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序言

羅洛·梅曾開玩笑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也就是他的青年時代,他周圍的人“認為荷馬是貝比·魯斯擊打的某種東西[1]”,除了《圣經》之外,他父母擁有的唯一一本書是約翰·班揚[2]的救贖故事《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梅用這句俏皮話來紀念他自己的進步——從密歇根州小鎮的平凡出身到二戰后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心理學家和公共知識分子之一,并在國際上享有盛譽。他的著作——《焦慮的意義》《人的自我尋求》《存在》《愛與意志》《權力與純真》《存在之發現》《創造的勇氣》等——在美國和海外吸引了數百萬讀者,揭示了人們在現代世界中對意義的探索。在梅看來,這個現代世界對更高尚的真理和共同價值越來越迷茫和不確定。《精神的奧德賽:羅洛·梅傳》這本書揭示了梅的內心世界和公共生活,以及它們與那些侵蝕傳統并全新定義自我、治愈和精神生活的現代性力量的交會。

梅最關注的是現代性對日常意識的影響。他認為,對技術和科學的高估,以及現代生活和大眾文化的規范化,使男男女女陷入了錯誤的選擇,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孤獨感和冷漠感。他并不尋求回歸“舊價值”或傳統宗教,而是尋求通過勇敢地擁抱個人自由和責任,促進個人和社會的復興——不僅為自己,也為整個社會。

梅與戰后的許多公共知識分子有著同樣的擔憂。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大衛·里斯曼(David Riesman)、大衛·波特(David Potter)、威廉·懷特(William H.Whyte)、萬斯·帕卡德(Vance Packard)和約翰·肯尼斯·加爾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等人關注在繁榮的表象下明顯的異化跡象。在很大程度上,他們的解釋依賴于政治學、心理學、社會學以及歷史學的視角和方法論。他們共同為這個時代描繪了一幅萬花筒般的圖景,這一點表現在令人回味的書名中,如《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孤獨的人群》(The Lonely Crowd)、《富庶之民》(People of Plenty)、《組織人》(The Organization Man)、《地位追求者》(The Status Seekers)和《富裕社會》(The Afuent Society)。梅的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借鑒了這些解釋,但更直接地針對精神上的焦慮、抑郁和空虛感,這些似乎是那個時代所特有的。他通過對古希臘哲學、克爾凱郭爾、尼采以及保羅·蒂利希的新正統新教神學的沉思,極大地豐富了源自弗洛伊德、阿德勒和奧托·蘭克(Otto Rank)的基本精神分析框架。

梅成功地吸引了廣泛的讀者,這不僅源于他文字的力量,也源于他將心理學、哲學和宗教思想融合成有意義的形式。他表現出一種獨特的民主和美國人的感性,他的寫作不是為了闡明某種理論或信仰體系的細節,而是為了激發一種智力和情感上的參與感,這種參與既有教育意義,又有治療意義。他的寫作風格符合他在新教中心地帶的出身,就像樸實的牧師布道一樣。梅的行文融合了各種思想和見解,既有歐里庇得斯、康德和加繆等人的名言,也有從報紙上摘取的日常事例。通過這種方式,他試圖證明大多數人可能不熟悉或只知道名字的思想家與他們自己生活的關聯。一些評論家指出他的散文具有布道性質,這并不總是贊美之詞,然而,梅的演講和著作在最佳狀態下是精妙的、引人入勝的、具有時代精神的布道,許多人至今仍認為它們具有現實意義。

梅的聲音是發自內心的。他的父親是基督教青年會的外勤秘書,母親是虔誠的衛理公會教徒,他年輕時的愿望是接受尚未明確的“宗教工作”的召喚。他選擇在協和神學院學習,于1938年畢業,并在教會擔任了幾年牧師。在協和神學院,他跟隨傳奇傳教士哈里·愛默生·富司迪(Harry Emerson Fosdick)學習布道術,并與偉大的流亡神學家保羅·蒂利希結下了終身友誼。即使在他放棄基督教信仰,投身精神分析事業并倡導存在主義之后,他仍然繼續強調人類的愛、超越、勇氣和創造力——大多數人認為這正是人類境況的本質。在梅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都在幫助心理學理論和心理治療領域為這些維度騰出更多的空間。

