。適才田湯官遣人送來庖廚美味,所以吳仆射剛剛回房去了。”
“喔!”渠穆口唇動了動,這么晚還有夜宵吃,田旭這小子也是夠孝順的。擺手令他自行忙碌,然后施施然向吳伉的房間走去。
小太監知道這位尚方監與自己的頂頭上司吳伉平日關系親密,此刻也沒有什么廢話,笑嘻嘻地躬身退下。
吳伉本身官職全稱為:中黃門冗從仆射,秩六百石,是黃門南寺所有持兵中黃門“黃門冗從”的首領太監,平時南寺上下都敬呼為吳仆射。因為他一雙眉毛天然雪白,所以也有個“吳白眉”的綽號,不過一般太監就不敢如此稱呼他了。
黃門令張讓、大長秋趙忠等十常侍基本都跟在皇帝或太后身邊,隨時以備咨詢辦事,一般很少來南寺。他們不來,吳伉就是這里地位最高的宦官。其他秩比三、四百石的黃門丞、從丞、諸署長雖然不歸他管,職秩卻都在他之下。
所以這會兒宿衛值班期間,吳伉獨自踞坐在陰暗的內室里,食幾之側孤燈映襯之下,左手新烤胡餅,右手耳杯甘醪,吃喝不停,卻并無任何人敢來跟他理論。
“吾等勞碌半宿,饑腸轆轆,吳白眉你卻在此偷饗天之美祿,真是可惡!”
胡麻和鮮醪的香氣混合在一起,極大刺激了渠穆靈敏的嗅覺,他也不客氣,說話間上去在吳伉對面席上一坐,伸臂在漆盒中摸出一個胡麻烤餅,觸手尚溫,正合心意,再一瞥,案幾上還有個空杯,微微愣了愣,居然還是一只精美的銀邊釦器——就是用銀絲加固了木胎耳杯的口沿,屬于太官署特制的宮廷漆器。
御廚就是有好東西!
吳伉有個義子,名為田旭,人很機靈,善于公關,現在少府太官令手下擔任四丞之一的湯官丞,也就是大內廚房里的掌酒官,也有六百石的年俸,雖然未及弱冠,職位已經不次于吳伉和渠穆了。
這是吳伉自己的福分,偶爾能蹭到一回已很難得,渠穆也不多想,只努努嘴:“滿。”
吳伉停住雙手,白眉微揚,瞪了渠穆一眼,悻悻放下胡餅和酒杯,在手側拿了曲柄的青銅小勺,把酒從漆壺里舀出來,三勺一澆,耳杯已滿。
渠穆嚼了幾口餅,感覺嘴里發干,抄起耳杯,一飲而盡,咂咂嘴。
“北地太守酒!好酒!”
口中叫好,心頭卻微覺奇怪,怎么沒事喝這酒?
漢人普遍喜歡喝藥酒,所謂“天之美祿也”。至桓、靈二帝時代,諸如《普濟方》《養生方》《五十二病方》之類的藥酒方子更是十分流行。名醫張仲景在其著作《傷寒雜病論》中就記載了不少藥酒的制作方式,像紅藍花酒、麻黃醇酒湯、瓜蔞薤白酒湯等。
今晚吳伉喝的這種“北地太守酒”,相傳出自前漢名將李廣,在他擔任北地太守時宿疾復發,當時名醫淳于緹縈為他治療后,還配制了相應的輔助藥酒,很快就壓住了李廣體內的寒熱之毒。
這種酒后來名傳天下,被稱為“北地太守酒”,號稱能抵御風氣寒熱,治萬病蠱毒,有相當不錯的解毒療效。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口感略差,頗不及瓜蔞薤白酒湯之類的藥酒味甘了。
渠穆見吳伉又撿起自己的胡餅繼續啃,速度似乎還加快了不少,哂笑一聲,也是抓緊吃餅。
一人獨酌不如二人搶食,很快,那食盒、酒壺就已全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吳伉又取出一壺,仍然是北地太守酒,下酒的干食卻沒有了,兩人也不在意,繼續暢飲。
案幾另一頭,還有個果盤,里面放著兩粒拳頭大小的金城桃,碩然燦亮,微香襲人,但二人卻都只當視而不見。
飲到酣暢時,吳伉放下羽觴,忽然雙手十指輕彈幾案,白眉聳動,曼聲吟唱起來: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
回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
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他聲音柔和溫靜,卻又氣韻悠長,頗有一種安撫心靈的作用。
