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種族隔離:劃界城市的全球史
- (美)卡爾·H·奈廷格爾
- 12220字
- 2024-07-18 14:40:10
引言
“種族隔離(Segregation),”傳教士頓了一下,好讓信眾充分感知他所傳達信息的嚴肅性,“顯而易見遍地皆是。”此時此地,正是1910年12月4日,馬里蘭州的巴爾的摩市。大部分信眾是非裔美國人,他們聚集在圣所,甚至連約翰·衛斯理衛理公會教堂(John Wesley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的臺階上都站滿了人。人們已經知曉牧師歐內斯特·里昂博士在說什么。事實冷酷無情,但至少就美國而言,盡皆如此。在這個國家,黑奴解放已近50年。然而眼下,無論是在巴爾的摩還是在其他地方,即便在曾經實行奴隸制的南方之外的城市,白人都在叫囂著尋求維持政治霸權的嶄新方式。他們設計了一項種族控制的嶄新技術——隔離。[1]
大概從1900年起,美國各地身居政治頂層的白人以一波高過一波的聲浪喊出這四個可怕的音節。(1)借著種族隔離的名義,他們通過了法律,迫使黑人去往吉姆·克勞法(Jim Crow)(2)規定的下等的學校、火車車廂、鐵路站臺和候車室、餐廳、劇院、公共浴室、游樂園乃至公共噴泉。老板和白人雇員強加了膚色標簽,禁止黑人從事較高聲譽工作。法律禁止黑人投票,讓這一體系愈發鞏固。
同年早些時候,1910年7月5日,巴爾的摩一群憤怒的白人迫不及待地要采取進一步行動,把種族隔離擴展到城市的住區之中。正是因此,里昂提醒他的信眾:“巴爾的摩城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the city fathers of Baltimore)正在謀劃一項措施,想要盡最大可能剝奪自由人擁有并在其自家房屋中居住的權利。”里昂布道兩周之后,1910年12月20日,市長J·巴里·馬胡爾(J.Barry Mahool)簽署了本城首部種族隔離法令。按照這一法令,巴爾的摩的每條街道都根據法令通過時占多數居民的種族劃分為“白人街區”或“有色街區”。對于那些搬遷到列為“對立種族”街區中的人,法令設定了100美元罰款和長達1年在巴爾的摩監獄的監禁作為懲罰,黑人幫傭居住在白人雇主家中的情況除外。
里昂牧師的信眾成員已知曉這個壞消息,但傳教士希望信眾的思路進一步擴展。種族隔離已經開始在巴爾的摩實施,毫無疑問也正在美國蔓延。不僅如此,這一制度還在向世界各地延伸著。幾乎所有地方的白人都認為,有必要以膚色劃界(這也正是本書主題)——這關涉按照不同種族把城市重新劃分為相互分離、有失公平且充滿強制的住區的困難且復雜的過程。
正如里昂牧師指出的,對城市住區種族隔離的狂熱,“不僅在美國,甚至在非洲,黑人的故土家園也激起了共鳴。”對此他有親身體驗。他剛從非洲西海岸利比里亞的美國長駐公使兼總領事(US resident minister and consul general)任上返回。據里昂所言,在弗里敦——英國殖民地塞拉利昂的首都附近,“白人們從山谷中搬走,把這些地方留給黑人,而他們則去往山里”。他提到了“山中避暑地”(Hill Station),這是英國當局在距弗里敦純黑人市區數英里遠的一座小山頂上開發的純歐洲人居住區。諷刺的是,弗里敦純黑人市區是他們在19世紀為重獲自由的奴隸建造的避風港。[2]
種族隔離作為“一種方法”,里昂接著說:“風行于廣袤的非洲大陸所有白人生活的地方。”無疑,傳教士指的是南非聯邦城市推行的嶄新種族隔離措施,該國講英語和講非洲荷蘭語的定居者在同年早些時候達成一致,要組建純白人殖民政府。當然,他也輕易地列舉了非洲其他地方殖民城市中發生的類似事件,這些事件是由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比利時人或葡萄牙人主導的。
