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美國縮影”
- 精神的奧德賽:羅洛·梅傳(心理學大師傳記)
- (美)羅伯特·H.阿布朱格
- 10672字
- 2024-07-09 10:50:18
1987年8月下旬,經過一上午的煩悶寫作,羅洛·梅從新罕布什爾州夏季別墅的小工作間里走出來,收到了美國心理學會授予他終身成就金獎的消息。彼時78歲的梅已經在公共和專業領域的聚光燈下活躍了近40年,他一直擔心,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很快就會被人遺忘。“我深受感動,”第二天他在日記中寫道,“同事們給了我很高的評價——這讓我熱淚盈眶。”這項榮譽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梅知道,他正在寫的也許是他的最后一本書——《祈望神話》(The Cry for Myth)。
《祈望神話》總結了梅先前潛心鉆研的主題,但其中包含了新的亮點和焦點:神話在現代性中的瓦解,以及文化與個人需要在這些總體性敘事中構建意義、回憶和歸屬感。在他對神話和意義追尋(從希臘文化到阿歷克斯·哈利[1]的《根》)的闡釋之下,當代個體的任務是在一個沒有共同意義的世界里,為自己的生活找到一種令人信服的敘事。梅將自己的成熟職業生涯獻給了精神分析,而今,他將治療定義為“尋找一個人自己的神話”。他提醒人們,無意識的個人敘事具有囚禁的力量,但也蘊藏著自由的可能性,通過講述新的故事,人們就能夠看見枷鎖,重獲釋放自我的記憶。他還引用了加拿大女性主義詩人蘇珊·馬斯格雷夫(Susan Musgrave)的預言之詩:“你被鎖在一種/你選擇/去記憶的/生活中。”
梅不僅為讀者寫作,也為自己寫作。在創作《祈望神話》的同時,他也在重塑對自身生命故事的深刻理解。就在他收到美國心理學會獎項通知的幾周之后,他記下了一個不尋常的夢:
我住在家里,和爸爸媽媽一起。爸爸直到早上才回家。我知道有些不對勁,但不知道是什么事——沒人會告訴我……然后,我聽見爸爸在媽媽的房間里說話。我意識到他們又吵架了。我感覺空蕩蕩的,就像過去的感覺一樣——我沒有任何依靠,仿佛世界是陌生的。我預想到一種凄涼的生活,一種寂寞、空虛的痛感——任何事情都比那種感覺要好……一切都孤零零的……而我在其中徘徊。
“這是我童年時代的神經癥,”他在日記中寫道,“那個世界悲傷、孤寂、空虛。終于,我在78歲的時候,做了一個關于童年的清晰的夢!”他說,那是他終生“憂郁”的“根源”。
然而,一切并非如此簡單。在成年后的大部分時間里,梅一直被類似的夢所困擾,并為之著迷。作為一名精神分析師,他在這些夢中尋找這種特有的悲傷和憤怒的來源。人們對梅早年生活的了解,是事實與他自己高度主觀且不斷演變的記憶的混合,這很難使人對梅的童年懷有一種平衡或客觀的感覺。然而,梅從他青年時代的回憶、夢境和噩夢中,編織出了一個清晰的個人神話。這些濃縮的剪影奠定了他對勇氣、愛和創造力的最深刻的公共思考。即便他在從古至今的偉大文化潮流中尋找意義,他也通過有意識和無意識的個人體驗,來為自己和大眾進行解譯。那么,要理解羅洛·梅及其重要性,我們就必須從一個孤獨青年的朦朧記憶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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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羅洛·梅在1972年自稱,“實際上是美國中西部人。”