渠穆默默聽著這熟悉而久疏的曲調,臉色也漸漸緩和下來,慢慢放下耳杯,細細聆聽,眼前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
那時洛陽城內繁花似錦,烈火烹油,他們兩個少年內宦瞞著武技師父,清晨東城谷門一開就偷偷溜出城去,追風逐日,打打鬧鬧,一路跑進邙山深處,稍稍緩解被迫長時間練功修行的疲累和煩躁,雖能略微歡樂幾個時辰,但午飯前就得再度返城。回頭路卻是腳步踟躕蹣跚,向山下望去,根本看不到那苦海之邊在何方。
聽到“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一句時,更是心賊悸動,竟然起了共鳴。
吳伉恰在此刻停了下來,白眉一抖,手掌平放幾上。
“年老善忘,下面卻不記得了,真個掃興。”
渠穆淡淡一笑:“吃你些酒食也要計較。”
左手伸出,合著吳伉之前節拍,輕擊幾案。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中帶,沉吟聊躑躅。
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這首《東城高且長》下半闕說的卻是個美妙的“燕趙佳人”夢,渠穆修煉有成,氣出丹田,聲調鏗鏘有力,全然不似吳伉那么陰柔婉轉,唱了兩句就感覺不對味道,勉強唱完,張目叫道:“這個不美,且聽我的。”
他吟唱時吳伉臉上一直作呵呵而笑狀,白眉更不停抖動,似乎十分開心。聽他喧嚷不爽,搖搖頭,便也由他。
渠穆薄唇微抿,左手又拍了幾下案幾,想了想,便再起一調:
“將進酒,乘大白。辨加哉,詩審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陰氣,詩悉索。使禹良工,觀者苦。”
這首《將進酒》卻是一首鐃(náo)歌,也就是軍中的鼓吹調,詞曲意態豪邁,渠穆唱起來大感神清氣爽,不過短短十句歌詞,被他反復唱了三四遍,極是酣暢過癮。
吳伉歪著頭傾聽,好容易等渠穆興致過去消停下來,微笑道:“倒是適合了你。”
“唱也唱了,你也該滿意了罷?”渠穆乜著三分醉眼,“將進酒,乘大白。你還有一壺酒,我已經聞到味了,快點拿出來,休得私藏。”
吳伉也看著對方。
他喝了不少酒,一雙雪眉下,兩眼反見清亮,這是耐飲之相。只是雙膝歪斜,半臀置地,已經不能保持正常的坐姿。
“渠穆,你我相交,有三十年了吧?”
“唔……三十一年整。”渠穆沉吟,略略一算,連田旭那小子今年都十八了,真是時光飛逝。
二人心頭同時泛起一股名為“陳舊過去”的紊亂情緒。
三十年光陰,人的大半輩子,其實也不過彈指一揮間啊!
吳伉點點頭,喟然一嘆。
“我有三問,你若全都答了,那一壺百草醪,自然歸你。”
渠穆舌尖不由舔舔上唇,果然是百草醪!田旭這小子自從當了湯官丞之后,愈發過分了!
百草醪是宮禁里的頂級藥酒,以數十種奇花名草精釀而成,極其難得。除非廷宴,平日便連黃門令張讓、大長秋趙忠也很少能喝到,以渠穆尚方監區區秩六百石的身份,三十年來只不過偶然間飲過一杯,他尤其喜歡酒中的那股異香,凝結了百草的精華,簡直是聞之欲醉,印象深刻。所以適才一嗅室內酒氣,就猜到吳伉肯定還有私貨。
“快問吧!”
看一眼對方臉色,燭光之下紅潤如常。
“你是否藏有先帝遺詔?”吳伉忽然問道。
“有。”渠穆沒有半分遲疑,直接回答。
吳伉反而不太適應對方秒答的疾速,愣怔一下,問:“你,什么時候……遺詔在哪里?”
“這算不算另外兩個問題?”渠穆笑問。
“不。”吳伉兩道白眉上下跳動,微微搖頭,“不過,先帝令你任職尚方,不過是希冀你繼蔡侯遺志,為內廷制作一些精良美器而已。而今你我都已年邁,正該清心靜養,不妨后進之路。你又何必……多事?”
