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辯證元宇宙:主權、生命與秩序再造
- 高奇琦等
- 2416字
- 2024-07-18 14:45:08
意義空虛:祛魅世界的隱憂
幻境之下是潛伏于現實中的虛無。虛無就像影子一樣一直緊緊地跟在西方現代化進程的身后。麥克唐納的《幻境》中就多次出現了“影子”的意象。影子像一條狗一樣緊緊地跟隨著“我”,同時能夠“射出幽暗的射線,將擊中的部分化為空虛和荒蕪”。(16)在“影子”面前,一切幻覺和表面現象被還原為真實的色彩和形態,一切神秘和夢幻都被解構了,而留下的只有虛無感。顯然,麥克唐納能與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取得共鳴。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談到的重要概念是“祛魅”,也就是除去神秘和超驗之物。在現代化進程前,西方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宗教的神圣性包裹起來的。只要對最終能夠得到救贖和恩典的積極幻境深信不疑,任何現實的苦難都可以在忍耐和等待中變得不再漫長。而西方的現代化是一個祛魅的進程。科學技術讓人們能夠以精準且可重復的視野看到世界的自然律,以至于發展到“把所有以魔法的手段追求拯救的做法當做迷情和罪惡加以摒棄”。(17)在哲學的高度上,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向世人宣布“上帝已經死了”。(18)上帝的死亡意味著理性驅逐了神圣性秩序下的意義和寧靜。
當祛魅的“幽暗射線”刺破了一切神秘的面紗,世界就這樣赤裸地被還原在世人的面前。同樣赤裸的還有人的心靈。在西方的知識語境中,虛無指向意義貧乏的情境。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關注到了這種意義貧乏,并將這種貧乏稱為“現代性隱憂”。泰勒認為,隱憂發生在下述三個層面上:第一,超越性意義的喪失,具體體現為“緩沖自我”(buffered self)的誕生:“一個緩沖的主體意味著關閉內部(思想)和外部(自然,物理世界)之間的多孔邊界(porous boundary)。”(19)換言之,在主體的內部和外部之間產生了一個緩沖區。主體在遭遇某種觀念體系時,總是借助主觀上的理性去過濾和篩選。只有那些過濾甚至扭曲后的存余才能最終被主體所接受和相信。緩沖的結果是主體與生命意義的疏離,一切都處于理性的審視和懷疑中,而這正是虛無感的來源。第二,工具理性驅使目的單向化。泰勒寫道,“效益和投入產比的最大化是工具理性成功的度量”。(20)換言之,工具理性的主導使得人們行動的目的在很大程度上朝著“成本—收益”最大化的方向歸一。(21)在泰勒看來,工具理性的主導性使人們生活在了技術的支配下,人類的社會生活變得狹隘和扁平。這一觀點與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所描述的“單向度”(one-dimension)的內涵類似。馬爾庫塞用這一詞來形容生活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人。在馬爾庫塞看來,心靈自由的降低一度使人們失去了想象“羅曼蒂克空間”的能力,想象與理性之間的距離在不斷減少。(22)一個自然的結果是,人們否定、批判和超越等向度被發達工業社會壓制了,而人在技術化的管理中失去了本能和創造力。第三,上述兩者結合導致政治層面的自由喪失。只有在下述兩個層次上才能深入理解這種自由的喪失:其一,在主體的內部,緩沖機制阻擋了超越性意義的內向滲透,但同時精神上的虛無導致了無助的痛苦。物質上的需求得到滿足后,缺失了欲求的主體,因而被空虛和無聊所包圍。所以,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認為“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著;世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就是人生的兩種最后成分”。(23)其二,在外部世界即主體所存在的世界,資本—權力所塑造的總體性機制使得個體愈加難以反抗。正如泰勒所指出的,“在我們高度集中化和官僚化的政治世界中,民眾對公共領域日益疏離以及隨之而來對政治控制的喪失等現象正在發生”。(24)人們赤裸的不僅僅是心靈,就連存在本身或許都成了無助的赤裸生命。或許,這正是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和吉奧爾·阿甘本(Glorgio Agamben)開啟生命政治批判的重要意旨。
泰勒論及的這種“政治層面的自由喪失”留下一個重要啟示,即我們需要在現實政治的層面上凝視虛無。從西方歷史中可以看到的是,在祛魅的同時,人們被拋入資本主義體系的現實中。伴隨著現代化的推進,專業化分工出現,科層制建立起來,管理科學也隨之出現。在資本主義這個追求效率的大機器上,人與人的關系被簡化為支配與被支配、滿足與被滿足的對偶。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批判道,“在國民經濟的實際狀況中,勞動的這種現實化表現為工人的非現實化,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占有表現為異化、外化”。(25)沿著馬克思的異化批判,盧卡奇(Lukács)指出,工業化的進程中“合理化不斷增加,工人質的特性,即人的個體的特性越來越被消除”,并“作為機械化的一部分,被結合到某一機械系統里去”。(26)換言之,絕大多數人在現代化的進程中被物化了,即工人在社會生產的過程中被客體化為商品,成為資本主義大機器上隨時可以替換的零件。在人的對象化過程中,生存成為出賣勞動而換取必需資源的活動。就像一場電子游戲一樣,個體在完成系統指定的任務后獲得回饋,但是現實又并非游戲,如果拒絕這些任務就會真實地無法生存。生命的意義被降格了,僅僅是為了活著,精心計算、占有和積累資源就構成了生命的目的。直到20世紀末期,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的批判也直接指向將科學作為偶像的意識形態。他認為,技術統治的意識形態意味著“實踐和技術差別的消失”,并且這種意識形態更為隱形而難以抗拒。(27)具體而言,社會管理和社會爭議解決的過程轉向了冷冰冰的基于工具理性的規則創建和規則運用。技術統治的最新形態是算法主導的“剛性治理”,而這將使個體的獨特性訴求更難以得到展現和表達。(28)雖然祛魅讓西方人走出了依賴上帝構建起來的社會空間,但是,出走后的世界并沒有走向解放,反而是走進了資本主義社會這一新的域中。這也成為了德勒茲意義上的再域化(Reterritorialism),即人們順著解域之線逃逸,反而進入到了一個新的域。在這個新的域上,人們“可能重新遭遇到對所有一切再度進行層化的組織,重新賦予一個能指權力的構型,以及重新構成一個主體的屬性”。(29)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真正觸碰到至為悲觀的虛無感:當理性徹底排斥了超越性時,一切的選擇和行動就顯得無聊和無用,而主體一旦認為面對這種無聊和無用無處可逃,痛苦和空虛就會成為生命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