他提到,他家鄉的文化融合了“慷慨、友善、敢于冒險和嘗試”與“暴力和金錢至上”,以及對“想得太多”的恐懼。這就是“美國的縮影”。梅于1909年出生在俄亥俄州的埃達鎮,在密歇根州的十幾個小城鎮里長大,體驗到了一個充滿活力和變化的世界。在那些日子里,新的磨坊、農場和工廠點綴在田野和樹林間,小男孩們在那里尋找印第安人的遺跡,牧師們則在交織著閑言和祈禱的教堂里宣揚虔誠與善行。在家庭晚宴上,老兵們對內戰的回憶與關于最新款汽車和雙翼飛機特技飛行員的激動人心的報道,爭相引人注意。美國四大都市中的三個——芝加哥、底特律和克利夫蘭——將伊利諾伊州、密歇根州和俄亥俄州的城鎮與食品加工和重工業聯系起來,并通過鐵路和五大湖航運將之與世界的其他地區相連。從家庭農場到底特律的裝配線,從居民自詡白人新教徒的小鎮到新移民和非裔美國人社區,中西部地區對羅洛和許多其他人來說,不僅是美國的縮影,也是美國愿景的縮影。
這種浪漫的景象與污濁的現實相沖突。羅洛在文法學校讀書時,中西部地區的作家們正用文字抒寫著小鎮里令人窒息的狹隘而虛偽的生活。在埃德加·李·馬斯特斯(Edgar Lee Masters)的《匙河集》(Spoon River Anthology)中,死者祈求重生,“將小鎮從他心中斬草除根”[2];而在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的《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里,居民們展現了一個充斥著愚鈍靈魂、隱秘激情和家族瘋狂的悲慘世界。人們可能會逃往大城市,但在那里,城市的墮落和不公正吸引了諸如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和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這些聲討現實的作家。
梅所處的中西部地區與“小城”或“匙河”類似,但有其自身的光明與黑暗。他的父親厄爾·塔特爾·梅(Earl Tuttle May)是基督教青年會(YMCA)的外勤秘書,收入僅能讓梅一家勉強維持中產階級的生活。同樣重要的是,他的工作涉及創建并支持密歇根州各地的基督教青年會分會,這就意味著他要不斷地背井離鄉,這給家庭帶來了可以預見的問題。羅洛在十幾個城鎮度過了他的青春,這使他很難交上朋友,而其他孩子也常常欺負或嘲笑這個新來的笨拙男孩。頻繁的搬家讓他無法與任何一個地方維持聯系,也讓一個講究實際敬虔的衛理公會教派家庭變得充滿張力。
沒有人比羅洛的父親更強烈地感受到教會的召喚。大家都叫他E.T.,他是個身材勻稱、相貌英俊,甚至風度翩翩的人——身高五英尺六英寸(約1.7米),天生擅長講故事,是個有天賦的教師,而且善于結交朋友,在招募基督教青年會支持者方面極其成功。厄爾的祖父米爾頓·梅(Milton May)曾經是弗吉尼亞州一個富有的奴隸主,在南北戰爭前解放了他的奴隸,并把他們帶到了俄亥俄州。米爾頓和妻子有一個早夭的女兒和兩個兒子。大兒子劉易斯(Lewis)在學校教過書,擔任過治安法官,經營過雜貨店,投票支持過共和黨,據說還酗酒成性。他娶了埃瑪·塔特爾(Emma Tuttle),至少從家族傳統來看,她是個具有藝術氣質的人,性情多變,雖然體弱多病,但很漂亮,而且是民主黨人。1880年1月,她在第一個孩子夭折后,生下了羅洛的父親。