此外,種族隔離絕非僅限于美國和非洲,也并非在20世紀之初乍現。為鞏固精英群體的權力和財富而實行的城市隔離設計,可追溯到最古老的美索不達米亞城市,且在大多數其他古代文明中都得到頻頻印證。歐洲的殖民隔離至少可上溯到中世紀,當時愛爾蘭的英格蘭殖民者和地中海東部的意大利商人都在海外殖民城鎮中為自己保留了獨立空間。威尼斯和其他歐洲城市的基督教統治者為猶太人建立的定居點也是同樣操作。把“黑人之城”與“白人之城”分離的想法,可回溯至1700年。當時英國統治者認為按膚色劃分對于統治印度南部殖民城市馬德拉斯(今日的金奈)而言至關重要。而“種族”則早在18世紀晚期就已進入有關英屬印度首都加爾各答城市隔離的討論之中。英國官員在19世紀早期創造了“山中避暑地”一詞,用以描述他們在印度高地建造的數十座隔離城市,比如西姆拉。而荷蘭人更早,在100年前就在爪哇島建成了類似的地方。巴爾的摩1910年的隔離法令絕非首創。在19世紀中葉,中國和環太平洋地區城市就已經出現按膚色對城市空間劃界的立法嘗試。比如在上海、香港和舊金山,出臺了法律,禁止華人在城市白人住區中居住。“隔離”(segregation)一詞最早使用,指的是香港和孟買在1890年代采用的種族隔離技巧。自此之后,它鼓動著我所謂的“種族隔離狂熱”全球流行,橫掃亞洲、非洲以及大西洋。這種狂熱甚至在拉丁美洲城市也激起波瀾,比如里約熱內盧和布宜諾斯艾利斯。該地區膚色之分通常并不如其他地區那樣清晰。龐大的種族隔離殖民之都在諸如法屬摩洛哥的拉巴特和英屬印度的新德里等地崛起,標志著基于種族隔離分區的嶄新而傲慢的城市規劃野心。這一時期所有城市隔離中最為激進的形式,在兩種快速工業化的白人移民社會中顯現。在諸如德班、開普敦和約翰內斯堡等南非城市中,帝國官員和白人定居者為1948年以后所謂的“種族隔離制度”(apartheid)開創了先例。就美國而言,巴爾的摩種族隔離法出臺后不久,就迎來了一個更“微妙”也更持久的種族隔離體系——芝加哥市基于房地產市場的種族動態而設計的體系。
里昂博士在巴爾的摩發出警告后的20年,城市種族隔離的浪潮達到頂峰。然而,里昂博士的會眾對于他的示警鄭重以待。他們幫助他領導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社會運動,旨在阻擋白人種族隔離主義者的野心。到1930年代,這一非裔美國人的民權運動已經與類似運動達成松散聯盟,為遍布非洲和全球的殖民地民族解放提供支持。到二戰之后,經由上述運動的不懈努力,種族主義和隔離制度都已得到廣泛消除,白人也被迫放棄了曾經按照膚色對城市空間劃界的諸般做法。
然而,20世紀早期的種族隔離狂潮,卻為當今世界各地城市留下諸多可怕的遺存,對于其所處的更為廣闊的人類社區而言更是如此。美國住區隔離體系中的若干方面,可在世界其他富裕國家的不同城市中得窺端倪,比如倫敦和巴黎,它們可謂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白人隔離主義者的故鄉。拉丁美洲城市以及歐洲人和美國人不久之前曾在亞洲和非洲統治的城市,已經轉變成為等級劃分鮮明的巨型城市。在這些城市之中,由國際金融機構施加的嶄新壓力強化了殖民時代種族隔離主義城市政策的遺存。美國的吉姆·克勞法在1960年代被取締,南非種族隔離制度也在1994年廢除,但是由白人定居者主導的城市種族隔離仍在當今世界若干最為劇烈的政治沖突中發揮作用,最為顯著的是北愛爾蘭的貝爾法斯特以及以色列-巴勒斯坦的耶路撒冷和其他城市,這著實令人沮喪。在很多地方,種族隔離主義明顯的種族成分已經通過對階層、文化、族群以及宗教的討論加以沖淡或掩飾(用宗教來轉移話題最為危險)。但是,其潛在的邏輯以及諸多技巧,無疑延續著1910年里昂牧師對他的信眾所示警的那些力量的遺存。
今時今日,超過半數人類是城市居民。我們對于城市提出了前所未有的需求。城市提供相對豐富的經濟、政治和文化機會,城市也具有縮減人均環境足跡的潛力,因此,對于人類這一物種的生存而言至關重要。畢竟,數十億人口正在快速繁衍,地球的資源也在快速消耗。但是,城市中的隔離卻讓它們無法擔此大任——隔離讓城市不再公平、不再民主、不再宜居、不再安全,也無法對所有人提供支持和保障。[3]
本書是在里昂牧師的巴爾的摩布道100年之后寫就,對他布道的主題提供了更新和詳盡闡釋。本書提示我們應該進一步擴展思路,不僅把全球頻現的住區膚色之分納入考慮,還要慮及本書的要點:之所以導致城市隔離的運動延綿不絕,是因為它們彼此相連。
無論他們在何地以何種方式行事,城市種族隔離主義者總是在三大類機構中工作,這些機構對于現代西方全球主導地位的崛起極為關鍵。它們是:政府部門、知識交流網絡以及與現代資本主義房地產行業相關的機構。世界各地的隔離主義者都有賴于如此強大的機構聯系,單憑這樣的聯系就可以輸入輸出人員、思想、金錢以及特定的實踐和政策工具,這對于他們把城市加以分割的項目取得成功而言不可或缺。
