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休整很快便過去,轉眼便來到極山書閣首課的日子。
瑤石仙居里的阿鯉卻哭喪著臉,對著窗子唉聲嘆氣。
張君早已換好了衣服,手里卻還拿著一枚甜糕:“……讀書是很耗神的,還是得多吃一點。你要不要再來一塊?”
張君也不知買通了多少地靈,天天往仙居里送各種好吃的。阿鯉雖然嘆著氣,卻還是忍不住接過甜糕啃了一口。兩人對面的桌案上,攤著一本打開的仙人文冊。那文冊內藏法力,文字都從冊子里漂浮起來,偌大一個前廳,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兒。
實習天神的功課分為三大部分,一是天宮禮制,主要是學習一些上古神史,天宮的各個分部司職,禮儀制度。二是法力修為,這個就分得較為細致,會根據各位實習天神不同的天賦而分班學習,其中還包括法器制作與苗種培育,文冊的大部分課程細則都來自此。而決定實習天神是否能夠成為正仙的,則是最后一個祈愿天池試煉,文冊中卻一筆帶過。
阿鯉好奇地問:“這祈愿天池試煉是什么?”
“你可知這做神仙,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張君得意地看了看阿鯉。
“……長……長生不老?”
張君拍了一下阿鯉的腦門:“你回頭可得好好上禮制課!”
他站起身,指了指那排起源天池試煉的字:“凡人修神廟,拜神仙,虔誠祭祀,就是為了祈求神仙能實現他們完成不了的心愿。要做一個好的神仙,則要體察世間,賜福于良人,完成虔誠者的心愿。這祈愿天池里裝的,就是來自凡人們的愿望靈卡。完成靈卡心愿,也是最快積累功德分的任務。”
阿貍睜大眼睛:“這么說,我們最后還可以去凡間幫人實現愿望啊!還是以神仙的身份……這也太棒了吧!”
“你別高興太早咯!祈愿天池試煉后累計的功德分數量,將直接關系到晉升正神之后的品級。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修到那個時候,得天宮禮制的考核全都通過,還得法力能夠達到鍛造法器或抽出神種才可。快點去書閣吧!”張君把文冊一收,拉著嘴里還塞著甜糕的阿鯉就趕緊出門了。
首課是所有實習天神都要一起上的上古神史,所有的地靈們忙忙碌碌地在書閣大殿之中穿梭著。按照慣例,天級仙的席位須是靠前的,除了書臺比地級仙要寬上一尺,坐墊要鋪上柔軟的錦緞,桌上還需備著上好的筆墨紙硯。若提名在金光赤光者,甚至還需要備些茶水,醒神檀香,課間解餓的甜糕等等。
那負責安排座席的仙童分不清地靈們誰是誰,隨意看見一個便叫來做事,小紅也是倒霉,忙里忙外總被仙童看見,因此被叫了許多次。她好多回看見幾個閑的地靈站在一角等候,但是她沒有權限調度她們,那些地靈雖也目露同情,但沒有命令也不敢隨意行事。
那仙童還郁悶:“這地靈修不成仙,也不必搶著干活修功德分,還真是懶散慣了!早知從天宮找些仙娥來辦事還爽利些!”
小紅端著一盤子茶壺茶葉正挨個兒往實習天神座席上放,幾次想提醒他外面還閑著好多地靈呢,但她終于還是沒說。
“喂你!”仙童指著小紅,“怎么在地級仙座席上放茶水了!”
小紅擦了擦汗站起來:“這個是林默仙子的座席,她不正是金光提名嗎?”
仙童一拍腦門:“對哦!我差點忘了!”
他眼珠子來回一轉:“你去,給林默仙子換一套天級仙的座席來。放在地級仙座位最前一排,所有規制按照金光提名放好。要快!仙家們就快到了!”