關于厄爾的早年生活,我們所知甚少,主要是來自家族的傳述。厄爾的父母向他灌輸了強烈的正直感和服務精神,但他高中畢業后卻身陷迷茫。他在文法學校教了幾年書,1902年進入印第安納州的瓦爾帕萊索大學(Valparaiso University)學習。瓦爾帕萊索從一所師范(教師培訓)學校擴展為一所地方性大學,并在早期獲得了學術上的卓越聲譽。然而,厄爾并沒有充分利用學校的新課程。無休止的常規課程和學習令他感到窒息。只有友誼、基督教青年會的活動,以及一段混亂乃至災難般的戀情支撐著他。
他需要逃離,于是決定去基督教圣地(Holy Land)朝圣。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這樣的漫游并不新鮮;而對一個嚴肅的基督徒來說,這一目的地也不算奇特。他整個夏天都在賣地圖,以籌集旅行資金,并于1903年12月從紐約出發。途中,他在開羅停留,在一座清真寺里觀察每日祈禱,在一群貪圖小費的小販的陪同下游覽了金字塔,還參觀了一個景點——導游向他保證,法老的女兒就是在那里救出了嬰兒摩西。在耶路撒冷,他參觀了古神廟的西墻[3]和一座猶太會堂,但游覽主要集中在基督教的圣地。
厄爾的旅行從表面來看有關宗教尋求,但在他的日記和家信中,卻未曾提及任何敬畏、啟示或重獲信仰的瞬間——無論是在歐洲大教堂的陰影下,還是在伯利恒[4]或耶路撒冷。在他的日記中,耶穌踏過的土地并不比一座嶄新的奧斯曼[5]火車站更令人興奮。事實上,他似乎更關心禮節,而非宗教體驗。參觀梵蒂岡和古代基督教遺址時,他對天主教彌撒之美避而不談,卻對意大利人在周日仍“像在工作日一樣”忙碌而驚訝不已。他被真正挑起的似乎只有性渴望,他在日記中寫道,在前往亞歷山大港的船上,“放蕩的女人”重新激起了“老麻煩”,并引發了“一場奇怪的夢”。
3月中旬,厄爾已經高高興興地回到了俄亥俄州舒適的家中。他參加祈禱會,擔任當地辯論比賽的評委,并在雜貨店里給父親幫忙。9月,他嘗試在瓦爾帕萊索大學重新開始,但這段假期既沒有改善他的學習習慣,也沒有增進他對大學“科學”課程的投入。在日記中,日復一日,他只是寫下“大學”這個詞,只有一次,他寫了“沮喪”。圣經集會和祈禱會是他校園生活的亮點,基督教青年會成了他的第二個家。
也許就是在基督教青年會上,厄爾遇到了熱情而迷人的瑪麗·瑪莎·華盛頓·鮑頓(Mary Martha Washington Boughton)。瑪蒂(人們這么稱呼她)是衛理公會教徒、貴格會教徒和天主教徒的混合后裔,有法國和英國的血統(以及,這個家族確信,其血統中有一支來自喬治·華盛頓家族)。瑪蒂的母親生了一個孩子,后來在南北戰爭中失去了丈夫。八年后,母親與威廉·埃里克·鮑頓(William Eric Boughton)再婚,定居于密歇根州的一個農場,又生了六個孩子。瑪蒂是她最小的孩子。在瑪蒂還小的時候,她母親就去世了,瑪蒂的父親把她交給親戚撫養。在沒有雙親的家里,瑪蒂差不多成了一個住家女傭,即使她同時還在為學業而努力。羅洛記得他母親反復講給孩子們聽的一個故事:七年級時,她因為家務負擔過重而成績不及格,但她懇求校長讓她升學。瑪蒂的愿望實現了;她努力學習,提高了成績,并把自己的意志歸功于新的基督教信仰。
這般承諾和一小筆遺產讓她得以入讀瓦爾帕萊索大學。厄爾遇到的瑪蒂是一個眼睛明亮的紅發女人,一名追求教育和事業的20世紀“新女性”。她選修了很多領域的課程,但主修教育學。她和厄爾于1905年結婚。同年,瓦爾帕萊索大學授予瑪蒂一張師范文憑,專業是學前教育,而她的新婚丈夫沒有畢業就離校了。這對新婚夫婦搬到了俄亥俄州的埃達鎮。厄爾在那里的北俄亥俄州大學(Ohio Northern University)完成了大學學業,瑪蒂則在教堂做義工,開了一家小雜貨店來維持生計,并建立了一個樸素的家。厄爾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最后才找到稱心的職位,成為基督教青年會的組織者。