渠穆嘆一聲氣,也輕輕搖搖頭:“我倒也是做如此之想。這些年我在中尚方,一意修劍造器,不問外事。可君上意外賓天,卻不容我繼續潛藏下去。”
“意外?”吳伉注意到他的用詞,“先帝之死,我一直有些疑惑。雖然我非近侍,但也聽聞一些傳言……”
“還好你沒有隨侍君上!”渠穆冷笑一聲,“君上賓天當日,禁中親信的奉車都尉樂松、尚書江覽就被發現自縊于家宅內室;隨之短短十天間,侍中寺里五位侍中沒了四個,都是自殺……哦,不對,最后剩下那位韓殷韓侍中,五月中也離奇而卒,據說也是自殺。”
“韓殷?”吳伉吃了一驚,“你是說會稽韓叔儒的侄子小韓侍中?”
韓叔儒,名說(yuè),當世大儒,會稽山陰人(今浙江紹興)。博通五經,尤善圖緯之學。舉孝廉。與議郎蔡邕友善。曾與盧植、蔡邕等人一起參與《東觀漢記》的點校工作。因為性子太直,漢靈帝左右寵臣都不喜歡他,后來找個借口把他趕回老家。前幾年剛剛去世。
韓殷是韓說兄長的長子,精通書法音樂,官運卻比叔叔好得多了,近年一直侍從靈帝身側,頗受信重。
“你居然知道?”渠穆略感驚訝,“不是他是誰?”
吳伉想了想,搖一搖頭。
“我雖然閉塞于黃門署內二十年,卻曾遠聽過他為先帝演奏瑤琴,其聲歡然,其質昳麗,可謂雅俗皆賞、志向不凡之士。其他近侍我不知道,但小韓侍中這等人,是斷斷不會自殺的。”
“所以說是離奇而卒。有人說他截斷了一根琴弦,自勒而死。”渠穆語帶諷刺,“我聽說之后,想了許久,也不知道他如何用一根琴弦勒死自己。”
“沒有人去查么?”
“數月來,洛陽城內腥風血雨折損不斷,連董太后、董驃騎、上軍校尉都沒了,死幾個侍中尚書又算什么大事?再說,司隸校尉、河南尹、洛陽令三方也都聯袂查驗過了,并無任何蹊蹺啊!”
“袁本初,王子師……此輩沽名釣譽,哪里查得了這種案子!”吳伉哼了一聲。對這二人他向來都不以為然,一個虛浮,一個偏執。名士誤國,歷代皆然。
自大將軍何進與妹妹何太后聯手,殺宦官上軍校尉蹇碩,逼驃騎將軍董重自殺,鴆董太后,贏得兩宮爭斗的徹底勝利之后,以太傅袁隗為代表的一群士族大臣,就看準時機靠攏何進,天天喧嚷著“清除閹黨,晏清洛陽!”,欲把十常侍為首的宦官勢力全部鏟除。其中沖在最前方,最具聲望者,就是司隸校尉袁紹和河南尹王允,現在都是大將軍幕府中的謀主。還好有太后何葳、車騎將軍何苗在,暫時壓制住了這股風潮。
吳伉看一眼渠穆,暗想:“看來這幾個月,他也沒閑著。”想了想,問出第二個問題。
“適才傳言,大將軍遇刺受傷,是你?”
“是。何進中了我一劍,內甲盡透,穿心而死!”
吳伉霍然跽身而起,目光亮徹暗室。
“大將軍果真已亡?”
“嗯,我出手你應該知道結果。不過我勸你不要浪費問題,我也不明白為何會傳出受傷的訊息,也許是某些人有所圖謀,故意傳播。”渠穆薄唇里吐出冰涼涼的回應。
吳伉問道:“你為何要刺殺他?”
第四個問題了……渠穆翻他一眼,這人實在賴皮,已經完全不顧自己定下的協議。
“傳聞君上崩逝,與他脫不了干系。就算不是他,也無所謂。”
吳伉白眉一皺,兩眼在渠穆頭臉雙肩各處反復打量,道:“你可知曉,在這里,我有把握在你出劍之前拿下你?”
