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書札文化
書信,在古代一般稱之為書札,是信息傳遞的載體,也是集文獻、史料、文學和藝術之大成的特殊體裁。
書札的起源
書札的稱謂很多。書,是文字組成的內容;札,就是把竹簡編起來。在古代的時候,人們把文字寫在竹片或者木片上,這就是簡牘。大塊的木片或竹片,一般稱為“牘”,窄條的、需要拼連起來的叫作“簡”。通過繩或帶子,把它穿起來,就變成了“簡編”。簡編的意思是把竹簡編起來,編起來就是札,扎在一起,就叫“書札”,或者是書牘,或者是簡牘,稱謂有很多。
春秋的時候,書牘和書札多用于國與國之間的交涉,而非私人物件。國與國之間,所謂合縱連橫,就是用書牘。
書札可以分為簡、札、牒等;以通信對象的不同,可以分為公私書札,又可以分為表、狀、箋、啟、移、教等,這些書札的形式,一直到中古時期都有。給長官的、進獻皇帝的,或是政府之間、政府部門之間的互相來往,都有不同的叫法。因此,書札不僅僅是私人的書信往來,也包括了公事之間的往來。
書札包括的范圍是很廣的,尤其在戰國以后,已經從國與國之間的往來,擴大到私人的交往。所以,廣義的書信包括公文、官員或一般朋友之間往來的“私書”以及個人家庭通信的“家書”。公文書札基本是通過驛站來傳遞,私人信件的傳遞,就只能通過各種不太規范的渠道進行,包括委托私人代交,即委托做官或探親訪友者等各種渠道和形式。由此,書札就有了各種稱謂,如尺牘。尺牘指的就是信件,在中國文化史或文學史上是一個特殊的題材。尺,指的是它的外在形式,以尺為限,基本上是一尺左右;牘,是指它最早的時候寫在木片上。
造紙發明之后逐漸有了專門寫信用的箋紙。箋紙有大有小,但因自尺牘來,所以仍加“尺”字:尺書、尺翰、尺錦、尺簡、尺紙、尺函,這是一些別稱,雅稱就更多了,大都來源于一些詩文軼事,比如說“魚雁傳書”,即通過魚和雁來傳遞,所以,“魚雁”就代表書信。“魚書”是放在魚腹里面的,由此延伸出“魚箋”。“雁帛”就是雁銜的帛書,“鯉素”就是塞在魚肚子里的素書。還有一些很客氣的話,實際上是謂之對方的,比如說玉札、玉函、玉音,都是對來信的稱呼,“玉”是好詞,是一種敬稱、雅稱。“玉音得悉”“頃奉瑤札”,都是說你傳遞給我的消息我收到了。還可以把書信稱作“瑤草”。認為對方的書信很華麗,可以稱作“華翰”。又作“朵云”,因為云彩是會飄來的。
歷代書札的文學價值
魏晉南北朝以后,書札的使用非常廣泛。唐宋古文很多都是在書札里面的,如韓愈的干謁書等。干謁是唐朝的一種風氣,書信的某些詞句看起來像是阿諛奉承或吹牛拍馬。比如李白有《與韓荊州書》云:“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很多人不了解當時的情況,所以頗有微詞,覺得李白那樣放浪不羈、灑脫豪邁的人,怎么也能那么吹牛拍馬啊?實際上是不了解當時的社會背景。干謁書是在參加進士考試之前,拜見當時文壇的領袖或大官僚時所上,要把自己的履歷、才能抱負等,都寫在書信里面,使之了解自己的理想志愿和文采,以便為自己取得功名散布影響。所以像韓愈、李白等人,都寫過干謁書,以此抒發自己的抱負。柳宗元的散文里面,相當一部分取自書信,宋代的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人,很多文學作品都是書信。《全唐文》《全宋文》中的與某人書,都是書信。這些書信,寫得非常美。很多古文的價值,正是通過書信來表達的。所以,書信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很重要的部分。
