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雅與俗
前些時候,蘇州送來一部關于蘇扇的圖冊,名曰《懷袖雅物》,裝幀之精美自不待說,其內容收羅的蘇扇歷史文化也堪稱集其大成。后來這部圖書被評為“中國最美的書”,我想應該是當之無愧的。折扇傳入中國有近九百年的歷史,雖然關于折扇的歷史與身世一直有爭議,但大抵算是舶來品。這種舶來品一經中國文化的浸潤,便成了無限施展中國雅文化的舞臺,從扇骨的取材、制作、形制、鏤刻、雕飾、扇面的書畫藝術,乃至于扇袋、扇墜、扇盒等附屬品,無不體現了士文化與工藝的結合,可謂美輪美奐。無獨有偶,日前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日用即道”的國際漆藝展,五十多位工藝美術家將“百姓日用即道”的理念發揮到極致,不但匠作工藝絕倫,更是融入了雅文化的現代意識,將漆藝髹飾拓展到一個更高的境界。由此,令人很自然地想到一個雅與俗的問題。
雅與俗本無標準的界定,何謂雅?何謂俗?歷來有著不同的見解。其實,雅與俗并非對立的概念,非俗即雅或非雅即俗的理念實際上是不成立的。即使以折扇與漆藝而言,其實本身都是產生于俗,源流于俗,而使其稱之為雅物,則完全是因為創作者和欣賞者的審美情趣。
古人以為,雅者,正也。“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可見雅的對立面并不是俗,而是邪。由此,古人尊儒家經典之學為雅學,正道之音為雅樂,無邪之好為雅好,兼容博大的氣度為雅量等,慢慢地延伸泛指一切美好與高尚。至于優雅、文雅、嫻雅和雅趣,都是在此基礎上的衍生,從美學的角度而言,自中古以來更多地將雅寓以審美的含義。
雅是一種審美,是異乎于大眾意識的審美,是以文化為基礎的審美,常常講的“雅人深致”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只有具備深厚文化內涵的人才懂得審美,才能達到高深的審美境界。雅是一種追求,是對美的境界無盡攀升的追逐與渴望,在此過程中,需要得到豐富的文化濡養和潤澤,同時,人的靈魂也在此過程中得到凈化與升華。雅是一種情趣,從來沒有無情之雅,無情之趣,雅是要融入真情的,沒有情感的因素,也就沒有了審美,沒有了追求,又何談雅趣?
今人對雅的理解,更多的是對物質與境界創造的審美,其實,雅更是一種自身的修養。說到雅趣,人們更重視的是對美好物質的欣賞與占有。以收藏為例,當今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收藏熱,這固然來自經濟的繁榮與社會的穩定,不能不說是好的方面。一切收藏品被稱之為雅玩,而為收藏品提供“在途”的路徑又是五花八門,文玩價格的攀升是導引大眾爭相染指收藏的最主要原因,加上各種媒體的炒作,“成功人士”與演藝大腕的加盟,將本來是小眾行為的收藏雅趣,炙為全民關注的大眾文化,不能不說是雅趣的庸俗化。收藏的銅臭氣甚囂塵上,給原本的雅趣蒙上了金錢的外衣,這種“雅好”已不僅是庸俗,而是有些邪了。書畫本是雅事,既可陶娛身心,又能供人欣賞,但眼下的功利價值遠在其藝術價值之上,難免令許多書畫作品充滿了世俗氣。另一方面,生活的富足也開始使一部分人有了美好的追求,雖然只是膚淺的雅意識,總歸是好事情,無可厚非,不能都以“附庸風雅”論之。真正的“附庸風雅”,當指那些略知一二,卻在大眾面前賣弄和標榜的人。審美意識的提高本來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由淺入深,由表及里,雅趣的真諦也正在于斯。沒有與生俱來的雅,雅是一種在過程與環境中的提高與熏陶。能夠“附庸風雅”也不是壞事,久而久之,總會有些提高的。
雅是文化的奢侈品,然而這種奢侈卻不以金錢來衡量,更不是金錢買得來的。
其實,雅于生活中無處不在,而雅的創造與體味是靠自身去發掘的。讀書為文,處世交友,琴棋書畫,飲饌服飾,舉止言談,甚至與外部環境的交融,春花秋月,逭暑消寒,無不與雅的韻致形成一種完美的結合。同樣一個事物,于不同的人當有不同的感受,原因就是審美意識的不同。雅的營造并非物質和環境的展示,更多的是來源于自身的審美理念。我們常講“雅趣天成”,并非說雅趣是天然形成的,而是喻之沒有雕琢的痕跡,是一種深厚文化積淀所孕育的自然流露罷了。雕琢之美并非不美,《文心雕龍》就曾說過“以心為文”,“以雕縟成體”的情本理論,藝術與文章一樣,同樣要注入真摯的情感,但也少不了悉心的雕縟,這種雕縟充分體現了創作者的品格高下,趣味雅俗,以求達到“雅趣天成”的境界。詩有詩品,曲有曲品,藝有藝品,人自然也有人品的區分。雅的追求,其實就是一種對境界的追求。
一般而言的俗,當指社會長期以來形成的風尚、禮節、習慣,與雅并不相干。但相對于雅而謂之的俗,則是趣味的低下、粗鄙和平庸。這種鄙俗和庸俗又往往以雅的面貌出現,以適應缺乏審美意識的人群,這就是我們說的雅中之俗。其實,真正的俗文化、俗文學又何嘗沒有極雅的成分?以普通人為受眾的許多藝術形式,經過長期的打磨與提煉,為最廣大的社會群體所認同和接受,又能經得起歷史的檢驗,有真情,有創意,如何不雅之有?俗文學中的戲曲、曲藝、小說;俗文化中的民間工藝、技藝,早已成了雅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雅文化中那些粗鄙和庸俗的東西卻算不得是雅尚,只是冒充的雅尚罷了。
雅的最高境界當是返璞歸真,大雅似拙,而不是故弄玄虛。真正的大雅,是具有清純拙樸之氣的,雖并不以普及為目的,但又會得到很大程度的社會認同,這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雅俗共賞。
毋庸諱言,雅是需要物質基礎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審美意識是人在保證基本生存條件后的更高需求,物質的豐足固然是產生高層次審美意識的條件,但并不意味著經濟的發達和物質的充裕就能產生高雅的藝術和對藝術的高層次審美。雅只能來源于全民文化教育的提高,來源于全社會對文化的尊重與敬畏。
俗也可謂之為風,《詩經》將風放在雅之前,也可說明雅是在風的基礎上產生的。《詩經》中的風來自各地的土風民謠歌唱,而大雅、小雅則大多是貴族文人的作品,雖然很多也是汲取了民歌的營養,但經過文人的潤飾,文辭更為講究。這種并存的俗與雅,絕非對立的關系,而是同樣經得起時間檢驗,千百年傳唱不衰的美。
最后說到雅趣,雅趣既是審美與品鑒,也包括了在此過程中的情感和趣味,這種情感和趣味具有很強的感染力。雅趣絕不是有錢人和文化人的專利,更不是普通民眾的禁區。這些年來,我們過度地渲染藝術的經濟價值,使得很多普通人有了認識上的偏頗,以為雅趣僅存在于小眾的群體之中,因此對雅有了一種望而卻步的觀念。其實,雅就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之中,美好與高尚也無處不在,我們逐漸富足的社會最好要少一些虛浮,多一些對美的追求。我想,這或許是雅趣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