“昔日在尚方,你我技藝初成,我就知道。空郊曠野,你不如我;斗筲之室,我不如你。”渠穆眼睛瞟了瞟吳伉放在案幾上的雙手,藏在幾下的右拳微微一緊。
深宮似海,大隱于內。吳手渠劍,禁中秘藏。
在洛陽,聽說過吳伉和渠穆的不超過一掌之數。
只有最頂級的那個極小圈子里,才知道“吳手渠劍”這四個字的分量——水準資歷稍差一些的,連號稱洛陽首席刺客的“隱煞”張簡,初見渠穆出手也要瞠目撟舌,不明覺厲。
渠穆雖然對吳伉沒有什么不良心思,卻不知道吳伉會不會在田旭的挑撥下對他出手。
“那你還不逃?”
“逃?逃去哪里?涼州?金城么?”渠穆目光如鷲,瞥了瞥果盤中那兩粒壯碩的鮮桃,“沒有你助我,我逃不出去。逃出去,也逃不掉你黃門南寺吳白眉的捕緝。”
“我自甘墮落二十余年,豈會臨老糊涂,再出宮去追捕你?”吳伉復又放松坐下,好笑道。
自從那年辛亥夜巨變之后,他就不再理會任何宮廷內外的公務私托,至今已整整二十一年。
“要是田旭懇請你呢?”渠穆冷笑兩聲,心頭忽然冒起一股火氣,“他趨奉何太后的丑事,在一向閉塞的三尚方里都傳遍了,我反而是最后知道的。”
尚方署為少府轄下,職掌制造兵器及宮內器用。靈帝時,一分為三,為中、左、右尚方三署,各設一監為首。渠穆便是中尚方監,三監中唯一的秩六百石,實際上是領袖諸尚方的第一人。
“少年人,難免……”
吳伉面色一斂,想了想。
“不過,我不會助他。”
渠穆一愣,許久,才輕輕一嘆。
三十年交情,他沒忘,老哥哥也沒忘。
“你刺殺大將軍,猶記得回來跟我說,我很是承情。只是,我尚有一疑,須得問你。”
渠穆拱拱手,算了,隨便你問吧。
“我知你昔日受過王美人大恩,一意保全陳留王,自是情理之中。但你居然出劍行刺大將軍,此事卻不尋常。你可否告訴我全部緣由?”
“君上遺下血詔——”渠穆話語一頓。
吳伉面色潮紅,目含期待。先帝的遺詔,還是血詔,里面說了什么?
渠穆又拱了拱手,卻不肯續說。
吳伉候了片刻,見他不言,不禁嘆了口氣。
“你果然有不能言于我知的事情。”
“白眉,我答應過君上,絕不將此事告知任何人。”
這也就是你猜到先帝有遺詔了,我不否認,但,我卻不能把內容告訴你。再說,你都問了多少個問題了?知足吧!
“我知。”吳伉點點頭,臉上也沒有多少失望之色。
渠穆忽道:“白眉,你可聽說過代漢者?”
“代漢者?那是誰?”吳伉一怔,然后想到什么,“與你刺殺大將軍有關?”
渠穆點點頭。
“我奉君上密詔,清除逆賊,欲請你相助……只要你愿意助我,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吳伉臉上似笑非笑,玩味許久,才道:“老友,你來晚了……”
渠穆疑惑,什么叫來晚了?
吳伉左手一翻,掌心出現一支小小竹簽,筷子粗細,手掌長短,其形劍,其色朱。
“千金劍簽!”渠穆驚訝失聲,“你去過我住處?”
吳伉搖搖頭,隨手把朱紅色竹簽丟擲幾上。
“我一心養大旭兒,十年不出南寺一步,本以為可以避過宮中的齷齪。不想,最終卻是他來算計我。”
渠穆目中寒光閃爍,右手再次一緊,田旭?他竟然偷偷去了尚方署,在自己的住處翻出了這枚刺客信簽?什么時候?他怎么知道我有千金劍簽?
渠穆雖然不似吳伉這般自封南寺十余年,平日里卻也深居簡出,很少離開尚方署去外面浪蕩,只有今夜,他易容改裝準備行刺何進的這一段時間,到現在也不過兩三個時辰,田旭怎會知曉他不在署中,去得那般巧?