梅的一生本身就引人入勝,如果將其視為現代美國文化核心戲劇的一部分,其意義就更為重大——自由派新教作為文化仲裁者的衰落和“治療”觀點的興起,同時改變了許多美國人理解生活中情感和精神問題的方式。批評家們對已故的菲利普·里夫[3]所稱的“治療的勝利”感到著迷,有時也感到震驚,有些人在其表現中看到了美國文化的成熟,有些人則看到了一場靜悄悄的文化災難。梅本人也對這種發展感到擔憂,并在晚年論述了脫離共同神話的個人主義的危險性。

因此,梅選擇《天路歷程》來象征他的成長經歷并非偶然,即使這本書標志著他卑微的起點,但它仍然與他一生關注的核心問題產生了共鳴。梅利用心理學和廣泛的哲學框架來回答令朝圣者痛苦的問題:“我該怎么做才能得到救贖?”而這個問題通常采取了新的形式,沒有那么宗教化。在梅的第一本書中,他將成功的治療等同于宗教體驗,將“從神經癥到人格健康的轉變”與“體驗宗教的意義”相提并論。在第二本書中,他將“圓滿的人格”等同于“被救贖的人格”。后來,在《德爾斐神諭作為治療師》(“The Delphic Oracle as Therapist”)一文中(寫于他投身存在主義的巔峰時期),他指出,神話的洞見來自“啟示”的成分和心理分析一樣多,“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以及其他戲劇家之所以能寫出偉大的悲劇,是因為神話包含了宗教維度”。對梅來說,“我該怎么做才能得到救贖”不過是“做人意味著什么”這一基本問題的變體。在梅成熟期的作品中,與世界和他人進行充分的創造性相遇成為他衡量有意義生活的標準。

***

梅職業生涯的演變提出了一個復雜但重要的問題:梅所信奉的人生哲學與他個人的選擇、思想和行動之間有什么關系?這個問題的探究對于一個直接與生存核心問題作斗爭的人來說尤為恰當。我一直認為,任何一個對愛、生命的意義或者意義本身執著追求的人,在這個過程中不可能不經歷痛苦。梅本人曾打算寫一本自傳,并將其命名為“受傷的療愈者”。人生傷害重重,既有自己遭受的,也有施加于人的。愛也來之不易。幸運的是,他表現出極大的勇氣,在沒有事先審查或限制的情況下向我提供了大量私密的個人和專業手稿——信件、日記、夢境分析、草稿和布道詞,以及漫長人生中經常揭示真相的珍貴瞬間。我感到很榮幸,能夠深入了解梅幾乎整個成年生活的意識和人生經歷。這種私密的視角使我能夠從內而外地書寫梅,而不是試圖將他的一生完美地融入心理學、宗教或哲學歷史的現有敘事或爭論中。

讀者可能想知道,為什么書中只提到了他的三個孩子——鮑勃(Bob)、阿利格拉(Allegra)和卡羅琳(Carolyn)。在這個項目的早期,他們集體表示不愿意接受采訪,也不愿讓自己的生活在我對梅的生平描述中扮演實質性角色。我盡可能完全尊重他們的意愿,因為我知道,寫一本涉及在世者的傳記牽涉到極其重要的倫理維度。他們從未試圖阻礙我的工作進展,我們之間所有的接觸(主要是通過卡羅琳)都建立在信任和鼓勵之上。

這本書的誕生源于一次偶然的談話。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的朋友、已故的約翰·瓦斯康塞洛斯(John Vasconcellos)來奧斯汀出差,他是加州立法機構中一位富有人情味和影響力的議員。我們邀請他到家里共進晚餐。大約在吃甜點的時候,他表達了一個發自內心的擔憂。卡爾·羅杰斯(Carl Rogers),這位被約翰尊為良師益友的杰出心理學家,最近身體不適。約翰想知道是否會有人為羅杰斯寫一本傳記,以充分體現他的重要性。我表示同情,并向他保證會有人寫這本傳記。我沒有想到約翰的下一句話是:“鮑勃[4],你應該寫寫卡爾的事。”對此,我簡單地回答說:“不。”