在瑪蒂第一次懷孕前,我們不知道梅夫婦的婚姻生活中有何喜憂,但孩子一出生,這個家庭就變成了情緒的戰場。瑪蒂于1907年5月生下一個脾氣暴躁的女兒露絲(Ruth),女兒難以捉摸的行為澆滅了新生帶來的喜悅,加重了父母的婚姻壓力。也許他們感到失望,就像露絲后來爭辯的那樣,因為她不是個男孩。瑪蒂在露絲出生的一年多后再次懷孕,并于1909年4月21日生下羅洛·里斯·梅(Rollo Reece May)。厄爾在前一天下午離開,去處理基督教青年會的事務,三四天之后才回來。瑪蒂確信,他當時正和情人在一起;而六十年后,羅洛和他姐姐還在為母親當時的懷疑而爭吵——在羅洛出生的時候,如露絲所說,他的父親正“和另一個女人亂搞”。無論如何,兒子的出生激發了瑪蒂的幻想,促使她為兒子取了一個特別的名字。“羅洛”是雅各布·阿伯特(Jacob Abbott)在19世紀中期非常暢銷的基督教兒童系列圖書中的主人公。從《羅洛學說話》(Rollo Learning to Talk,1835)到《羅洛在羅馬》(Rollo in Rome,1858),一代又一代的美國兒童都追隨著主人公男孩而成長,這些圖書也于20世紀初多次再版。
阿伯特筆下的羅洛是基督教教育下的模范兒童,接受新教美德的培養,并以高尚的成年人作為榜樣。羅洛當然也受到了某種形式的基督教熏陶,盡管其中浸染了他母親的愛所帶有的悲痛色彩。她溺愛他,將他看作特別的孩子——一個注定要成就大事的長子。羅洛成了她既愛又恨的親密對象,負擔著她對厄爾風流韻事的絕望和懷疑。“母親需要我——父親四處游蕩——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她把我摟在懷里——我擁有了她的乳汁和撫愛。”七十多歲時,羅洛在日記中潦草地寫道。而母親難以捉摸,常常精神錯亂,上一分鐘還抱著他,下一分鐘又對他大喊大叫。
肉體的懲罰填充了絕望的心理操縱。體罰是那個時代文化中的常態,但瑪蒂的精神狀態誘發了極端而頻繁的懲罰。羅洛記得自己不止一次被鞭打屁股,還有很多次被棍子抽打腿肚子。他記得每天放學后,他都會在開著的窗戶或門外聆聽,努力辨識母親的情緒。由于壓力,他開始尿床,而這又進一步激起了父母的憤怒。羅洛在年齡足夠大的時候,建了一個樹屋來遠離家里的戰場。后來,他意識到這是他終生習慣中的一種模式,即在身體和精神上都退居高地——那是他能夠“投身世事”的安全之地,但“代價是獨自摸索、孤身一人、只身前行、棲居山頂”。
隨著家庭日益壯大,瑪蒂也愈發消沉。1911年,她又生了一個兒子,唐(Don)。第二年,她生了二女兒多羅西婭(Dorothea)。1915年,三女兒約娜(Yona)出生,而在露絲之后看來,約娜的出生誘發了瑪蒂的“一場嚴重的心理崩潰(兩個半小時)”。她持續抑郁,且不斷加深。羅洛記得他曾經帶一個朋友回家,卻發現他的“母親穿著臟兮兮的裙子,坐在房間中間給孩子喂奶……地板上到處是沾滿棕色排泄物的尿布,還有一兩個玩具和一些書”。羅洛的姐姐曾質疑他對父親幾乎總是缺席的遺憾之情。“如果爸爸在我們小時候更常回家的話,”露絲在信中寫道,“家里就會有更多的爭吵和混亂,可能還會有更多孩子。”事實上,瑪蒂于1922年又生了一個孩子——劉易斯·“帕特”·梅(Louis “Pat” May)。
羅洛確實記得那些“歡樂的時光”,比如在一個周日早上,他的母親大聲喊道:“我們去野餐吧!”然后動員全家人一起做三明治,而她自己去烤了一個蛋糕。在這個時候,父親可能會為他們示范如何在樺樹上蕩秋千,或者表演一些其他有趣的絕活。羅洛回憶道,當親戚們來拜訪時,厄爾有時會戴上一頂土耳其氈帽,穿上紅絲綢燈籠褲,系上他從圣地帶回來的腰帶,并在驚訝的眾人面前揮舞一把閃閃發光的短彎刀。