要知道,十年來,田旭這廝從未主動去過中尚方署一次。
心下疑惑重重,渠穆看向吳伉。
吳伉又嘆口氣,慢慢從背后取出了一具陶壺。
渠穆眉頭微微皺起,綠釉陶壺?
漢代筵飲,多用漆盒漆壺漆杯,宮廷盛宴和百姓家聚,區別只是漆器質量的好壞而已。
而這種綠釉陶壺由于富含鉛屬,極易破碎,實用價值并不高。在東漢青釉瓷器出現之后,更是徹底失寵。
通常它們最大的用途,就是墓穴明(冥)器。
給死人用的殉葬用具。
吳伉慢慢揭開壺塞,壺口向著渠穆,露出清亮見底的空腹。
“我早知你無法說出最后的秘密,所以,這壺酒,就沒有給你留。”
“你……這壺酒,是田旭……這狗崽子……”
渠穆一把抓過陶壺,仔細聞了聞,臉色大變。
心中忽然明白,吳伉事先已飲了毒酒,一直又以北地太守酒強行鎮壓毒性,才支撐到他來。
“我看看。”渠穆丟下毒壺,左手閃電般捉起吳伉的右手腕,仔細聽診。右手則輕觸對方額頭、太陽穴、人中等處,查看他體溫、汗液、血脈流動速度的變化。
“沒用的,是三花精萃。”吳伉也不反抗,任憑施為。
渠穆牙根一咬,血染瞳仁。百草醪配三花精萃,能有效降低毒花自帶的異味,混淆他們這種頂級高手的嗅覺和味覺。
狼崽子,有出息!
“哪三花?”
“四季(月季)橘果、強瞿(百合)蒜根。還有一種我分辨不出來。”吳伉面泛桃紅,那是毒性壓制不住,漸漸發作的征兆。
“小孩子長大了,比你我都狠啊……沒辦法,老友,算我欠你了!”吳伉一張臉越來越紅,現在更似將要滴出血來,說著說著,雙耳已漸漸有細細的淺橘色液汁汩出。
“你又何必——”渠穆心想你我是何等人物,就算你跟他相處日久感情深厚,左右為難,卻干嘛要自己獨自承受這等奸險小輩的算計?
“山不就水,水自來就山,奈何?”吳伉嘆,“十年,十年相依為命……難斷啊!”
渠穆心頭紛亂,五味皆涌——是了,白眉難忘故情,既然不助田旭,自也不會助我。這樣才對!
“他悟性極好,已得了我七分。若相逢……”
“你放心,我會替你看著他。”渠穆沖口打斷他道。要他答應不殺田旭,那是休想。越是天賦過人,越要趁早清除禍害。
這一次,自己和吳白眉都落在田旭的圈套里,要不是三十年相交彼此知心,說不定真要小山溝里翻了車去。
“那就……這樣吧!”吳伉無奈道。渠穆是極烈的性子,自己厭倦塵世,甘愿犧牲,卻不可能逼迫渠穆像他一樣。
畢竟,當年田旭是渠穆奉命滅口時不忍誅殺,抱回來給吳伉撫養的,嚴格說來田旭還欠著渠穆一條命。只是田旭后來受人挑唆,反而異常憎恨殺他父母的渠穆。
這幾句話的時間,他雙目中已是潸然淚落。
紫色血淚。
二人都明白,結束的時間到了。待吳伉七竅皆赤,就是他最終的死期。
“蕩滌放……情……志,何……”吳伉慢慢念出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句遺言,因為毒性漸增,他兩眼幾乎已經看不清對面渠穆的形象,鼻下垂朱,口齒也開始含糊不清。
念到“何”字時,吳伉雙唇張開。渠穆懸起的右手食指忽然輕輕一彈,一粒黑影射入老友口內,勁道適中,恰恰穿過舌間,滑入喉嚨之下。
“……為……自……結束!”渠穆右手本來就在吳伉臉面上移動,這一彈極其隱蔽,吳伉又在意識漸趨喪失的過程之中,完全沒有注意他的動作,竭盡最后的心力念完,嘴角也緩緩流出了鮮紅的液體。
七竅盡赤。
渠穆輕輕扶住吳伉,讓他身體慢慢趴伏在案幾中央。
隨手一掃,幾上那把綠釉陶壺飛了出去。半空中,已被他勃發一掌震蕩壺體,四分五裂墜落于地,跌碎如齏粉,并無半分聲響。
然后,渠穆從席上站起,轉過頭來,看向西邊墻壁上懸掛的一柄長鞘銅劍。
白眉,田旭,你們欠我的,不能就這么算了!