明清是尺牘與書札最輝煌的時代。特別是明代的書札,有著非常強烈的批判精神。有這么一句話,“不罵官不動筆,不訴苦不作書”。寫信就罵人,不光是罵官,什么人都罵,并且表達自己的痛苦。明代書札,同時又是性靈之作。表達真感情和真性情,是明代書札一個很顯著的特點。
從文體上來說,明代書札又是一個甜媚工致的小品。如“三袁”,還有其他的一些明代的作家,很多美文都是在書札之中,甜美、工媚、精致。另外,明人還好說佛論道,所以“禪”在明人的書札里有很重要的地位,談禪說道也很多。一些劇作家,比如湯顯祖,作“臨川四夢”,“飛花一路,云卷云舒”。他的《玉茗堂尺牘》像他的戲劇一樣,是很美的,從明朝末年到清代,屢刻不衰。雖然沒有官刻,但有私刻、坊刻,版本很多。而明代的大畫家徐文長(徐渭)就是“不訴苦不作書”的典型代表。他的寫意畫不但影響了明末,也影響了有清一代、民國時期和今天。無論是吳昌碩還是齊白石,都是受了徐渭的影響。當然,也有寫得很灑脫的,很逍遙的,比如李漁。再有就是像尤侗,很名士,很放浪不羈。
近代的新文化運動,造成了白話文的流行,對舊式書札也有一定影響。其中沖擊最大的就是格式、稱謂、寫法、文辭。但是,新文化運動對書札的沖擊相對又是最小的。因為對舊式文人、一般老百姓而言,可以不買賬,該怎么寫還是怎么寫。詩歌、小說等文學體裁,都受新文化運動很大的影響,唯獨書札,仍可以按習慣采用舊體,因此在新文化圈子外面是受到沖擊最小的。
家書抵萬金
家書在各種書札中是最常見的,但對一般人而言意義最為重要。“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這里面有一句“家書抵萬金”。在戰亂之中,一封家書便是最大的慰藉和溫馨。就是說,越是在艱苦和動蕩的環境之中,家書才越顯得彌足珍貴和無可替代。
由于書信不僅是傳達私人的客觀信息,同時也是其主觀感情的表達。所以書札是歷史上私人生活和個人情感世界的真實反映。中國的書札文化,不論在文人之間、官場之間、老百姓之間,都有重要的意義,同時也影響到了使用漢字的周邊國家。在日本,書札的形式跟中國很相像。首先是豎寫,而且是由右至左寫。有意思的是,在日本古代,信叫作“消息”,但是今天用的漢字是“手紙”。為什么叫手紙?就是可以放在手上捧讀的紙。發音上說是“てがみ”。叫“消息”很確切,因為“消息”就是信息。中國也有對書信非常貼切的比喻,叫“千里之面”,就是說,遠距千里,關山暌隔,但是如同見面一樣。從前寫平安家信,都是說“見字如晤”,即見字像見面一樣。
大家都讀過、關注過的《傅雷家書》,是一部特殊年代中很平實感人的作品。當時傅雷之子傅聰到英國去,被認為是叛國的,受了很大的壓力,傅雷當時又是“右派”。在這樣特殊的年代,傅雷給傅聰的家書,內容卻非常平實。開頭是“親愛的孩子”,非常親切,沒有“見字如晤”這種虛套子,說的都是大白話,底下的簽名就是“爸爸”。在我們今天的書信中,以這樣平實的東西為好。
近代書札的形式種類和基本要求
