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最后一絲煙火消散的時候,新年的第一縷曙光還很遙遠。
齊家兄弟,公冶姐妹以及劉思騰五個年輕人在經過了高昂情緒的激烈沖擊后,興奮的感覺停留在腦海,遲遲不肯褪去。他們商量一番,決定去網吧繼續狂歡。
一行人在劉思騰的帶領下,七拐八拐地來到離廣場不遠的一家網吧。但網吧里面早已人滿為患,網吧的老板告訴他們想要上網還需等待十幾分鐘。幾個人只好在網吧的吧臺邊等待著。
網吧里的年輕人鬧鬧哄哄,熱鬧非凡的景象與外面的清冷世界天差地別。
齊家兩兄弟守在吧臺邊關注著后面包間的動靜,公冶家兩姐妹坐在吧臺邊的沙發上休息,劉思騰則倚墻站在兩姐妹對面。
燈火通明下,劉思騰注意到公冶姐妹兩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如果光看臉是沒辦法分辨出誰是誰的。只是,公冶菲是一個縮小版的公冶靈,十六歲的公冶靈幾近成人,個頭大概一米六五的樣子,不胖不瘦,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
比較來說,妹妹更瘦更小,看上去蒼白無力弱不禁風,但是她的臉龐卻比姐姐小巧精致,像是經過精雕細琢一般,讓人想要珍藏起來加倍呵護。
公冶菲感受到了劉思騰的目光,她靠在姐姐肩膀上,歪著頭看他。兩人誰都沒把眼睛移開,靜靜地看著對方。
不同于公冶菲對劉思騰的陌生,劉思騰是知道公冶菲的。齊星嘴里那個雙胞胎中的妹妹,讓他又愛又怕任性刁蠻的女孩。此時此刻,卻安靜柔弱的讓人心生愛憐。
他并不知道,平日里跋扈的公冶菲,其實是渾身酸痛無力,就連眨一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她臉上隱約透出幾塊紅斑,似乎比先前明顯了,呈不規則的圓弧形分布在鼻翼兩側。
“她沒事吧?”劉思騰終于意識到公冶菲的異常,走過去,仔細瞧著。
“小菲嗎?”公冶靈驚醒。她靠在妹妹身上睡著了。這兩天,她跟著同學們起早貪黑,彩排登臺,早已被折騰的筋疲力盡。
“快看看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劉思騰蹲下來。
聽了劉思騰的話,公冶靈扶著妹妹的肩膀去看她,這才發現她虛弱無力,全身上下軟塌塌的,臉上的紅斑比先前更大了。
“小菲,你哪里不舒服嗎?”姐姐邊問妹妹,邊伸手去拭她的額頭。她并沒有發燒。
“嗯,渾身酸疼,頭也疼。”公冶菲回答姐姐。
“會不會是過敏,你看她的臉。”劉思騰指著公冶菲的臉說。
這時,齊羽和齊星也都聚過來。
“怎么了?”齊星問。
“你們看小菲的臉,是不是有一片粉紅色的斑,像一對展開的翅膀。”劉思騰問齊家兄弟。
“好像真是,公冶菲你怎么了?中午坐火車的時候我就發現你臉上的紅斑了,現在怎么還嚴重了?”齊羽問公冶菲。
“可能是過敏了,前幾天也有過,很快就好了。”公冶菲說。她強撐著身體站起來走向吧臺,“我沒事,也可能是太累了,我睡一會就好。”她站起來向網吧老板詢問包間什么時候能好。
眼睛布滿血絲的胖男人隨即走進后面的包間。公冶菲看向吧臺墻壁的一面鏡子,觀察自己的臉,的確是有明顯的紅斑分布在鼻子兩側,比一個禮拜前的那次大了一些,看樣子還挺對稱。
“小菲,我覺得你應該去醫院看看。”齊星很擔心她。
“是啊,我們去醫院吧,看一下放心。”公冶靈也說。
“我不去醫院,你們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去醫院,”公冶菲不高興了,“我真的沒事,上次也沒吃藥,睡一覺就好了。”
“哎呀,她不愿意去就先休息一下,要是還不好我們再去。”齊星覺得他們幾個人根本就拗不過公冶菲。
“小菲你真的能行嗎?”公冶靈說。
“是啊,不能硬撐著,不然我們回家酒店休息,這里太吵了。”劉思騰說。
“不要,我就要上網,我都跟同學約好了,今天晚上要上網聊天。”公冶菲鐵了心,誰的勸告都不聽。
這時,網吧老板說他們的包間騰出來了,公冶菲就徑自走進去,找了最新的一臺電腦,坐下來。
大家也拿它沒有辦法,各自進去坐下來。很快,五個年輕人就沉浸在新奇的網絡世界里了。
坐在公冶菲右側的齊星,卻始終沒法專注于游戲、他的眼睛時不時瞟一眼旁邊的公冶菲,留意著她的狀態。說來也奇怪,從小他就看不慣公冶菲的蠻狠不講理,準能第一個發現她的小心思,不管她是裝模作樣還是楚楚可憐,一律逃不過他的雙眼。他躲著她,不跟她親近,但又愛捉弄她,所以公冶菲看他也是礙眼得很。
剛才的那一幕,齊星很肯定的是,公冶菲的難受不是裝出來的,然而此刻坐在他身邊盯著電腦屏幕傻笑著生龍活虎的姑娘也不摻假。這令他有一絲錯愕,他或許是過分擔憂了。