便在此時,室外有道高亢尖銳的聲音響起。
“渠監君,某一向敬重你是長輩,想不到你竟毒殺摯友,禍亂宮闕,如此十惡不赦,還不自刎認罪?”
隨著這人的說話,一陣浩蕩有力的腳步聲咚咚而至,然后整齊劃一地霍然停下。卻是有大隊訓練有素的武裝人員在附近聚集。
“田旭!”
渠穆聽出這熟悉而厭憎的聲音來自黃門南寺的正門,也就是南門之外,頓時眼瞳盡墨,眉峰皆聳。
“你還敢來見我!”
渠穆身影一晃,已至西墻,順手拔出壁上鎮宅的古紋銅劍。
忽然,轟隆巨響自北方傳來,整個房間的地板都是大震,接著緊緊關閉的后門被一股大力撞得門閂斷折,兩扇門板直接崩飛而起。
一個魁梧軍將隨著旋轉飛舞的破碎門板闖將進來,他身高八尺往上,滿臉絡腮胡無序生長,通體魚鱗盆甲,雙手持一口直身斜鋒的軍刀,足長近六個漢尺,背厚刃寬,和尋常禁軍使用的環首刀大不相同。
“張璋!”渠穆雌雄莫辯的聲音里微有一絲驚訝。
此刀名為“振漢”,乃由著名丹士史子眇偶然煉制,后來不知如何落入張璋之手,當真名震京洛,甚至比刀主張璋本人更為知名。
“閹逆渠穆,吃我一刀!”
那大漢正是張簡堂兄、大將軍幕府軍司馬張璋,他驟遇渠穆,痛恨驚喜并存,雙臂肌肉虬結,高舉長刀,卻對著食案吳伉的方向沖擊過去。
“你敢?!”渠穆大怒,他早看出對方刀勢兇厲,用心更是險惡,銅劍尚未完全拔出,連鞘自墻上一起扽扯下來,腳下瞬挪七八尺,后發先至,左手皮鞘隨手蕩開空中跌壓過來的半扇門板,右掌中銅劍順勢出鞘,刃脊上各色劍紋紛紛亮起,斜斜一指,粲然戳向張璋的右肋。
這也是沒辦法,禁軍襦鎧的弱點主要就在咽喉和肋下,張璋穿了盆領護胄,脖子上一圈巨碗般的鐵柵欄,完全擋住肩頸以上部位,剩下的破綻就只有兩肋了。
“我敢!”張璋口中狂呼怒喝,面色卻十分凝重。三斬不如一刺!就算是他這么健壯的軀體,這么高檔的護鎧,也不敢讓對方一劍貫穿進去。
兩軍陣前刀砍斧剁別看血乎刺啦創口大到嚇人,然而傷勢再重都猶有一線生機。但渠穆掌中如槍戟般鋒銳的三尺劍芒,一旦捅入腑臟卻真的會立刻要命。
即使如此,張璋抖擻起精神,全然不聞不顧,長腿連貫前趨,再度跨上兩步,雙臂猛地劈下,颯然一刀,目標明確,依舊是中毒趴伏的吳伉。
與此同時,一個眼大膚白、面無表情的彩衣少年出現在張璋身后,五指并攏如鐵錐尖,以整個右臂為劍身,全力刺出,迎上渠穆的燦色銅劍。
“裂!”
刺耳一聲響,接著又是連續兩響,金屬間劇烈摩擦的噪音響徹內室。
那俊俏少年身形被直接震退數尺,依舊站立不穩,只能再度后撤幾步,卻已退出了房門外,駭然低頭看視自己右臂。
他手腕上淺淺長長一道細傷,這會兒已血涌肌膚之外。要不是護臂擋住大半攻擊,右手差點兒被對方直接一劍斬掉。
太后恩賞的精鋼護臂被渠穆瞬間刺削抹三劍連發,前半截直接沒了老大一塊,整個筒臂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二的樣子,而且變得嶙峋突兀,凹凸不平,只余下肘部附近還有少許完整連接,勉強勾掛在胳膊上,很難繼續發揮強力守御兵器的作用,基本算是報廢了。
善能撕虎裂熊的鋼爪鐵臂,自身已被全然撕裂。
這老兒——好可怕!