“是。”小紅再次退了出去,急急跑去庫房。
好不容易扛來桌子弄好新的座席,小紅又被使喚去給仙家帶路。她忙不迭地跑去東邊的正門,遠遠地便看見一些仙家正圍著敖無雙朝書閣走來。
無雙身邊除了同組的地級仙雷海青之外,還圍著許多與她打招呼的青年男仙,儼然是極受歡迎的。其中姚少司顯得極為扎眼,他揣著手一臉賠笑地跟在敖無雙身邊,幾次插嘴都沒插上。
“姚仙家,你這手里抱著什么這么精貴?”終于有仙家打趣兒問他。
姚少司從懷里掏出一個孔雀紋金絲錦卷,細看之下那孔雀的羽毛都是一片一片薄得透光的玉片,每一片玉上都鑲著極細的青綠錦線,又用金絲巧手鉤繡在一起。玉乃脆弱之物,光是打磨成這樣成百上千的薄片就極費功夫,更別提纏綿線勾金絲這些巧奪天工的手藝,這錦卷上并無法力印記,也不知費了多少巧手,多少工夫制成。
眾仙嘖嘖稱嘆,“都問他這樣好的錦卷,到底包著什么好東西。”
姚少司憨憨地咧嘴一笑,擠去敖無雙的身邊,奉上那錦卷:“無雙仙子,前日小仙去府上拜訪,得知仙子身體不適閉門休養。于是小仙就想著,不周山夜露深重,這個參須,小小心意,仙子拿去泡水飲用,驅驅寒意也好。”
“姚少司,這不周山滿地仙草,你怎么拿一根參須當寶貝了?”他同組的天級仙是個醉心于煉丹的男仙魏伯陽。他天天在仙居里搗鼓丹藥,不知用了多少奇珍異寶,見姚少司把一根參須包得這樣好,不免有些瞧不上。此話一出,周圍的仙家多少都憋著一些笑意。
姚少司欲言又止。無雙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姚少司,雙手恭敬地接過錦卷:“姚仙家有心了。”
“仙子這是不想在眾仙面前讓你下不來臺,”魏伯陽對姚少司小聲絮叨,“以后你要是缺什么人參靈芝的,找我要,我那兒多得是。”
“是,謝過仙友了。”姚少司還是憨憨地笑著。
幾位仙家說笑間就走到了書閣門口,小紅忙低頭側身相迎,可敖無雙路過她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辛香又甜膩的氣味。小紅臉色一變,竟忍不住抬頭望向無雙手里的錦卷。
“諸仙家可都到齊了?”
史真人的聲音令發呆的小紅緩過神來,她這才發現仙家們皆已對號入座,唯獨正中窗邊突兀地空出來一個嶄新的天級仙座席,那正是她剛剛搬來的林默的新席。
阿鯉剛好在這個座位后面,她正心中暗暗不爽這地級仙的座席又小又硬,抬頭一看那空著的華麗座席上,竟然寫著“林默”的名字。其他的地級仙雖沒有明顯表現出不滿,但畢竟天級仙的席位等于時時刻刻告訴他們將來會失去多少個成仙的名額,這憑空多出來的一個長席,就怎么看怎么扎眼了。
尤其是仙師都到了,這長席還空著,便更令人不滿了。
史真人長得極瘦,長長的白眉落在高聳的顴骨上,藏在胡子里的嘴唇跟兩根枯木一般,兩只鼻孔倒是很生動。他刻意端了端身姿,仰著頭拿鼻孔瞧著人,站在門口大聲責問:“這,誰沒來啊!”
“我來啦!”
眾仙都朝窗外看了過去,那一襲明艷的紅衣藍金裙,不是林默又是誰,而她卻不是走著來的,而是騎著一只比那衣裙更斑斕的麋鹿,風風火火,像一團五彩霞光。
阿鯉眼睛都看直了:“太好看了……”
林默跳下九色麋鹿一臉堆笑地沖到門口:“趕上了趕上了!”
史真人哼了一聲訓斥道:“你為何如此遲來啊!不要以為做了實習天神便可荒度時日!”
林默順了順氣:“仙師見諒!我一早就起來了,可這下山的路實在是太遠了,還好昨日撿了這聽話的小鹿,不然要走上老半天呢。”
一早是起了,也是被云沖嘮叨著“亥時休辰時起”給硬拉起來的。
史真人藏在眉毛下的小眼珠隱蔽地亮了一下,更加確定了昨日那位年輕藥農是居住在山上那處背景深厚的高人:“昨日那位天級仙家呢,怎不與你一同來上課?”