記憶的更深處是那些夜晚,孩子們聽著通風口傳來的威脅和哭喊聲。厄爾曾邀請底特律基督教青年會辦事處的一位同事為他們做夫妻咨詢,并帶領他們祈禱,但毫無幫助。沒過多久,瑪蒂尖叫著從臥室里跑出來,揮舞著一把剪刀,威脅著要自殺。厄爾從她手中奪走剪刀,但隨后就沖出了房子,并聲稱他要永遠離開。羅洛還記得,瑪蒂把孩子們聚在廚房的灶臺旁,哀嘆著他們孤獨的未來。一個小時后,她起身,提起墻上的電話,最終在一家旅館找到了厄爾。“厄爾,”她簡短地說道,“孩子們想要你回家。”至少是在梅的記憶中,他回家了。
這就是家庭生活中的鬧劇,梅會在親密的朋友面前,偶爾也會在公共場合談及這些故事,但他會用更幽默的方式講出來。然而,他與母親和姐姐的相處經歷給他的生活染上了悲傷的色彩,扭曲了他對女性最深切的渴望。他懼怕她們的力量,但通過拯救她們,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他愛情和婚姻中的艱難時刻,在他為此周期性尋求心理治療的時候,這種模式不斷地顯現出來。一次,在羅洛和他的精神分析師進行了一場尤為艱難的治療后,他記下了一幅縈繞在他腦海中的畫面,心中彌漫著愧疚:“母親——面帶愁容,走在路上,長襪褪去一半……無緣無故地弓著身子……母親坐在那里,目光呆滯,無緣無故地不吃早餐……露絲臉色陰沉,嘴角朝下,眼神像是瘋狂的印第安人,滿懷憎恨,仿佛一只隨時準備跳起來的狼或瘋狗……”
相比于厄爾蒸蒸日上的基督教青年會事業,瑪蒂和露絲的凄慘命運顯得尤為黯淡。羅洛的父親以支持者的熱情和圣人般的激情投身基督教青年會的工作,他布道、籌集資金、開展體育項目、幫助問題青年,并在全州各地建立新的分會。厄爾將自己在密歇根州每一個城鎮和村莊做出的努力,都看作在現代性的喧囂中維護并傳播基督教價值觀的全球性努力的一部分。基督教青年會成立于英國,于19世紀50年代在美國創辦,早期旨在幫助遠離家鄉的青年,特別是那些被城市誘惑包圍的青年。南北戰爭結束后,它在美國的分支拓展了其使命,引導年輕人(最有可能拋棄傳統價值觀的群體)將活力投入對身體和政體的改革與鞏固中去。
跨越鎮、市、縣、州和國家,基督教青年會建立了一個緊密相連的活動網絡,通過加強“家、教會、學校和市政當局與社區的社會、娛樂、教育、道德和精神生活的聯系”,將“社區生活基督教化”。
美國的基督教青年會把這些一般性承諾轉化為漸進式的改革計劃。它資助非裔美國人的教育和道德提升項目、廢除童工、保護工人免受“危險機械、職業疾病和死亡”的傷害。它支持員工建立組織的權利,并致力于消除貧困。它還發起禁止酒精飲料的運動。基督教青年會的積極分子想象自己正站在全球精神和物質進步斗爭的前線,想象“一個‘世界性的力量’……不僅在北美,也在東方、黎凡特[6]、拉丁美洲和歐洲……奠定新的社會和宗教秩序的基礎”。
厄爾對基督教青年會改革運動的承諾,為他帶來了社區群體的尊重乃至愛慕,但在家里,他體會到的只有沖突感。露絲的記憶可能也代表了瑪蒂的記憶。“他管理的每個縣級分會里的商人和專業人員都很尊敬他,”她在50年后指出,“女人們相當寵愛他。”基督教青年會的同事們也“崇拜”他。然而,露絲尖刻地諷刺道,厄爾就謙卑和效法“我們共同的主”進行了“令人陶醉的”布道,卻幾乎總是回避家庭責任。她回憶說:“他從未與妻子和孩子們分享過他獲得的榮譽。”當厄爾把愛灑向他心愛的基督教青年會“男孩”時——他們有幸直呼他為“厄爾”——梅一家只感到被“拒之門外”。不過,至少在一個方面,露絲愿意為她的父親辯護。她像瑪蒂一樣,認為他的不忠行為是必然的。她想象他陷入了“低級本能”與基督教生活之間的斗爭,但相信他最終經歷了“令人震撼的宗教體驗,皈依,并看見了光明”。然而,即使厄爾在皈依之后不再拈花惹草,她也同樣確信,這并沒有給家里帶來多少安寧。