但是,我們必須熟知這些機構如何運行。盡管種族隔離主義者的信仰和行動通常是邪惡的,但就隔離主義的傳播而言,并不存在無縫銜接且遍及全球的卑劣陰謀。從根本上來看,強制性按膚色為住區劃界是一種政治行為,關涉巨大的權力。但是,上述權力的行使往往涉及協商和沖突。在激烈的權力爭奪之中,城市種族隔離現象時隱時現。從歷史上來看,這些爭斗發揮的最重要作用在于,讓種族隔離主義者成為反對派運動的眾矢之的,而反對運動往往由有色人種領導。此外,城市白人居民不同群體之間的沖突也非常重要,三大類最具權力的種族隔離主義機構之間和內部的沖突同樣不可忽視。
在導致城市隔離的所有機構之中,政府是最重要的,通常如同殖民帝國一般行事。其中,英國、法國和美國這些帝國支持并重演了全球迄今為止數量最多的種族隔離地方運動,盡管種族隔離的蔓延也離不開小規模國家、殖民地或城市政府的推波助瀾。所有類型的政府都卷入其中,從專制政權到實施種族排斥的共和國,再到名義上非種族歧視的民主政權,都不能置身事外。城市隔離主義政治與政府所面對的若干最為基本的問題密不可分:誰會成為市民?誰將獲得何種權利和優待?領域邊界應延續到何處?哪些人將獲準越界?應如何對不同規模的轄區加以管理?許多情況下,城市按膚色劃界與政府主導的暴力與暴行直接相關:福利、征服、種族清洗和種族滅絕。
西方知識分子、種族主義理論家、科學家、醫生、律師、城市規劃從業者和各種類型的城市改革者,對于種族隔離主義思想和實踐的合法化一直發揮著關鍵作用。自18世紀晚期起,他們建立起非常密集的知識交流機構,很快就遍布全球。在國際會議上、在長途巡回演講中、在專業期刊文章、報紙、發行量甚巨的雜志和暢銷書上,他們對種族和種族隔離的思想開展激烈討論。并非所有白人知識分子和改革者都贊同居住隔離,但那些支持者通常能夠對政府的城市政策產生巨大影響力。
為了讓按照種族分隔城市得逞,白人需要控制廣布的房地產市場,需要最大程度地削弱有色人群的力量,以免他們在白人為自己保留的地段購屋置業從而打破(白人精心維持的)種族隔離。這就意味著現代資本主義核心機構觸角的延伸:諸如財產法庭和產權登記處等政府機構;諸如房地產代理商、測量師事務所、評估公司、土地開發公司和金融機構等營利性企業;以及在大型移民社會中由白人業主組建的基層組織。
其他類型的跨國資本主義公司也對城市的塑造產生深遠影響,它們有時會對城市種族隔離發揮重要作用。每當資產階級雇主試圖開展種族主義宣傳或在工作場所引入嚴格的職業膚色劃分來瓦解多種族工人運動時,他們可能也激發了居住隔離主義者在住區效仿行事。傳媒公司對傳播包含種族主義意象的流行文化抱有濃厚的興趣,這正中種族隔離主義者下懷,在白人移民社會中尤為如此。對于諸如南非和美國等工業化進程中的資本主義社會而言,極可能(但卻難以驗證)因大規模社會變革導致的普遍焦慮加劇了種族焦慮,進而成為眾多白人支持種族隔離的基本原因。
但是總體而言,跨國公司對于城市住區種族分異所發揮的作用并不恒定。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跨國公司的所有者在貿易、在進入大型消費者市場、在招募和控制大量勞動力,或者在把公司運營的社會成本轉嫁給政府過程中的各種利益考慮,可能導致他們在這一問題上具有不同的立場,可能會強烈支持,也可能會舉棋不定,還可能會明確反對。
因此,從全球視角審視居住隔離,我們既不能對唯物主義理論所持有的“正是資本主義制度本身造成了種族隔離”的觀點照單全收,也不能對“自由市場”理論所持有的“資本主義無關膚色(colorblind),種族隔離終將消弭”的觀點深信不疑。但是,我們可以明確如下事實:土地市場是資本主義制度之一,種族所關聯的經濟利益對于城市劃分而言愈發重要,甚至可以說已經成為當今城市中最為重要的種族隔離主義推動力。制造業或采礦業資本家,就居住隔離而言并不牽涉明確的公司利益,但當涉及其自身土地市場利益時,他們通常會成為激越的種族隔離主義者。在城市房地產市場中,如果白人認為深膚色鄰居對他們的物業價值帶來威脅,種族隔離中因種族而定的經濟利益(通常與階層隔離中的類似經濟利益結合)變得難以抗拒。
政府、知識網絡和土地市場在種族隔離主義者的戲劇化表演中產生的重要性因城市而異,有時政府不得不從核心角色上退位。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本書在闡述中摒棄了對法律隔離(de jure segregation)和事實隔離(de facto segregation)開展慣常的辨析,前者意為由政府立法強制執行,后者意為非制度性的,僅僅基于文化信仰或習俗而產生。首先,政府可以采用立法之外的其他手段來實行隔離。其次,對于那些政府無法扮演核心角色的城市,知識網絡或土地市場機構對于隔離的形成發揮著主導作用,準確地說是因為這些機構提供了自身的強制形式。種族隔離絕對不會如“事實”(de facto)這樣的表述所暗示的那樣“恰好”自然而然地發生。底線在于:種族隔離總是與某種形式的從制度上而言有組織的人類意圖相關,如同這些制度也總是憑借廣泛持有的信仰、觀念和習俗來維持自身的權力。
