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何以共生:交互行為與關系平等
- 秦子忠
- 3792字
- 2024-07-18 14:49:15
研究方法
如何處理人與制度的關系?這是人文學科所探討的元問題,而切入這個問題的方法論差異則是學科分化的一個根源。大致說來,米塞斯的《人的行為》(14)等著作,作為研究方法的一極,以人的行為作為其理論研究的信息基礎;羅爾斯的《萬民法》(15)等著作,作為另一極,以制度體系作為其理論研究的信息基礎。當然,這兩極并非如此涇渭分明,它們各自從不同視角走向對方的過程中,也論及介于這兩極之間的中間環節。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在方法論上作出如上的區分。因為就研究對象而言,人的行為,制度體系,人的行為與制度體系的關系這三者是不同的;并且因為就理論展開的過程而言,以人的行為為基點推向制度體系途經中間環節,既不同于以制度體系為基點推向人的行為途徑中間環節,也不同于以中間環節為基點同時向人的行為和制度體系這兩頭展開。為了便于論述,筆者將以行為作為信息基礎的研究進路稱為行為主義,以制度作為信息基礎的研究進路稱為制度主義,以關系作為信息基礎的研究進路稱為關系主義。本書的研究進路屬于關系主義。
與行為主義一樣,關系主義也關注人的行為,但與前者不同,它沒有模式化人的行為,沒有將人的行為作為理論演繹的不可改變的阿基米德支點,而是引入對行為的動態分析框架,由此人的行為不是預設的固定不變的前提(如經濟人假說),而是有待分析的可變的對象。與制度主義一樣,關系主義也關注制度體系,但與前者不同,它不尋求完美的或絕對正義的制度體系,以至于這個體系一經制定出來,人的行為就要適應它而非相反,而是把制度體系看作一個有待不斷完善的體系,由此人的行為不僅是推動制度體系完善的動力源泉,也是制度體系不斷完善的價值目的。據此而言,關系主義實質上是打開人的行為和制度體系的固定邊界,以便讓人的行為與制度體系動態地交互起來。在這個意義上,阿馬蒂亞·森(16)等人的社會選擇理論,可以被視為關系主義的一種闡釋。
除了關系主義這個主要方法外,本書還采用了一些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如分析哲學方法、模型分析法、事例說明法等等,以便讓本書的敘事過程既能保持整體脈絡清晰,也能在一些理論關鍵處獲得深入細致的討論。
從哪里開始言說?這不是可有可無的問題。西方率先進行了工業化,并且發展出了服務現代化建設的社會科學理論體系。因此,在不少中國知識分子看來,中國的現代化建設只需跟進、消化和吸收西方相應的理論成果。這種認知背后隱含的一個假設是,基于西方經驗的社會科學理論是普適性的,自然也適用于中國。但是,這個假設并非毫無異議。中國實踐不完全與西方實踐相同,這點尤其體現在文化政治制度上;退一步而言,即便在現代化進程中,中西方有很大的交疊,但這一點并不能遮蔽中西方在整體上的差異。因此,基于西方經驗的社科理論至多只能解釋中國的局部而非根本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在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普遍性敘事中,中國文化政治制度被有意無意地置于邊緣的位置。涉及人類實踐的諸社會科學理論都具有家族相似性。基于西方經驗面向世界的社會科學理論和基于中國經驗面向世界的社會科學理論都具有普遍性,甚至這兩個普遍性可以兼容,但它們卻不可能等同。由此而言,當前中國社會科學理論要突破其發展的瓶頸問題,需要建構從自身實踐經驗出發面向世界敘事的社會科學話語體系。
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濫觴至少可追溯至霍布斯影響深遠的《利維坦》。這部作品闡述了在自然狀態中人人自我保存卻導致全面的戰爭狀態,以及為了避免戰爭,最終通過訂立社會契約以成立國家。在這個闡述中,霍布斯展示了人類個體由自然狀態中的不穩定均勢轉向社會契約中的穩定均勢。這種均勢思維經由洛克、孟德斯鳩、斯密等思想家發揮,構成了西方近現代社會科學理論的思維特質。在這種思維的引領下,核心概念如自利人、最大化推理、博弈、均衡、分立……在力量消長關系中結成一套邏輯嚴謹的理論圖譜。這在政治學領域更為明顯,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17)、米爾斯海默的《大國政治的悲哀》(18)、基辛格的《世界秩序》(19)等著作皆可視為均勢思維的產物。
從內容上看,中國社會科學理論或是西方相應理論的分支,或是還處在建立之中;但是從思維特質上看,它的和合思維(或情理思維)早已存在,而且有別于西方的均勢思維。只是和合思維連同其昔日載體——中國文化及其制度體系——被視為落后之物。但將中國的落后全推給中國文化及其思維形式的做法,有失公允。這種做法既將東西文明進行了時空錯位的比較,也忽視了不同文明間的異質性及其各自優勢。
斗爭并尋求均勢是動物也能學會的本事,因此人類的超越性不僅僅是尋求均勢,而是尋求和合。均勢思維和和合思維都能將人類引向共生,但前者欲求獲得均勢意義的共生,而后者欲求獲得團結意義的共生。由此觀之,與均勢思維相比,和合思維的凝成可能需要更為嚴格的一組條件,比如它可能需要更多的社會實踐積累和更綿長的歷史文化傳統。因為就思維自身而言,均勢思維只需理性,而和合思維除了理性,還需情理交融。和合思維落實到儒家上來,轉換為這樣的人生路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路徑由內而外,由小至大,融貫一體。以儒家人生為對照,道家以“無為”通達有為,中國化的佛家亦由解脫自身轉向普度眾生。當前,和合思維落實成了以共商共建共享為原則的鏈接亞歐大陸的“一帶一路”實踐。
若以上所論不謬,中國文化自覺乃至自信就不僅是因為中國國力日隆使然,亦是因為中國和合思維有其存續光大之根由。事實上,錢穆先生在其生命最后一年寫作的《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一文中,便已經鄭重聲明,發現天人合一觀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是其畢生的徹悟。而天人合一觀的思維形式就是和合。由此,就建構涵括中國的現代社會科學理論而言,和合思維至少在方法論的思維層面上不應被拒斥,而應被吸收。
