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張任遠去的背影，甘寧心中的危機感愈加深重。

叢林作戰，最忌脫離隊友，橫沖直撞。張任又是騎馬去追，目標更大，更容易被蠻人針對。

況且張任使用的武器乃是長槍，他那套大開大合的槍法，在這密林之中，反而會成為掣肘。

“甘虎曾說，這幫蠻人生性狡猾。張任雖然本領高強，但在這密林之中，只怕原有的實力發揮不出一半……”

一念至此，甘寧心中一陣急切，腳步瞬間加快，身影如疾風般掠過林間。

數息之后，前方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異響，在這安靜的密林之中極為突兀。甘寧心弦瞬間緊繃，連忙貓起身子，再次悄然隱入密林之中。

忽地，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赫然是張任的喝罵聲。

“鼠輩！竟敢暗算于我……”

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不甘。

甘寧的心跳瞬間加速，他循聲追去，只見剛剛被張任擊敗的十幾名蠻人，正用繩索，將倒在地上的張任緊緊束縛。張任胯下的戰馬似乎踏中蠻人布下的陷阱，此時馬腿已斷，正痛苦地倒在一旁，眼看是救不活了。

蠻人們卻顯得極為得意，眼中滿是戲謔，只見其中一人不慌不忙地彎弓搭箭，一副花貓戲鼠的模樣，似乎要將張任當場射殺。

下一瞬間，那箭矢便如流星般飛出，直射向張任。

“住手！”

甘寧一聲暴喝，猛地從草叢之中跳出，一躍而起，一記重腳將面前的一位蠻兵踹飛。

那蠻兵猝不及防受此一擊，此刻身形暴飛而出，正好擋住那根射向張任的箭矢。箭矢瞬間便穿透了蠻兵心臟，登時令其人口吐鮮血，倒在張任身前。

就見這位蠻兵此時的神情，仍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他一只手緊緊握著這根帶走自己性命的箭矢，驚詫著望向身后，另一只手指了指甘寧，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片刻之后，便一命嗚呼。

這一切發生的實在太快，等到眾蠻人反應過來的時候，甘寧身形已經瞬間閃到另外一名蠻人的身后，他雙手如鉗一般，登時用力一擰，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又將一位蠻人掐暈過去。

筆至此處，各位看官想必已經看出。甘寧所用的這套組合拳法，正是后世正規軍中必修的軍道拳法。

縱觀華夏數千年歷史，各家的拳法格斗技巧，有如過江之鯽。而后世的軍道拳法，正是集合眾家之所長，去除原本古武術之中的花架子，只保留了其中最有效且最具殺傷力的部分。務求軍人在對敵之時，一招制敵，讓對手在最短的時間里失去戰斗力。

何況甘寧身為軍中武術教官，對這軍道拳法的運用已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此刻在前身這副自小打熬的磅礴力氣加持下，更是大發神威。

就見下一瞬間，甘寧腰間猛一發力，腳下用力一踏，將手中這名被掐暈的蠻兵摔向另外一人。隨后借勢在地上靈巧一滾，躲過數根射來的箭矢，如行云流水一般，繼續殺向另外一名蠻兵。

眾蠻人箭手見到甘寧身形好似泥鰍一般滑溜，此刻再想瞄準已經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又見到甘寧數息之間便傷了自家數位兄弟，此刻更是怒火中燒，紛紛將手中箭矢充作短刃，朝著甘寧瘋狂刺來。

“來得好！”

面對十余蠻人從四面八方刺來的短刃，甘寧眼中精芒畢露，仿佛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霎時間擺出架勢，凝神聚氣，挺身而出，與一眾蠻人展開一場激戰。

“嘭嘭——”

兩道短促而沉悶的碰撞聲劃破空氣，隨后就見兩名蠻兵在甘寧極其剛猛霸道的肘擊下，身體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而出。

甘寧這套軍道殺拳的威力，即便是此刻被縛在地的張任，也不禁為之動容，心生贊嘆。

他自幼拜師苦學，習得通神槍法，此番下山歸鄉，心中多少帶著一絲輕視群雄的傲氣。

然而，甘寧僅憑三拳兩腳，就將這些狡詐而悍勇的蠻人擊倒，這套干凈利落的威猛拳法，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張任心下，更是對甘寧由衷敬佩起來。

“若非興霸兄及時前來助拳，我張公義恐怕早已葬身此地……”

張任此時，望著智勇雙全的甘寧，心中暗自反省，自己先前輕敵冒進，實乃是愚蠢至極。然而，不等他再發感慨，甘寧的身形便如猛虎下山一般，再次動了起來。

“噔——”