林默貼近史真人小聲道:“我也不知道那位先生為何不下山讀書,彭祖上神前兩日來時好像還勸他呢。他也不聽的。”
史真人暗暗一驚:“彭祖上神竟親自去見他?”
“可不是!”林默笑道,“那先生糊里糊涂的,還把彭祖上神八十年前送給自己的茶葉,又拿來泡給上神喝。上神直說苦呢!”
史真人捋著胡子,心里激動不已。果然如自己所猜想,這高人與彭祖上神百年前便有交情。
“仙師,我可以去坐下了嗎?”林默問道。
“念你初來仙界,不知路遠。下次可不能再犯!”
“哎!”林默趕緊溜進了書堂,一眼瞧見自己的名字的座席坐了下去。
“我不是地級仙嘛,怎的座席跟你的不一樣,卻跟前面那些一樣?”林默還是忍不住悄聲問身后的阿鯉。
阿鯉沒好氣地回答:“你可是尊貴的金光提名。”
林默瞟了一眼四周,那些天級仙倒還沒什么異樣,身后的地級仙的眼神中卻頗有些憤懣。
“肅靜!”史真人突然大聲蹦出兩個字,嚇了大家一跳。
史真人一臉嚴肅,一手捋著長長的白胡子,一手端著拂塵,緩緩踏著四方步極有儀式感地踱進了講臺。眾仙被這頗有儀式感的出場震了一下,紛紛停止了喧嘩。
他梗著脖子端端正正地轉過身來,袖子一擺拂塵一揮的,感覺每一個動作都可以定格成一幅標準的“白胡子老神仙”畫像。“諸位仙家,老仙姓史,號南池真人,諸位可叫我史真人。”
林默忍不住低頭一樂,屎難吃,是個真理。
史真人目光掃視了一圈,便也發現了以林默為中心這微妙的氛圍。他又見林默低著頭,還以為她以地級仙坐了長席而覺得羞愧。此時史真人已經起了巴結那位高人的心思,自然是要想辦法給這小地級仙一些好處。他扭頭望向門口候著的書童,故意大聲斥道:“這,林默仙子的座席怎會如此啊!”
那仙童也是與史真人心有靈犀,絲毫不慌,對史真人拱手道:“回史真人,林默仙子原先不在名冊之上,這庫房短席數量本就短缺,今日發現又壞了一張,如此之好臨時挪了一張長席來頂用。至于茶水熏香,本是金赤光提名的仙子的規制。”
史真人又問門口的小紅:“可是如此啊?”
仙童瞟了一眼小紅,小紅低頭道:“……確是仙童剛剛才讓換的。”
史真人摸著胡子,好似非常勉強地點點頭:“這桌椅損耗之事,你們地靈還需仔細留意,斷不可偷懶!今日幸有仙童發現,不然讓林默仙子如何學習啊!”
仙童怕小紅說漏了嘴,搶先彎起了腰對小紅說:“你還傻乎乎站在這兒做什么,還不快去再檢查別處?”
小紅抿了抿嘴,還是低低應了句:“是。”便趕緊離去。
林默瞟了他們幾眼,眼睛里閃過一絲不屑。
史真人不再廢話,將那拂塵一揮:“今日我便與你們講述上古神史的首章!”