近代私人書札的形式和種類很多,如平安家書、實用書札、友朋書札、論學書札等。20世紀50年代的時候,有很多人不會寫字,所以郵局門口常常有人擺攤,“代寫書信”。如果是給父母寫,那么上來就是“父母大人尊前敬稟者”,所有代寫書信的都是這一套,沒有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友朋書札,是好朋友之間往來的一些書札,逢年過節或者有喜事的時候表達祝福,也有一些問候的書信。如清末學人繆荃孫《藝風堂友朋書札》就是討論學問的,有很多論學的價值。《張元濟傅增湘論書尺牘》是張元濟和傅增湘的來往書札節選。張元濟是我們近代的大出版家,傅增湘也是大文人。還有清末的學者王懿榮論學的書札,都是討論學問的。
書札如按一般往來和事類分又有通候類、謀職類、舉薦類、請約類、慶賀類、唁慰類、允辭類、稱謝類等。通候類就是普通問候類,用于聯系問候;謀職類是找工作;舉薦類是薦舉人選;請約類是相約做事;慶賀類是慶賀喜慶之事,如婚宦、生子;唁慰類是喪事吊唁和慰問;允辭類即對對方之要求或接受或推脫;稱謝類,即對人對事表示感謝。還有特殊的,如以詩詞代書類,即寫詩以代詞,可以更好地表達感情和意境。另外又有情書一類。中國的書信以表達含蓄見長,這一點與詩文不同。例如樂府詩,已經很暴露很大膽了。但書信是到了近代新文化運動以后,才有大膽的、激放的、很纏綿的情書。例如梁實秋致韓菁清情書,是他晚年給三十多歲的女子寫的情書。他天天寫情書,四個月寫了一百二十多封,老夫聊發少年狂,感情很真摯,后來便集成《雅舍情書》一書。
書札也是多重文化和文學藝術的載體。比如葉圣陶的書札,用普通的鋼筆書寫,一點裝飾也沒有,就是實用性的,沒有太多審美的信息,但具有文獻價值。這里有康生寫給當時北圖趙萬里先生的信,康生的人品壞,但是字很漂亮,對文物對版本都很熟悉,信很有文獻價值。因為康生的很多東西都被封存了,書札是史料的旁證和補充。最近廣東的大收藏家王貴忱先生寄給我袁世凱寫給趙爾巽的書札。開頭稱“次帥仁兄大人節下”,“節下”一般只能指節度一省或幾省的政務、兵權的人物,“愚弟”指袁世凱,里面談到趙爾巽和徐世昌關系的一些問題,也頗有史料價值。
書札的基本要求是“立意簡明,措辭得體”,即說話要簡明,措辭不能逾度。“格式合度”,“行輩有尊卑,交誼有深淺”,對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語氣,交誼深的可以比較隨便一點,交誼淺的就得含蓄委婉一些。“至親無文,語宜質樸”,親人之間不要玩弄辭藻,至親要說白話,越質樸越親切。“稱謂不訛,行款無誤”,在稱謂上不要發生錯誤,否則鬧笑話。如男學生稱男老師可以是“夫子”,但女學生就不宜,因為在古代,“夫子”有“丈夫”之謂。“封緘有法,紙墨相宜”,比如信紙反著疊,字朝外,只有兩種情況,要么表示絕交,要么就是報兇,給人一個精神準備和提示;紙墨要相宜,如對于喪事,就不能用紅帖。
稱謂和敬語
書信的稱謂也很重要,對長輩,對父母、岳父母,對長官、業師、同輩的父母等,或者對平輩和晚輩,都有固定的稱謂。
對長輩的稱謂綴語,有“夫子”“大人”“仁丈”等;對平輩,有“兄”“先生”。如果是同學,不管年長與否,都要稱“學長”。啟功先生對比他小二十歲的人,只要和他念過書,都叫“學長”。對晚輩可以直呼其名;世交晚輩可以稱“世兄”“世講”,此種情況,收信人比寄信人晚一輩。對于夫婦,可以用“伉儷”,但只能用于年齡比自己小的平輩,或年輕的晚輩,而不能用于長輩。
從提稱語來說,對于父母,可以稱為“膝下”“尊前”等。對于師長,可以稱為“函丈”“壇席”“講席”,對于平輩的稱呼比較多,可以稱為“左右”“足下”“閣下”等,對于晚輩語氣就比較隨便,稱為“如面”“知悉”等。