厄爾對羅洛的影響尤其復雜。兒子在父親身上看到了基督教的召喚,并且已然開始尋找自己的使命。然而,他也內化了瑪蒂對厄爾忽視家庭的憤怒,并承擔起了母親助手的角色。他渴望得到父親的尊重和關注,但也試圖超越他的成就,避免沾染他身上的虛偽。父子之間的愛從來都不純粹,而在精神分析師看來,羅洛的一些內在沖突可以稱為俄狄浦斯情結。不過,對羅洛來說,他與厄爾的競爭和疏遠有著更為復雜的根源,并且伴隨了他的整個人生。
1921年,羅洛十幾歲時,厄爾帶著一家搬遷到了密歇根州的馬林城,他們在那里住了將近五年,一家人似乎平靜了一段時間。馬林城是一個約有3700名居民的城鎮,與加拿大隔著圣克萊爾河,位于底特律的東北方50英里處。其居民從事農業、造船業以及糖和鹽的提煉工作。幾乎90%的居民都是土生土長的白人;462名“外國人”不是加拿大人就是德國人,只有6名亞洲人,沒有非裔美國人住在馬林城。
這與鄰近的底特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底特律當時是美國的第四大城市,人口近百萬。德國人、波蘭人、希臘人以及其他移民占總人口的29%,另外有4%是來自南方的非裔美國人。29家不同的汽車制造商雇用了近15萬名工人,而汽車工業只是該地區幾個重工業中規模最大的一個。底特律的勇氣、多樣性、活力與貧窮,在馬林城周圍麥田和玉米田里的農民看來,成了一種挑戰、誘惑以及恐懼的對象。年輕的羅洛也曾懷有這種恐懼,并對底特律的工業噪聲和惡臭產生了特別的厭惡。他更喜歡他的小鎮上寧靜和獨處的空間。
正是在馬林城里,羅洛和他的父親更常待在一起,并發現了一系列共同愛好。他們會在家附近的草場上大聲朗讀和聊天。夏天,在基督教青年會的營地上,他們會去蘇必利爾湖釣魚,或者靜靜地欣賞周圍的美景。羅洛后來把他對大自然的熱愛歸功于與父親共處的這些時刻。最重要的是,他記得父親幫助他在這個世界上獲得了一種勝任感。父親允許羅洛嘗試新的活動并且犯錯。有一次,他們在房子后面搭建一個門廊時,他讓兒子為某個地方挑選最合適的木板,然后耐心地等待,直到羅洛通過反復試錯,找到了合適的木板為止。能力、自立、對自身技能的信心——所有這些都是父親精心灌輸給兒子的品質。
厄爾也樂于接納羅洛的自主行為,比如,他會收聽兒子自制的礦石收音機——可以接收到底特律的WJZ電臺;在晴朗的夜晚,還能收聽到一個亞特蘭大的電臺,里面播放“紅發音樂人”溫德爾·霍爾(Wendell Hall)的節目。羅洛回憶道:“他會把聽筒放在耳旁,我很確定,他領會到了一些有關奇跡的東西。”事實上,厄爾甚至還就收音機的奇跡布道過一回。
盡管如此,羅洛在尋找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時,還是經歷了青少年特有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因為被夾在常常敵對且不可靠的父母之間而加劇。雖然厄爾教給了年輕的羅洛很多東西,并為兒子的成就感到欣喜,但羅洛長久以來的感覺是,他孤單地活在這個世上,被邊緣的社會與情感環境中的不安全感所摧殘。他后來向密友講述的一個故事近乎自憐:羅洛決定參加一個飛機模型比賽,他仔細地用裹著絲線的涂漆電線制作了輕木側支架、螺旋槳和三英尺長的機翼,并從輪胎內胎上剪下一大塊橡皮帶,來給螺旋槳提供動力。經過一個月的努力,羅洛在后花園測試了他的模型,卻眼看著它坍塌成“一堆廢墟”。他兩手空空,獨自參加了評審會,見到了幾十架漂亮的模型——那是“富家子弟”用購買的預制零件組裝成的模型;這些孩子還帶著父母來觀看評審會。羅洛嫉妒這些孩子,后來他又把這種感覺與另一種感受聯系在一起——盡管他有夢想和天賦,卻永遠不會有所成就。富家子弟們享受的優越條件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記耳光。“我知道這些東西從來都不屬于我,”他晚年時寫道,“一段‘窮小子’的奇特經歷,應該說是神話,一直伴隨著我,從未平息。”