無論他們以何種方式按膚色對城市劃界,白人種族隔離主義者必須與政治反對派持續斗爭。種族隔離可能會削弱深膚色人群的政治權力,把他們拘囿于城市的劣等地段,但卻并不能剝奪他們的全部力量,他們也絕不會任由自己被排除于城市重要有利條件之外。在某些情況下,受排斥的人事實上甚少需要制度協調就可執掌他們的權力。在日常生活中,他們可以非正式地集體無視種族隔離。有色人群中的少數富裕者在白人住區購買房屋,他們這樣做通常并沒有什么整體協調計劃,但從歷史上來看,這對住區種族劃界帶來了最嚴重的威脅。有的時候,有色人群可以發起更為正式的草根抗議組織和運動。一旦成功,他們就能夠從復雜的正式機構中攫取些許權力,如若不然,這些機構會繼續實施隔離。即便在政府、思想界或住房市場內部也是如此。最后,他們可能通過大規模的街頭騷亂、暴亂,有時甚至是城市戰爭來徹底打破種族隔離主義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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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探討制度發揮的作用之外,本書還就城市和全球歷史中膚色與種族所發揮作用的若干觀點展開討論。在公元1600年之前,這些概念相對模糊,而“白人”“黑人”和“種族”等詞語對城市或者全球政治而言都甚少產生影響。1600年之后,先是黑人的稱呼,再是白人的稱呼,在西班牙帝國、大西洋奴隸貿易和美國種植系統中愈發重要;到1700年,身處亞洲的英國殖民官員首次把此類基于膚色的概念納入城市住區隔離之中。即便如此,黑人或白人都未被視為“種族”,直至1700年代末,種族這一概念才從“祖先”的模糊同義詞轉變為對不同種類的人加以分類的通用系統。自此之后,種族成為全球政治中最為重要的概念之一,城市種族隔離也就因之而起。
按種族開展城市隔離,是單一文明的代表者所創造的第一種類型的城市住區隔離,隨后蔓延全球。隨著西方白人種族隔離主義者開始按照種族這一嶄新類別來分裂城市,他們既對其他類型城市分裂政治的思想和工具加以借用,也對其重塑。對于殖民地的種族隔離而言,源于17世紀倫敦土地市場中的為劃分階級所設計的工具格外重要。運用這些技術按照種族對殖民地城市進行分割,就轉而為迎合基于階級的住區隔離在全球蔓延推波助瀾,當殖民城市轉變為獨立國家后尤有甚之。然而,西方種族隔離主義者同樣發現可借用源于世界其他地區,甚至有時可追溯至古代的若干慣例——諸神與凡人相互隔斷,城里人與鄉下人空間有別,國家之分、宗教之分、階級之分、手工藝之分、種姓之分、氏族之分乃至于性別之分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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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城市隔離的全球歷史,能夠為近年來世界各地愈發激烈的城市之辯帶來嶄新啟發。上述爭辯通常圍繞以下議題: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漢堡、多倫多、悉尼和約翰內斯堡等城市是否正在形成與美國類似的種族隔離區?加爾各答、德里、孟買、雅加達、阿爾及爾、開羅、拉各斯、墨西哥城、里約熱內盧或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貧民窟或棚戶區都如何?它們是否“就像布朗克斯區一樣”(這是一名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貧民窟的年輕人曾經向來訪的社會學家提出的問題)?反過來,美國和其他富裕社會是否出現了“第三世界情況”?種族隔離制度又是如何——即便南非已經在1994年廢除了這一制度,是否它現在如同有人所認為的那樣“已然遍布全球”?