恰似猛虎擺尾一般，甘寧這記力拔山河的后撩腿，將一名意圖從背后偷襲自己的蠻人踢飛出去。此時，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瞬息之間便判斷出了當前的敵我態勢。

“還剩下八人，需在一息之內，制服七人，生擒一人。而且出手必須恰到好處，僅需要令他們喪失戰斗力便可……”

甘寧心中已有定計，抬頭便見兩名蠻兵殺來。

此刻，甘寧身形靈動，一記鷂子翻身，輕巧地避過兩道鋒利的短刃，隨后一記剛猛的弓步沖拳，直入一人中門。緊接著三拳連環，勢如破竹，擊打在這人的小腹、前胸、下顎三處，隨后擒住此人，一記背摔，將其狠狠地砸向另外一名蠻人。

至于剩下的蠻人，眼見甘寧如此英勇，此刻紛紛心生懼意，面露驚慌之色。

這板楯蠻人，固然悍勇，但是見到這些平日里驅狼斗虎的鄉親們，竟然在手持利刃的情況下，在甘寧手中連一個回合都走不過，當下心生寒意，暗忖道。

“這黃臉的漢人好生了得，比起那個小白臉可要難對付多了……”

蠻人們心生退意，此刻攻勢已然疲軟見老。甘寧見狀，立刻把握住機會，欺身上前，從容避過蠻人直刺過來的短刃，順勢一記后仰高掃踢，重重地擊打在眾蠻面頰之上。

蠻人們在這記重擊之下，紛紛倒飛而出，摔了個七葷八素，倒在地上痛苦哀嚎。戰局片刻之間已定，唯余一名蠻人，被甘寧一記鐵掌拍飛兵器，直入中門，緊緊扼住咽喉，當場制服。

“你這漢人，拳腳功夫端的了得，老子們打不過你。既然落到你手里，速速給老子一個痛快。若是讓老子死的不巴適，老子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甘寧聞言一怔。這板楯蠻漢子雖然被制服，但言語之間倒是十分有骨氣，而且聽他漢語講的十分流利，像是個機靈之人，似乎不似一般蠻人。當下里也是好奇之心，道。

“口氣倒是不凡，你叫什么名字？”

蠻人漢子冷笑一聲，答道：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蒲氏全是也！老子在自家寨子中，也有數百弟兄跟隨，你若識相的話，趕緊放了老子……”

蒲氏全？

甘寧微微搖頭，這個名字在他的記憶中并無印象。想必是這山野之中的某個小角色吧。

甘寧此刻不知道的是，這蒲氏全乃是漢賨混血，在云霧山中以打鐵為生，是個寂寂無名的小角色，并無什么數百弟兄跟隨。

但蒲氏全的后輩之中，卻有一人在史書中留下姓名。其人名叫蒲元，曾在斜谷為季漢丞相諸葛亮造刀三千口。傳聞蒲元打造的刀劍鋒銳無比，能夠劈開裝滿鐵珠的竹筒，有著“神刀”的美譽。

就連后來的季漢大將軍姜維，都曾為蒲元立過傳記。

話絮休煩，甘寧眼見這蒲氏全雖被自己制住，但是眼神不斷閃爍，似乎在動什么機巧心思。于是當下加重了手中的力度，以此來打斷蒲氏全的思緒。

“你們擒我兄弟在先，我甘寧出手相救，自是合情合理。再者，我今番到此，是有要事需面見你家首領。我勸你不要再生異心，老老實實為我帶路便是……”

“你就是錦帆賊的渠帥甘寧，甘興霸？”

蒲氏全聽到甘寧報上名號，面色微微一變。

他曾在山下販賣鐵器時，偶爾聽得坊間傳聞，對甘寧的大名早有耳聞。

此刻，蒲氏全聽聞這惡名昭彰的錦帆賊首領甘寧，親自前來求見自家首領，心中不禁泛起層層波瀾，一時之間也難以揣摩其來意。

但不等蒲氏全有所反應，甘寧便將他放下。蒲氏全摔了一個屁股墩兒，悠悠爬起，就見到甘寧那邊已經解開了張任的繩索，二人正齊刷刷地望著自己。

“算逑，帶路吧……”

蒲氏全心下暗嘆一聲，自己可是真真切切見識過這兩個人的手段。當下只得灰溜溜地走在前面，腦海中正想著等會兒見到首領的說辭。

……

話說賨人寨中的首領何氏家，年過五旬，生得面闊口方，兩鬢灰白，下顎之上的虬髯橫生，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樣。