因此,高中時代的羅洛是一個溫和的矛盾體——一個英俊、苗條的少年,身高六英尺,神色中卻流露出一絲猶豫不決的笨拙,映射出內心的混亂。內疚、憤怒、崇高目標、恐懼和抵抗的旋渦在家中掀起,令他在這個世上的存在也局促起來。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學業,三年內修完了通常需要四年的課程,但大部分成績都是B,勉強達到了學校設立的大學入學標準——盡管這所高中的智商測試證實他智商超群。他也參加橄欖球賽,但一直是“替補選手”。在一個關于自我定義的象征性故事中,他記起在一場比賽中,他是球隊中唯一一名能阻擋對手達陣得分的球員,可他故意絆倒,結果對手贏了。多年后,他尋思道:“我在害怕什么——害怕身體上的成功?”他擔心自己缺乏勇氣。他確實在公共演講方面表現出色,贏得了全縣的演講比賽,并帶領辯論隊取得了勝利。也許,演講臺上的獎牌幫助他塑造了一個魅力十足的形象。
當其他人——尤其是女性——尋求他的陪伴時,這種光芒往往會黯淡下來。羅洛感受到強烈的欲望,但又激烈地壓抑自己。像許多年輕人一樣,他也是通過傳聞、笑料和機緣巧合第一次了解到性的。他珍視自己一年級時對一個金色卷發女孩的迷戀,以及在后花園和女孩男孩們的天真游戲。他經歷了青春期正常的尷尬,后來依舊記得在學校的派對上,跳舞帶來的難以忍受的亢奮和困窘。一切都讓人蠢蠢欲動。但在羅洛的家里,性被賦予了額外的內疚與懷疑。有段回憶概括了這一點。他記起自己在大約九歲的時候,和一個女孩在后花園“玩耍”時,瑪蒂唱著《信徒精兵歌》,從屋里跑出來,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頓。厄爾曾經采取了一種不那么暴力但同樣直接的方式,聘請了一名基督教青年會的演講者,分別教育了他的兒子和女兒,教導他們有關“生殖”的知識,并敦促他們禁欲。對羅洛來說,將美德等同于禁欲,以及他對父親的不忠行為的無休止懷疑,讓這個本來就敏感的話題變得更復雜了。
羅洛被學校、家庭以及他自己對于主張和成功的沖突所籠罩,但盡其所能地找尋到了滿足與平靜。送報紙、在雜貨店當店員,以及在夏天賣馬車冰激凌,幫助他賺了一些零花錢,激發了他獨立的愿望。他在長途漫步中感到最自由,特別是在圣克萊爾河畔。這條河成了他的伙伴,它的過去在他的想象中赫然在目。他知道在1875年,巨大的木筏載著200萬板英尺的橡木,從貝城運送到水牛城;還有尼娜號、平塔號和圣瑪麗亞號的復制品,為了1893年的世界博覽會駛向芝加哥。然而,對羅洛來說,更重要的是,這條河象征著永恒和壯麗,有時也象征著大自然的殘酷力量。他喜愛平底船拖著房屋在霧中來回穿梭時的靜謐之美,也喜歡狂風撕扯著碼頭和房屋,滔天巨浪使船只相撞,又將破碎的殘骸沖到岸邊。夏天,他在一個廢棄的煤礦碼頭邊游泳;冬天,他乘坐自制的冰船在冰封的圣克萊爾河上疾馳;春天,他敬畏地看著每年解凍時期的巨大冰塊,“像我們玩彈珠游戲時彈擊的玻璃瑪瑙一般透明”,敲擊著擋在它們前面的所有東西。他后來描述這條河:“在我的孤獨和偶爾的沮喪中,它是一種慰藉,它分享了我的歡樂。”