對于不同身份的人,稱呼也有很大的不同。對于政界的平輩,可以稱為“鈞座”“臺座”等;對于軍界的平輩,可以稱為“麾下”“勛鑒”“節下”等;對于學界的平輩,可以稱為“講席”“座右”“著席”等;對于女性的平輩,可以稱為“妝次”“慧鑒”“芳鑒”等,“懿鑒”是對中年以上的女性而言,指她的行為舉止可以作為典范。在特殊的時期也有不同的稱謂,“苫次”是家有喪事,“禮席”是指正在喪儀之中。如果是對于多個人而言,可以說“同閱”“公鑒”。
以前在舊式的書信后面有“思慕語”“闊別語”,就是自別后表達思念的。“頌揚語”則是適當的贊頌對方。另外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請安表達方式,對祖父母可以稱“叩請金安”;對親友可以說“敬請崇安”;對師長可以說“恭請誨安”;對平輩可以說“即請大安”等;對晚輩就很隨意,可說“順問”,順便問一下的意思。請安、問候語也有不同的分類,用于政界的可以稱為“鈞安”“政安”;用于學界可以稱“文祺”“文綏”“著安”“撰安”;用于女性可以用“妝安”“閨祉”;用于旅途之中的,可以說“旅安”“客安”;用于家居與闔家可以說“敬候潭安”“敬頌潭祉”“順頌潭祺”;用于夫妻之間可以稱“儷安”“雙安”;用于賀喜的有“燕喜”“喜安”;用于賀年的有“恭賀年禧”“敬頌新禧”;用于賀壽的有“祗祝嵩齡”“恭叩遐齡”;用于吊唁可以用“敬請禮安”“兼候孝履”;用于問疾的可以用“痊安”。
署名下的敬辭又有不同。用于祖父母及父母可用“謹稟”“敬稟”“謹叩”“叩上”;用于長輩可以用“謹上”“敬上”“拜上”“謹白”“頓首”“拜啟”;用于晚輩可以用“手書”“字”“白”“手示”“手白”“手啟”;用于補述,信寫完了又想起一些事情,可以用“又啟”“又及”“又陳”“補啟”“又稟者”。
文中的抬頭,即涉及收信人本人的稱呼的時候,寫“頃奉來函”,“頃奉”空一行,“來函”要另起一行。對于自我的稱謂,對長輩(非父母、祖父母)可以自稱“愚晚”“晚”;對平輩可稱“弟”“愚”“仆”“鄙人”等;對晚輩稱“余”“予”等。
箋紙與函封
書信是多重文化的載體,是文學,是文獻,是藝術,可以承載法書,可以融入感情,其作用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箋紙的種類一般有素箋、八行箋,包括烏絲欄與朱絲欄。對尊長或新交宜用八行箋,吊喪或在服中忌用朱絲欄八行箋。信箋的折疊要先一直折,次一橫折,大小略如信封。若反折是用來報兇,或表示絕交,最應避忌。信箋繕寫,通幅必有一行到底,不宜行行吊腳。凡抬頭處(指涉及對方名諱)應另起一行。普通有三抬、雙抬、單抬、平抬、梛抬五種,最通用者為平抬與梛抬。平抬即是涉及受信人或長輩,提行另起書寫,與其他各行平行,以示尊重。梛抬即是原行空一格。涉及自己尊親時也宜抬頭。字體宜用楷書,對尊重者尤宜如此。
箋紙中有特色的是彩箋,就是紙上印有淡淡的畫,比如花草人物等。也可以把宋版書的書影淡化,做成箋紙。“薛濤箋”,就是唐代的女詩人薛濤發明的箋紙,很小,是為了寫詩的。
彩箋是書札美學的一個標志,魯迅和鄭振鐸先生就曾收集了美箋數百種,出了十余輯《北平箋譜》,把當時的大畫家如陳衡恪、陳半丁、齊白石、吳昌碩等人的畫,木刻水印成彩色箋紙出版,當時賣幾百塊錢,現在已經值幾十萬了。
另外還有個人專用的箋紙,還有用戲報做成的箋紙,也是很好的京劇史料,箋紙的種類五花八門,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