據說這何氏家，年輕時曾經獨自搏殺猛虎，因此在寨中享有盛名，后來幾經成長，終于成為一山之主，麾下兩位頭領杜濩（hù）、卜胡，也都是好勇斗狠之人。

是日清晨，何氏家耳畔不斷回蕩著山林中烏鴉的凄厲鳴叫，聲聲刺耳，仿佛預示著某種不祥之兆。

“嘎——嘎——”

這連綿的鴉鳴，令何氏家心生煩躁。于是，他召喚來一位約莫七八歲的少年來到自己身旁敘話。

“平娃兒何在？”

少年名叫何平，正是何氏家的外孫。聽到外公呼喚自己，于是挎著弓箭，昂首闊步而來。

見到自己外公神情不悅，聰明如何平，已從林間的鴉叫聲中猜到了何氏家的意圖。

“外公可是要我去解決那些煩人的雀雀兒？”

何氏家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外孫何平自幼寄養在家中，從小在這云霧山中長大，五六歲時就敢跟隨鄉親們去林中狩獵，生性聰慧。如今看這何平的做派，已頗有小大人之風。

假以時日，何平必將成為一位勇猛戰士。

想到此處，何氏家便打算夸贊何平幾句。

“嗚——”

此時，寨門處突然傳來一陣悠長的號角之聲，令何氏家瞬間眉頭緊鎖，心中暗自琢磨起來。

“前番漢人攻山之時，我已下令封山。那這迎客號角又是為何而起？來者究竟是誰？”

恰在此時，烏鴉叫聲戛然而止。

何氏家面色一凜，對何平吩咐道：

“平娃兒，速去通知杜濩、卜胡兩位頭領，隨我一同會見來客。”

何平聞言，不禁微露不悅，撇了撇嘴。

他本想在外公面前展示一番射藝，夸耀一番。卻不曾想被一陣號角之聲打斷。但終究還是聽從何氏家的指示，轉身而去。

此時，甘寧與張任在蒲氏全的引領下，踏入這方賨人寨子之中。

前番一場激斗，令甘寧心神頗為激蕩，有種不知名的暢快之感。不知是受了原主豪俠意氣的影響，還是自己本就是個不喜束縛之人。此時走在這賨人寨子之中，甘寧只覺自己的心境，似乎起了些許變化。

就見此刻，甘寧拍了拍自己的臉龐，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奇怪的舉動，令一旁的張任也不由為之側目。

此時的賨人寨中，蠻人們以巴蛇為圖騰，圍成一圈而坐。男人們揮汗如雨，鍛造著兵器，女人們則細心地制作著木盾。寨中居民的生活顯得格外簡樸，無論男女，皆以獸皮草草遮身，防護隱私。

甘寧與張任不禁心中暗嘆，這蠻人的生活方式，確實較漢家更為貧瘠落后。

不多時，二人被引入寨子中央的虎皮大帳。蒲氏全先行通報了他們的來意后，便緩緩退出帳外。

何氏家聽罷蒲氏全的稟報，得知甘寧竟然赤手空拳就擊退了自己族中十幾名勇士，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詫，隨即收斂神情，露出一抹陰鷙之色，冷冷地盯著甘寧。

“錦帆水賊？我賨人素與漢人無涉，你等今日擅闖我寨，還傷我族人，意欲何為？”

甘寧面對何氏家的質問，不慌不忙，反而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心中已然回想起了三國說客們的巧妙辭令，隨即從容答道：

“我聽聞何老英雄大限將至，特來吊喪，以表敬意……”

甘寧這番話語著實犀利，當下就見何氏家兩側的杜濩、卜胡二位頭領聽聞甘寧之言，頓時怒目圓睜，猛地起身，橫出刀盾，就欲發難。氣氛一時緊張至極。

張任對甘寧此舉感到不解，那俊秀的面龐上寫滿了疑惑。身體卻仍是做出本能反應，將手中長槍一橫，擋在甘寧身前。

何氏家聞言，卻是異常鎮定，冷笑連連，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好個漢家小子，竟敢如此狂言，莫非真的不將我放在眼里？”

甘寧面對眾人的反應，卻是泰然處之，微笑著回應。

“是與否，二者兼而有之……”

隨后，甘寧掃視在場眾人，語氣悠然。

“何老英雄憑數百壯士，便能令官軍聞風喪膽，這份英勇令人敬佩。但勝后若是不顧退路，坐守死地，豈非自陷困境？”