對于某些人而言,為這些問題尋找答案有賴于對任何特定城市里隔離的程度加以量化,社會學家已經發明許許多多隔離指數,用以評測任何城市的真正分裂程度。對于另外一些人而言,最大的問題在于“術語”——也就是說,如何對隔離的城市住區不同類型進行劃分。學者也尋求去回答這一問題,他們圍繞著構成“猶太隔都”“貧民窟”“飛地”“黑人鎮區”“殖民城市”的“理想型”——甚至說圍繞著“隔離”本身的特征開展討論。另有其他學者對隔離過程建立模型,從而對世界不同地區的城市加以比較。最著名的模型包括“入侵與繼承”過程,它描述了當有色人種遷入時白人如何從社區逃離;“自愿隔離”模型,有時被視為“良性”隔離,指的是來自同一族群的人聚居于文化熟悉社區的情況。大多數此類概念都產生于就美國城市開展的研究之中,但它們與全世界息息相關。本書有賴于上述社會學研究,在涉及對任何特定時間開展城市比較時上述研究不可或缺。[4]
本書堅信隔離本質上是“政治野獸”,但本書重點大部分放在了城市分裂那些難以計數、分類或者建立模型的諸多方面。隔離是由實實在在的人而非機械過程所造成,隔離的思想、利益及其調用,以支持或反對隔離的慣例也都是復雜的。由之而產生的政治波折從未停歇。它們總是充滿變化、不斷變形、不可預估,甚至是充滿內部矛盾的。我所希望表達的是,只有當我們把重點放置在關乎隔離更為混雜的方面,我們才能夠對于不同城市長期以來經歷的種族分界線的遙相呼應的關聯獲取清晰的圖景,也才能夠為城市之間的比較提供更豐富的背景。
為了迎合城市住區膚色分界的復雜性,本書反復歸因于種族隔離政治固有矛盾的本質。無論如何,城市隔離這一概念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城市是許許多多不同之人匯聚之地。人們在此聚合,龐大的聚居地因之而創建——人與人之間的地理距離在此處消弭而非增長。對于白人主導的多種族城市來講,這種矛盾常常會轉換為切實的政治困境。城市發展可以幫助他們建立政治聲望、創造巨大財富并激發文化和智力創新。但是,如果城市增長的優勢來自城市中大量有色人種的聚集,則增長也會對白人的統治構成顯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威脅。有些白人,以南非的白人為代表,對這樣的威脅作出的反應就是限制增長,施加其所謂“流入控制”(influx controls)從而抵擋可能遷入城市的黑人移民。但大多數白人,從馬德拉斯(現在的金奈)的英國創建人開始,還包括后來許多流入控制的頑固支持者,都把黑皮膚人的住居隔離視為解決其政治困境的必要工具:以此享受城市增長的果實,并馴服其帶來的威脅。即便如此,種族隔離政治仍建立在另一個悖論之上。比如,有色人口數量增長會威脅到為限制他們而設計的膚色界線。相反,強加膚色界線運動通常源于白人對于被黑人移民“淹沒”日漸累積的恐懼所產生的動力。即便悖論消除,基本矛盾仍在:盡管經歷數百年隔離,城市一直都是來自世界不同地方的人產生大規模互動的場所,世界歷史上的大多數民族和文化的融合也都是在城市之中發生。如果沒有隔離,城市將是醞釀此類潛在有益互動的更偉大之地。
另一悖論來自隔離與權力之間的關系。按種族實施住居隔離是擴展白人種族權力的一種手段。但為了實施隔離,白人還需消耗權力。為了完成分裂城市這一艱難任務,領導者需要放棄某些政治資本,或為部署軍事力量付出高昂代價,或投入必要資源以建立勞工控制和剝削體系,或實施歧視性選舉制度,或在思想世界中為權力而戰,或掀起白人領導的草根社會運動,或對貨幣、金融資本和土地財產的專有權體系提供支持。住居隔離往往有賴于其他形式的隔離,而這些隔離都需要大量政治努力才可維持,比如投票點、工作、學校、公共便利設施的隔離,小鎮和村莊里的隔離,鄉村不同地區間的隔離,甚或國與國之間的隔離。面對這些成本,隔離主義者不得不對分裂城市的一切不便之處是否值得加以精心算計——確認因之耗費的權力是否為他們換來比以往更多的權力。這樣的算計,本質上關涉白人對于隔離信心的檢驗,這也正是在白人城市社群及其體制內部出現矛盾的主要原因。吊詭的是,無論在南非還是在美國,在那些隔離尤以種族隔離的形式為顯著的地方,上述內部矛盾決定了城市膚色界線能否成功。