和合思維與科學思維相違背嗎?當然不。在社會實踐中,目的和手段總是關聯在一起,因此在人類思維的整全圖景中,和合思維和科學思維會交織在一起。不過從理論分析上講,和合思維側重處理人類生存的目的問題,科學思維側重處理實現目的的手段問題。因為在目的和手段之間存在一定重疊面,因此科學思維可以介入既是目的又是手段的價值領域,甚至還會表現出優于和合思維的分析能力。但是當前核威脅、環境危機、基因污染等科技倫理問題,已凸顯了科學思維的局限性,因此科學思維不僅不能替代和合思維,還需要后者的約束。哲學、法學、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等具體學科,從左往右,對科學思維的需求越來越高,作為手段的工具性也越來越明顯。但是,這并不表明它們越來越無關于均勢思維或和合思維。在西方社會,均勢思維的目的性——均勢意義的共生,被科學思維的工具性以直接或間接方式所強化。在中國社會,和合思維的目的性——團結意義的共生,亦曾為一套舊的學科體系所強化,只是在近現代中斷了,而強化它的現代社會科學理論尚在建構之中。本書是這一建構的一種努力。
(1) G.A.科恩:《拯救正義與平等》,陳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2) Finlayson,James Gordon & Freyenhagen,Fabian(eds.),Habermas and Rawls: Disputing the Political,London; New York:Routledge,2010.
(3) 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9年版。
(4) 阿馬蒂亞·森:《身份與暴力》,李風華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5) 這是福山新作《身份:尊嚴的需要和怨恨的政治》(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的論題。他的相關推介性文章,Francis Fukuyama,“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The New Tribalism”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Foreign Affairs,2018,Vol. 97,No. 5. 其譯文參見福山:《反對身份政治:新部落主義與民主的危機》,蘇子瀅譯,澎湃新聞,2018年8月31日。
(6) 羅爾斯:《正義論》(修訂版),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
(7) 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行為合理性與社會合理化第1卷》,曹衛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8) 就此而言,“羅爾斯和哈貝馬斯確實是屬于同一個家族——一個康德主義的家族”。童世駿:《國際政治中的三種普遍主義——伊拉克戰爭以后對羅爾斯和哈貝馬斯的國際政治理論的比較》,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第7頁。
(9) 德沃金:《至上的美德:平等的理念和實踐》,馮克利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7—8頁(導言)。
(10) 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譯、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8頁。
(11) 諾齊克:《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姚大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13頁。
(12) G.A.柯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李朝暉譯,上海:東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3章。
(13) 如何對世界社會主義的發展進行分期?這是有待進一步研究的問題,目前有六分期和四分期之說。參見高放:《對世界社會主義五百年歷史的觀察與思考》,載孔寒冰、項佐濤著:《社會主義制度:從一國到多國的演進(1917—1991)》,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6頁(總序)。
(14) 米塞斯:《人的行為》,夏道平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5年版。
(15) 羅爾斯:《萬民法》,陳肖生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年版。
(16) 阿馬蒂亞·森:《集體選擇與社會福利》,胡的的、胡毓達譯,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4年版。
(17) 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9年版。
(18) 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修訂版)》,王義桅、唐小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19) 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胡利平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