這條河給了年輕的羅洛一處地方來思考那個令人不安卻又無法回避的問題:他要如何度過他的一生?這一問題在不知不覺中呼應了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中的基督徒提出的焦慮疑問:“我該怎么做才能得到救贖?”無論他的家庭生活如何戲劇化,塑造了他的衛理公會和基督教青年會文化都給出了一個獨特的答案:為人類服務。他父親對基督教青年會的奉獻為他樹立了最好的榜樣。擁有了一個特別的名字,羅洛難道不應該獲得一個特別的未來嗎?命運成了一種渴望,不僅是因為他父母的期望,還因為他在學校和同齡人中的邊緣地位。完成偉大的使命,也許就能讓他擺脫家庭的苦難和孤獨。也許如此,他就能成為世界上的偉大人物。
不論童年的傷痛讓羅洛感到多么躊躇、疏離和“怪異”,它們都塑造了他作為一名作家和心理學家所關心的議題。他在日記和夢中再現了早期的痛苦和失敗,以此激勵自己取得成就。如果他曾在球場上表現得懦弱,他就會為一個全新的心理學時代找到“勇氣”的含義;如果說,來自母親和露絲那愛恨交織的復雜信息,曾讓他對女人的承諾保持謹慎,卻又痛苦地渴求她們的愛,他就會去尋找方法來修通現代社會中的愛與親密關系。這一點在羅洛坎坷的宗教生活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信仰、崇高的理想和家庭的混亂所組成的嘈雜音調,將他引向了終身的精神冒險,一場顛覆傳統同時也明確了他追求核心的冒險。
在青年時期,羅洛對命運的想象在他1926年高中畢業時收到的一本詩集中得到了表達,這本詩集是山姆·沃爾特·福斯(Sam Walter Foss)的《路邊小屋》(The House by the Side of the Road)。詩的第一節宣告了他想象中的未來:
有些隱居者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在自我滿足中安寧度日;
有些靈魂,像星星一般,遠離塵世,
佇立在孤寂的蒼穹;
有些先驅開辟自己的道路,
在路的盡頭;——
但讓我住在路邊,
成為人類的朋友。
羅洛將基督教的利他主義銘記于心。他要從謙遜里尋求偉大。他也許會通過成為“人類”的朋友而找到友誼,因為他還未曾與真實的男女建立過這樣的關系。他還不知道“路邊的小屋”會是什么樣子。它會是一個小鎮牧師的簡樸小屋,或一座附屬于當地基督教青年會的房子,還是會涉及某種更宏大的、尚不為人知的使命?
福斯的詩從未作為文學作品流傳下來,但其激起的力量卻始終伴隨著梅。在80歲高齡之際,他還記得詩中的每一個字。在他去世的那天,他書房里的告示板上還釘著一份泛黃的詩稿。
注釋
[1]阿歷克斯·哈利(Alex Haley,1921—1992):美國黑人作家,1976年出版了長篇家史小說《根》(Roots)。——譯者注。
[2]《匙河集》是一部大膽創新的詩集,以平白直敘的墓志銘式的語言描繪出了一幅美國鄉村畫卷——長眠在墓地里的250位村民以自由詩獨白的形式訴說他們的秘密、夢想和失敗。有人認為《匙河集》是詩集版的《小城畸人》。——譯者注。
[3]西墻(Western Wall):又稱哭墻(Wailing Wall),猶太教把該墻看作第一圣地,教徒至該墻必須哀哭,以表示對古神廟的哀悼并期待其恢復。——譯者注。
[4]伯利恒(Bethlehem):耶穌降生地,位于耶路撒冷以南。——譯者注。
[5]奧斯曼(Ottoman):指土耳其人建立的奧斯曼帝國(1299—1923)。——譯者注。
[6]黎凡特(the Levant):指位于地中海東部的一個廣闊的地理區域。——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