反對種族隔離的運動也面臨著痛苦的悖論。如果弱勢群體打破城市膚色界線并分散在城市各處,他們在充滿敵意的世界中,為自己的集體和制度權力提供力量的城市地域基礎將會被削弱。猶太人在其早期現代聚居區中面臨著這一困境;民權運動期間的美國黑人也以不同形式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在這些情況下,白人可以主張從種族隔離中獲得額外的政治利益。亦即,他們的對手不能聲稱自己是嚴格的反種族隔離主義者,進而因這種原則立場占據道德高地。令人沮喪的是,許多取得成功的反種族主義運動,包括拉丁美洲、非洲和亞洲的諸多反殖民運動,一旦贏得權力就轉向了隔離。也就是說,當我們把反種族主義運動的空間策略與“自愿”隔離畫上等號之前,一定要三思而行——更不必說斷言任何形式的“自我隔離”都是“善行”——即便這樣能夠創建出成功的文化避風港。“自愿”一詞絕不應取代對相對制度力量的仔細分析,以及對于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城市中的反種族隔離主義者或非主導群體可用的不斷變化且通常范圍狹窄的政治選擇的仔細分析。[5]
在針對城市空間的劇烈沖突中,白人為種族隔離提出的依據中還存在另一個悖論。白人經常以自身的種族至上為種族隔離辯護。但同樣重要的一個理由在于白人的脆弱性——城市中黑膚色人口的增長,被敘述為將對白人帶來致命的政治、經濟、文化、身體甚至性威脅。事實上,與“白人至上”的傲慢表達相比較,白人對其聲稱所面臨的不公正而產生的道德憤怒,在為城市種族分裂最專制的形式展開辯護方面發揮了更大的作用。這種說法很有說服力,因為這就把注意力從種族隔離強加給有色人種的不公上轉移開來。一些種族隔離主義者,尤其是在美國的種族隔離主義者,歷經聲勢最大的政治反對運動——20世紀中葉的反殖民和民權運動而幸存下來,正是采用了與之不同但卻密切相關的策略:他們試圖掩飾支持種族特權的意圖。最近,他們干脆否認城市中存在種族不平等,甚至偽裝成平等主義者和反種族隔離主義者的姿態。
最后,種族隔離的做法本身也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種族隔離主義者努力使居住界線成為強制性且無懈可擊的。對他們用以分割城市所使用的工具(以及當地自然特征)開展快速調查,就可發現如下所列:墻壁、柵欄、戰壕、堡壘、圍欄、大門、警衛室、檢查站、鐵路軌道、公路、隧道、河流、運河、入口、山腰和山脊、緩沖區、自由開火區、非軍事區、警戒線、衛生設備、樹木屏障、路障、暴徒、恐怖主義、警察、軍隊、宵禁、隔離、規定攜帶通行證的法律、勞工大院住區、建筑清理、強制搬遷、限制性契約、分區條例、種族操縱的慣例、種族注入的經濟激勵措施、隔離的私人和公共住房開發、專屬住宅區、門禁社區、獨立的市政府和財政系統、土地所有權和信貸的歧視性準入、農村保留地補充制度、流入控制法以及對海外移民的限制。
另一方面,以種族隔離為基礎的白人權力主張,從根本上說,始終依賴于保持膚色界線的半滲透性——亦即,通過對特定形式城市越界的授權而實現。比如,為了迎合部分白人的經濟利益,種族隔離法(如巴爾的摩通過的法律)幾乎總是豁免家庭傭工,有時其他深膚色工人或商業伙伴也可以跨越界線。由于深膚色工人的廣泛流動,白人專屬的商業和住宅區的街道通常給人一種鄰里融合的印象。性別利益也很重要:白人,通常是男性,總是默認跨越種族界線來尋求性滿足。也許最重要的是,白人警力和軍隊必須有權跨越種族之界,以保持種族隔離的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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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追溯在不同地方呈現的矛盾戲劇之間的聯系并加以比較,我們需要牢記最后一個凌亂的思想:種族隔離的政治大戲,總是同時在多個舞臺上演。當然,大部分行動發生在城市及其郊區,以及城市內部更為微小的空間——住區、街道以及家庭內部。但是,這些更小的都市、地方或者親密者之間的戲劇化沖突總是與政治舞臺呈現的城市層面更為波瀾壯闊的沖突相關聯——它們在省或州的層面,在國家之中、地區之中,在大陸和大洋之中,在半球之內,甚至有時遍布世界上演。