一劍居然沒能重創對手,渠穆也知低估了這狼崽子,斜睨半眼便不理會,專心應付張璋。
他出劍擊斬田旭的同時已有算計,此刻左手輕輕牽引,純牛皮劍鞘滑出掌握,手心頂住鞘口的一瞬間,包銅的鞘底倏然點中張璋長刀中段某處。
這一處正是振漢刀的重心平衡點,極易受到外來影響,但也只有渠穆這種頂尖兒兵器專家,才可能在刀主鋒銳正盛時一擊而中。
渡河未濟,擊其中流。
這不但是精妙的劍術,更是精妙的兵法。
一點之下,張璋也敏銳察覺自己刀上大部分的力量已被完全引偏了方向,準備落入未知的泥沼之中,心情頓時極度不爽進而煩躁起來。
他退步抽刀橫斬,牛皮劍鞘立時斷為數截,紛飛半空中。
渠穆閃爍挪開相避,任憑廢鞘逐一落地,贊一聲:“好!”
張璋一刀之下暗藏五次微斬,刀刀干凈利落,力道準確無比,以他振漢刀如此沉墜的自重,極為難得。聽說這年輕司馬是大將軍幕府中的第一刀客,果然不俗。
大漢呸一聲吐出窩胸悶氣,拂起上唇的胡子,也吹飛了眼前的一截鞘底。
“哪有你好!”
吳伉這間棲身內室在黃門南寺里也是頂級規格,長十六丈,寬十一丈,相當之闊,只憑他和田旭極難限制渠穆鬼魅般的身法,令張璋十分郁怒。
可恨——
張璋瞥一眼食案,能輕松克制渠穆的那人偏要自己尋死,莫名其妙破了王子師驅虎吞狼的絕妙之策。閹宦一個個果然都是心智扭曲,不當人子。
“渠穆,還要你摯友活否?”張璋伸刀一指吳伉,刀口有意無意懸在吳伉脖頸上。
“隨你!”渠穆目光一轉,足下輕微挪移兩下,身軀已經形成數道虛影,閃爍之中便要奪門而出,反把單刀突進的張璋留在了身后。
張璋一驚,壞了,他這是要直接去搶殺門口的田旭。
急轉身邁虎步長刀直刺以攻為守,心里卻知對方身法太快,自己多半是慢了一拍。
孰料室外嗖嗖嗖嗖連續刺耳箭嘯,那少年尖聲輕笑中,渠穆悶哼一聲,反身又退了回來,隨手一劍,黏歪張璋的六尺振漢刀。
張璋收力奪刀,斜退幾步,注意到渠穆背上似乎掛著一支羽箭。
捂著右碗的長眉少年跟了進來,諷刺道:“渠監君,羽林郎的箭術,能消受否?”
他的身后,跟著幾名手持二石強弩的重甲禁衛,紛紛叫嚷:“截住他!截住他!”
張璋左手抓住頜下的胡須,用力撓了幾撓,撇撇嘴,這個陰險惡毒的小閹豎!這群溜須舔溝的羽林衛!
虎賁槍,羽林箭,劍戟士無雙。
這是洛陽禁衛中小范圍流傳的一句私謠。
所謂私謠,就是軍隊里的“民謠”,無人聲稱原創,但內容多半沒錯。
宮廷內三大主要守護力量:虎賁郎、羽林郎、劍戟士。虎賁郎精通槍矛等長兵,羽林郎擅于中遠程的弓弩,劍戟士則長短結合,攻守最為平衡。
為了剿滅大逆渠穆,大將軍府和黃門署的要員秘會協商,湯官丞田旭獻議,司隸校尉袁紹、河南尹王允精心合謀,由軍司馬張璋統領,調集了虎賁、羽林和宿衛劍戟士等數十名好手,配以黃門南寺下屬的上百黃門冗從,一起行動。其中也包括十余名精通弓弩的羽林郎衛。
渠穆經驗豐富,眉眼通透,稍一觸碰就知道這是素日禁內很少出現的強力郎衛,哪里肯與對方硬碰。劍舞如風,身似面團,直接懟穿東邊窗欞,騰越而出。
接著就聽見外面一陣兵荒馬亂,各種尖叫嘶喊乍裂,顯然被渠穆突入人群,大肆蹂躪。
“司馬,為何不攔住他?”田旭沖張璋大叫道,心中十分不甘。好容易多方配合,暗箭偷襲傷到渠穆,卻被他從容逃走。外面地寬路暢,那些武裝黃門又大都知道渠穆武力超群,對他一向心懷敬畏,圍殺勢必更難。
張璋雙睛瞇了起來,冷哼兩聲,左手二指輕輕一捋振漢刀鋒刃。
“沒卵蛋的小子,你在教我做事?”