他那藏在眉毛里的小眼睛陡然一瞪,圓溜溜的聚著精光,胸口一提氣,竟然從那枯木一般的嘴唇里吐出一團白氣,那白氣旋轉聚集成一朵漂浮在眾仙面前的浮云,那浮云逐漸混沌流動,又慢慢顯示出一個人形在其中。
“鴻蒙太空,萬物無形,天地混沌,精氣聚集,一萬八千載,方得原神盤古誕世。原神開天辟地,其身化為日月山海,花草樹木,風云雨露,洪荒靈氣注入浩渺天地,幻為萬物……”
史真人開場一驚一乍的,教學起來聲音卻枯燥單調,令人乏味。林默起得太早,本就犯困,為了不睡著,便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團隨著聲音變化的白氣鏡像上。
那“盤古”開天辟地后,又化為了一位人身蛇尾的曼麗女神,她坐在地上用泥土捏了許多小人,手指間一指,那些小人突然露出了笑容,步履蹣跚地探索著盤古開辟的世界,可他們太過脆弱,不時被山石砸傷,或落河溺亡,又或互相爭打踩踏,女神感傷落淚,那淚在半空中化為一縷靈氣,女神伸手捕捉靈氣,在手指間纏繞凝聚,有一些小人兒被創造出來。這些小人落下地來,姿態優雅,亭亭玉立,他們見泥人受難,便小手一揮,使得山石碎開,河水倒流,幫助爭斗的泥人建立秩序,還教他們如何種植糧食,建造木屋,不一會兒,那小世界便井井有條,繁榮生息起來。
林默正看得帶勁,誰知那白氣云團突然停止變化,只剩史真人一板一眼的聲音:“這便是上古天神的來歷,我等身為天神之后,理應繼承女媧之志,悲憫眾生,造福于世,救助于人……”
林默插嘴道:“史真人,那神不應該住在人間更方便嗎,為什么要住在天上?”
史真人瞪了她一眼:“三界有別,各有天職,豈能混居!仙人自靈氣塑造,自當遠離泥胎塵世,脫俗寡欲,清靜修行,是為仙人之風范。”
林默心中犯嘀咕,覺得這神仙活得怪擰巴的,口口聲聲要幫助眾生,又怕眾生泥胎污穢,擾了清靜。史真人再說了些什么,她就有些聽不下去了。林默撇過頭看向庭院,發現小紅正忙忙碌碌地在各處偏殿檢查那些梁柱,階梯,仙童跟在她的身后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林默皺了皺眉頭,又瞧見九色麋鹿正在庭院里四處溜達。這書閣除了門口幾棵青松,庭院里就連半棵樹,半根雜草都沒有,據小紅之前給她解釋說是書閣常有上神往來,怕種了花草隨隨便便就得了機緣化為地靈,索性就不種了。九色麋鹿四處只碰到石板,無聊得很。林默趁史真人不注意,偷偷從面前的書本上撕下一張紙揉成紙團,又揪了一塊座席上的甜糕黏上,對準了仙童的后背扔了過去。她手頭極準,那甜糕帶著紙團一下便黏在了仙童的衣擺上,也沒叫他察覺。書閣的紙張本就是上好的草木做的,有股自然清香,加上甜糕的誘惑,九色麋鹿頓時便聞見了,一路歡快地踢著蹄子便沖仙童跑去,一口咬住他的屁股就嚼了起來。
“哎呀呀!”仙童嚇得滿院亂叫。
史真人眉頭擰成了麻花,氣急敗壞地走到窗邊,高舉著手里的教冊喊道:“這又是怎么啦?!”
那九色麋鹿回頭一瞧史真人手里的教冊,眼睛又是一亮,三步并兩步,從窗口一躍而進,直奔著史真人的手咬了過去,史真人躲閃不及,長長的胡子也一并被啃了。一時間,史真人拽著胡子,眾仙拽著鹿,桌椅四亂,人仰馬翻。
林默仰頭瞧著史真人那張得圓圓的鼻孔,又好笑,又怕一會兒被這鼻孔給吃了,四肢并用地從眾仙群里爬了出來。她邊回頭邊往門外溜,一不留神一頭扎進那團白氣云里。
突然,那靜止的云團又動了起來,四面八方似乎涌來滔天洪水,把那些泥人兒全都沖散,那些泥人兒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與泥人兒一起,一部分卻站在高高的洪水尖上。洪水尖上領頭的仙人兒揚起雙手,電閃雷鳴,天地變色,似整個云團都下起了瓢潑大雨,一時間驚濤巨浪,那些泥人兒在林默的臉邊痛苦哀嚎,化為泥湯。
刷!一記拂塵揮散了這云團幻象,史真人喘著粗氣蓬頭垢面站在林默面前,他氣得渾身直抖,指著林默半天:“你的鹿!你……你你……”,心里卻顧忌得很,一個字也不敢罵出口。
林默卻好似丟了魂一般呆坐在地上。
“大洪水之戰。”
不遠處,無雙也呆呆地看著那消散的云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