正是在上述宏大的背景之下,1700年以后,西方擴張輻射全球的機構首先步入城市種族隔離政治階段。作為對全球權力角逐的一部分,帝國政府、跨洋知識網絡和西方土地企業通過城市政治戲基本要素的輸入和輸出,跨越距離對城市種族隔離支持運動提供幫助。這些要素包括:主要特征、制度影響、理念、金錢和具體的城市分裂政策工具。然而,這些機構無論去向何方,都不得不在城市的小舞臺上登場,把他們在某一地方編排的政治戲的情節加以改編,以適應其所識別出的其他地方的情況。以另一種反轉的視角觀之,正是因地制宜的靈活性,才使得種族隔離的廣泛傳播成為可能。
本書試圖把關乎城市種族隔離的全部政治戲劇——無論是最為龐大還是最為細微的,以及介乎其中的諸多尺度——置于一個單一卻又廣布,時有變化卻總充斥矛盾的敘事之中。在一種地理對位法中,要求我們由廣角鏡頭到各種望遠鏡和雙筒望遠鏡,再到高度聚焦的顯微鏡不斷切換,同時觀看在多個舞臺上演的種族隔離政治大戲。同時,本書的敘事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按年代推進,以城市隔離政治為中心重述了這個在人類歷史中廣泛存在的故事。
本書首先探討了古代和中世紀用以分割城市的膚色之界的歷史背景。隨后,本書的故事追溯了以膚色和種族為基礎開展居住隔離的污漬斑斑的擴散過程,從1700年至今,這一過程攻城拔寨,席卷了一個又一個城市的政治。
敘述中所勾畫的地理路徑令人驚詫。大部分種族歷史始于大西洋世界,奴隸貿易激發了最早在政治上采用的不同膚色和種族的區別化對待。但是,本書的主線卻開始于印度洋,探討為何馬德拉斯和加爾各答的英國殖民官員為了劃分城市的特定目的而對膚色和種族的概念加以調整。在此處,官員、改革者以及土地投機者為他們的種族隔離政策發明出最為經久不衰的若干理由:它能夠展示西方帝國使命的偉大;它使得官員能夠高效率地對多種族殖民地加以管理;它可以減少瘟疫和種族混雜的危險;它可以保護白人城市房地產的價值。
種族隔離及其指導原則正是從這些殖民之都蔓延到其他地方的。為了追溯城市種族隔離的第一波大規模浪潮,我們必須去往所謂的印度英國統治駐地——在19世紀早期,這些軍事和行政隔離的前哨遍布整個次大陸的廣闊區域,最終成了迷人的山中避暑地。與此同時,第二波浪潮與所謂的“打開中華國門”相伴而生。這一過程讓注入種族的城市割裂實踐繼續向東演進,到達東南亞,到達中國,并跨越太平洋出現大爆發,到達位于澳大拉西亞(Australasia)和北美西部的白人定居者殖民地。
當1894年香港和1896年孟買爆發鼠疫時,這兩個城市成為種族隔離實踐傳播的嶄新關鍵節點。隨著鼠疫通過遍布世界各地的航線傳播,全球范圍最大規模的種族主義城市分裂浪潮,打著城市公共衛生改革的幌子即將粉墨登場。這些改革,首次被明確稱為“隔離”,蔓延到亞洲、非洲和美洲的數百個城市。
這個“種族隔離狂熱”時代一直延續到1920年代早期。在群情鼎沸之中,國際城市規劃運動對種族隔離的做法表示支持。殖民地政府贊助了越來越復雜、綜合和構造精巧的實踐,導致了另一波從歐洲(最主要是從法國)輻射到所有殖民地甚至拉丁美洲的城市割裂浪潮。
在狂熱時代,我稱之為“大種族隔離主義”(archsegregationism)的更激進和更全面的形式在南非和美國興起。為探知這些操作如何成為兩國國家城市政策的核心,并了解它們如何在反種族主義民權運動和反殖民運動在全球取得勝利的時代依然持久堅持,本書對約翰內斯堡和芝加哥展開分析,因為它們是1920年代城市分裂政治的軸心。同時還展示了激進城市隔離主義的相關和松散聯系的形式如何進入歐洲的心臟,并對加速納粹恐怖主義大屠殺推波助瀾。
在我們這個時代,20世紀早期種族隔離狂熱的諸多遺存依然困擾著地球上的所有城市——盡管里昂牧師發出了警告,盡管人們普遍反感我們所處時代的種族暴行,盡管反種族主義者和反種族隔離主義社會運動取得了許多重要的勝利。本書還將以一個苦樂參半的悖論作為結尾:即便身處遍布全球嶄新而強大的種族隔離主義浪潮之中,卻有如此多人加入城市建設的斗爭,他們致力于讓城市成為對所有尋求在城市中謀生的人提供正義、機會、平等、權力、生計和熱情歡迎的地方。
注釋:
[1] “Colored Methodists Should Get Out,Says Dr.Lyon in Forceful Sermon”,Baltimore Afro American Ledger,December 10,1910.
[2] Ibid.