何氏家輕蔑地一笑，反駁道。

“云霧山險峻異常，林深草密，我若在此布下伏兵，官軍縱使千人萬人，亦難逃一死。何來死地之說？”

這話自信滿滿，連張任都不禁點頭，畢竟剛剛自己就曾在叢林中誤入蠻人陷阱。

甘寧卻是哈哈一笑，道。

“險地？若我為主帥，先斷爾等水源，再火焚山林。這云霧山就成了一座困籠，你等又該如何？”

眾人聽后，一時間俱是啞口無言。蠻人首領們素知漢人善用奇謀，甘寧這番話更是讓他們心生寒意。即便是勇如何氏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再說那郡中官員，已然募兵數萬，如今早已枕戈待旦。何老英雄，難道真以為憑這數百山民，便能抵擋數萬官軍嗎？”

甘寧目光如炬，再次拋出重磅言論，他雖知郡中征兵數目遠不及他所言，卻是故意虛張聲勢，借以震懾眾人。

“那依你所言，我們該如何是好？”

杜濩忍不住開口問道。

甘寧從容步向杜濩，輕聲道。

“這位頭領，且借用一下你的木盾。”

杜濩聞言一怔，望向自己首領，見到何氏家點頭許可，隨后一臉疑惑地將木盾遞給甘寧。

甘寧接過盾后，將盾比作蠻人前番劫掠來的糧米，隨后問向杜濩卜胡二人。

“二位可知，官軍所求，不過是你等前番劫掠來的糧米。而我乃是江中水匪，如今從你等手中將這些糧米劫走，你等該如何處置？”

“自是死戰奪回……”

“錯！”

甘寧則是搖了搖頭，提出了另一套說辭。

依照甘寧的意思，何氏家等人應該作為苦主，前往郡中報官，就說前番有些誤會，特來歸還糧米請罪，不想在那臨江被水匪甘寧劫去。

如此一來，山中賨民就成了順民，前番率眾劫掠的事情，也就會一筆勾銷。

甘寧這話倒也不是沒有依據，如今劉焉接管蜀地不過數年，正是施行仁政，收買人心之際。何氏家等人歸還糧米，表達順從的行為，自然是深得劉焉之心，必不會為難眾人。

此話一出，何氏家也是坐不住了，就見當下何氏家起身，質問甘寧道。

“你莫非是漢軍說客？前來誆騙于我？左右！與我擒下此人，亂刀分尸！”

甘寧聞言，哈哈大笑。隨后不等其余兩位頭領動作，當下暗運力氣，轟出一記寸拳，登時就將這極為結實的木盾轟成兩半。

這一記妙手功夫自然是震懾住了在場的幾人，見到眾人震驚的神情，甘寧高聲說道。

“說客？那郡中狗官暗改州牧命令，橫征暴斂，每家每戶需要上繳六成余糧，斷我塢內生民活路。我不忍你這山中子民化為森森白骨，親涉險地為你等陳述利害，卻被當做說客？”

見到甘寧虎目圓睜，睚眥欲裂的模樣，何氏家幾人也不免有些動容，就連甘寧身前的張任，也是沉默不語。

他此刻終于明白過來，為何前番酒肆之中，眾人對巴郡守軍是那種態度。

大帳之中，此時的甘寧和張任二人，正與何氏家幾人對峙著，何氏家聽了甘寧說辭，細細品味，好像確實有那么一些道理，但是其中總是覺得有些不對。于是再次出言問道。

“照你的意思，我應該親自去一趟州郡？”

甘寧緊盯著何氏家的眼神，見對方似乎被自己說動，當下拱了拱手，對何氏家言道。

“倒也不必如此，何老英雄，只需派一位親從之人，隨在下前往。這人需要滿足三個條件……”

“哪三個條件？”

“第一、這人需要是何老英雄血親之人……”

“第二、這人身份不必太高，最好能令官軍中人小覷……”

“第三、就是這人需要聰明伶俐，足夠機敏，面對官軍問話之時，能夠對答如流，最好是能夠熟習漢語之人……”

甘寧悠悠地將出使之人的三個條件仔細講出，就見何氏家與其余兩位頭領眉頭緊鎖，似是再思索合適人選。

少時，眾人就聽見帳外傳出一道稚嫩的孩童聲音。

“不如讓我前去，如何？”

何氏家等人回頭望去，來人正是何氏家的外孫，漢賨混血，八歲少年郎，何平。

甘寧望見何平似乎絲毫不懼自己，正面迎上自己的目光，登時心中一奇。

這正是：鐵拳蕩平前世恨，妙言解開當世仇。待得群虎出山日，地覆天翻水倒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