我本可以就此打住,或者加上一句“手頭事情太多,委員會工作太繁重”,或者老生常談的學術回應——這不是我的領域。相反,我告訴他,作為傳記作家,必須與傳主有某種直覺上的聯系,而羅杰斯并沒有打動我。我補充說,如果我要寫一個心理學家,那應該是一個表露自己情感的人,比如羅洛·梅。就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在想這些話從何而來。我只讀過梅的一本書(《創造的勇氣》),這本書對我的寫作有很大影響。我也只聽過他的一次公開演講。可以說,我對他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

我也沒有時間去想,為什么我認為梅是一位更合適的傳主。約翰幾乎立即做出了回應:“下次你來舊金山灣區,我們找羅洛聚一下。”一年后,我們三個在索薩利托(Sausalito)的一家咖啡館見面。與梅在一起是一種享受,但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對他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感興趣。他也不一定急于讓一個陌生人寫下他認為有些混亂的人生。因此,除了傳記的事,我們什么都談了,而約翰不耐煩地坐在那里,像第一次約會場合上的媒人,等待著撮合一樁交易,并對當事人的忸怩作態感到好笑。梅和我交換了地址和電話號碼。我給他寄了幾本我的書,之后便投身于研究他的工作和生平經歷。

這段“熱戀”持續了三年多,我曾多次造訪梅在蒂伯龍的家和在新罕布什爾州霍爾德內斯的避暑別墅。我們談到了彼此的工作、他從牧師到治療師的轉變、越南戰爭、水門事件、性和愛,以及里根總統時期的美國命運等。我們沿著蒂伯龍的懸崖散步,俯瞰天使島;沿著新罕布什爾州森林中的小溪散步,偶遇河貍壩。我們逐漸彼此信任,1991年,梅允許我不受限制地使用他的文件。我同意為他寫傳記。梅和我建立了一種相互尊重的關系,這種關系有時會引發溫暖的相遇,在這種相遇中,我們都對自己和對方更加了解。他敦促我全面地呈現他的生活——他的思想、成就、缺點、困擾和脆弱。數十年后,我終于完成了這項任務。直到現在,我才逐漸理解梅的魅力,以及它對21世紀生活的意義。我仍然對我的“餐桌宣言”的起源感到困惑,但我并不后悔它把我帶上了這條漫長而生動的道路。

注釋

[1]荷馬(Homer,約前9世紀—前8世紀),古希臘盲詩人。貝比·魯斯(Babe Ruth,1895—1948),美國職業棒球運動員。homer也有本壘打的意思。——譯者注。

[2]約翰·班揚(John Bunyan,1628—1688),英國著名作家、布道家。——譯者注。

[3]菲利普·里夫(Philip Rieff,1922—2006),美國社會學家、文化評論家。他寫了很多關于弗洛伊德及其遺產的書,包括《弗洛伊德:道德家的心靈》(Freud:The Mind of the Moralist,1959)和《治療的勝利:弗洛伊德之后信仰的使用》(Triumph of the Therapeutic:Uses of Faith After Freud,1966)。——譯者注。

[4]羅伯特的昵稱。——編者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上栗县| 米泉市| 临沭县| 交口县| 商丘市| 三原县| 怀化市| SHOW| 丰原市| 韶山市| 平远县| 贵溪市| 中阳县| 怀宁县| 察哈| 姚安县| 台湾省| 隆尧县| 福安市| 五家渠市| 敦煌市| 巴青县| 苏州市| 通州市| 余江县| 舟曲县| 香河县| 治县。| 罗城| 广水市| 樟树市| 柳江县| 故城县| 紫金县| 兴海县| 萝北县| 永修县| 迭部县| 南投县| 稻城县| 奉节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