[3] 關于種族隔離的后果,請參見諸如:Melvin L.Oliver and Thomas M.Shapiro,Black Wealth/White Wealth: A New Perspective on Racial Inequality(New York:Routledge,1995);Harriet B.Newburger,Eugenie L.Birch,and Susan M.Wachter,eds.,Neighborhood and Life Chances: How Place Matters in Modern America(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11)。
[4] 引述自Javier Auyero,“‘This Is a Lot Like the Bronx,Isn't It?’:Lived Experiences of Marginality in an Argentine Slu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23(1999):45—69;Peter Marcuse,“The Enclave,the Citadel,and the Ghetto:What Has Changed in the Post-Fordist U.S.City”,Urban Affairs Review 33(1997):228—269;Lo?c J.D.Wacquant,“Three Pernicious Premises in the Study of American Ghetto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and Regional Research 21(1997):341—354;Eric Fong and Milena Gulia,“Neighborhood Change within the Canadian Mosaic,1986—1991”,Population Research and Policy Review 19(2000):155—177;Ceri Peach,“Good Segregation,Bad Segregation”,Planning Perspectives 11(1996):379—398。針對殖民城市就類型和過程方面開展了研究參見Anthony D.King,“Colonial Cities:Global Pivots of Change”,in Colonial Cities,ed.Robert Ross and Gerard J.Telkamp(Dordrecht:Martinus Nijhoff,1985),9—12。對于隔離提供的定義而言,最為突出的是John Cell,The Highest Stage of White Supremacy: The Origins of Segregation in South Africa and the American South(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1—20。
[5] 論文“Good Segregation,Bad Segregation”,致力于把這兩種類型的隔離置于城市隔離范疇之下的兩端,作者Ceri Peach謹慎地提及“兩者之間出現含混交互”的可能性(391)。我認為所有關于種族隔離的研究都應該首先闡明所涉及的政治的“不透明性”,即使是在新來的少數移民族群在尋找自己的城市區域的情況下,即便這些群體隨后又分散四處,也甚少或根本沒有來自外部的可即刻察知的強迫之力。
(1) 指Segregation一詞。——譯者注
(2) 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泛指1876年至1965年間美國南部各州以及邊境各州對有色人種(主要針對非洲裔美國人,但同時也包含其他族群)實行種族隔離制度的法律。這些法律上的種族隔離強制公共設施必須依照種族的不同而隔離使用,且在隔離但平等的原則下,種族隔離被解釋為不違反憲法保障的同等保護權,因此得以持續存在。但事實上黑人所能享有的部分與白人相比往往是較差的,而這樣的差別待遇也造成了黑人長久以來處于經濟、教育及社會上較為弱勢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