田旭張口結舌,臉上一陣急速抽搐。北軍的千石野狗,真是半點規矩都沒有!他好歹也是六百石的內官,深受太后、皇帝寵幸,隱形權勢遠在對方之上,不料竟被如此羞辱。
對他的反應張璋也不屑理會,只是側耳傾聽外面動靜。要是堂弟在此,說不定還會冒出一句“無睪子”之類的莫名言辭,稍稍紓解(加深)一些雙方的尷尬敵視,可他堂堂漢軍大將,頂天立地的人物,豈能任憑一只無恥的閹宦小崽吆五喝六而毫不反擊?
聽了片刻,張璋搖頭,龍歸大海,虎入深山,禁中宿衛糜爛太久,這么一會兒渠穆的聲音已經漸漸遠離,任他來去自由。
“這次謀算已是敗了!某須得去見將主,請示進退。你且收斂了吳白眉,繼續捕拿渠逆吧!”
他口中的將主,就是大將軍何進。身為幕府僚將,何進天然就是張璋的主公,所以可以稱呼何進為“將主”。
田旭哪里聽得下對方的頤指氣使,冷著臉一甩衣袖,轉身出門,到得門口時忽然當啷一聲,殘存的護臂終于完全碎屏,從他胳膊上脫離下來,直接掉落于地。
其余羽林郎互相看看,也都覺好生沒趣,向張璋微微垂首致敬,然后追隨田旭蜂擁而去。
“刑余之人,就是沒腦子。”
張璋還刀于背上的刀鞘,自言自語道。以他天生的大嗓門,卻也不必考慮對方聽不到的可能性。
等他好整以暇離開仆射內室,穿廊過道出得南大門,亮如白晝的燈火下,絕大部分宿衛果然已在田旭率領下追擊渠穆而去,余下的多是橫七豎八、痛呼不止的傷員,以及一些忙著救護的太監和宮婢。
張璋隨意看看,一個熟人也無,正沒做理會處,眉頭微挑,不知何時,身側出現一個禁衛軍官,手長腳長身形頎長,卻是個相識。
那位虎賁營的右陛長。
“王越兄,你來遲了!”
虎賁右陛長王越點點頭,低聲說道:“王府君請司馬過府一敘。”
王越的族兄,現任河南尹的王允王子師,亦是大將軍何進的重要助手之一,雙方關系非常親密。
“現在?不方便吧?”張璋微微愣了一下,雖然從這里沿東邊的蒼龍闕門出南宮,距離王允的府邸并不遠,但他畢竟是大將軍的親信部曲,此時須趕緊回大將軍府報告渠穆潰圍而逃的大事。
畢竟,兩個時辰前,眾目睽睽之下,“大將軍”可是被那閹宦大逆一劍刺穿胸膛,當場死亡的。此獠不除,宮禁難安。
“方便,方便!族兄亦知司馬今夜勞苦,正欲羔羊美酒犒饗。”王越微微一笑,“渠穆之事,某已遣人去報司隸校尉了,他正在大將軍府中坐鎮,應該不會耽誤事。”
司隸校尉就是袁紹袁本初,他和王允站在何進身后為謀主,胸藏錦繡腹有魍魎,稱得上一時伯仲。
張璋伸手在下巴上撓了撓,明白了,有私事。他對王越的身手氣度向來看得入眼,引為同類,對方如此誠意盛邀,著實難以拒絕。
“既如此,右陛長請。”
“司馬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