公冶靈同樣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受在心里,她知道那是她和公冶菲獨有的一種神奇的連接,許多人稱之為心意相通,是一種從母胎初始就建立起來的默契。盡管在小學五年級時公冶菲患過肺結核之后,她們被迫分開,不再讀同一年級,但是不管是歡樂還是悲喜,兩人仍能同步感受。此時此刻,一種會好的僥幸的心理暗示,像一針短效強心劑,麻痹著兩姐妹。
到了午夜時分,大家的體能消耗殆盡,一個個坐在那里昏昏欲睡。突然一聲轟響,公冶菲和齊星同時被驚醒,公冶菲竟然連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兩人手忙腳亂地扶她坐起來,發現她渾身癱軟滾燙,雙目緊閉,凌亂汗濕的頭發后面,一個巨大的紅斑,宛如一只粉色蝴蝶展開雙翅,跨過鼻翼橫臥在蒼白的臉上。她暈過去了。
“小菲,這是怎么了,小菲……”公冶靈坐在地上,懷里攬著小菲,她不知所措的哭了起來。
“公冶菲醒醒,公冶菲,能聽見嗎?”齊星拍打著公冶菲的肩膀,試圖叫醒她。“齊羽,思騰,快起來,”見公冶菲沒反應,齊星急的大喊。
齊羽和劉思騰原本在夢中遨游,被齊星的這一聲徹底弄清醒。“怎么了?”兩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公冶菲暈過去了。”齊星說。
“讓我看看。”劉思騰湊過去,先拭額頭和鼻息、再查看瞳孔,最后得出結論,“她應該是發燒昏睡,齊羽,找冰塊或是冰水和毛巾過來。齊星,打電話叫120吧,現在外面很難打車”。
聽了吩咐,兩兄弟迅速行動。不一會齊羽就拿著冰水和毛巾回來,按照劉思騰的指示,打濕后給公冶菲降體溫。
“她會不會出什么事?”公冶靈不再六神無主,按著劉思騰的說法,不停給公冶菲擦拭身體。
“她這樣是高燒導致的,具體有什么問題,得去醫院。”劉思騰也只在部隊里學了些基礎的急救手法。他隱隱覺得公冶菲臉上的那塊蝴蝶斑并不尋常。
幾分鐘后,當救護車聲響漸進的時候,公冶菲醒過來了。
“我怎么了?”公冶菲環顧圍著她的幾個人,她頭腦昏漲,全身關節的縫隙里冒著火,那灼燒延伸到骨頭和肌肉,痛極了。
這時,急救護士也來了,她們詢問了公冶菲的情況,做了檢查,準備把她轉移到擔架。
“啊啊,疼——”公冶菲覺得自己要散架了,連連喊疼。“這是要去哪?”她被架著胳膊站起來,無助地晃動右手想去抓公冶靈的手。
“我們現在去醫院,你剛剛暈過去了,會沒事的。”公冶靈握住妹妹的手,緊隨著她,上了救護車。
“姐,別丟下我。”一股恐懼感忽然從公冶菲心中升起,刺眼的燈光、嗆鼻的味道和圍繞在身邊的白大褂,讓她幾近暈眩,她知道這次,如論如何是逃不掉了。
然而,公冶菲還沒等到姐姐的回應,又一次暈了過去。這一次她好像是進入了某種夢境之中。在一條暗黑的細長而又光滑的甬道,它身不由己地被推往未知的地方,沒有知覺,毫無意志,不知道自己誰,只是被迫往下緩緩移動。
一段時間后,它驚奇的發現,自己竟然分裂了,一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未知物,它驚恐并且害怕,它討厭這種撕裂,盡管它沒有任何疼痛和不適,但它還是不喜歡,這到底是一種被舍棄的感覺還是被掠奪的感覺,它沒有能力分辨,只是單純的不喜歡,那也沒有別的辦法,它們一同被包裹在一層布滿溫暖液體的薄膜內,誰都沒有力量掙脫。
兩個未知物擁擠著繼續蠕動,又一段時間后,它們被一陣推搡弄醒,它們竟然又分裂了,現在有四個一模一樣的未知物擠在薄膜里,四周更擁擠了,幸運的是這個薄膜一樣的房間會自己長大,很快它們便不再像先前那么擁擠,而是在寬松的液體里互相依偎著。
后來,每間隔一段時間它們便以幾何倍數增長,它們的復制品越來越多,房間里越來越熱鬧,它們不再吵鬧爭奪,習慣了彼此之間的存在,徹底和平共處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不出意外,它們或許將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前所未有的個體,它們會有血有肉,會擁有靈魂,會有個特別的名字,會擁有一段生命旅程。
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個震顫后,薄膜里的部分液體被擠壓出去,然后薄膜出現了一個塌陷,它們在強烈的擠壓和撞擊下被分成了兩團,一陣前所未有的舒適感擁抱著這兩團,它們仿佛在一片黑暗的混沌中窺見了一絲光亮,又像是被捆綁了幾個世紀的兩個人掙脫彼此后,終于獲得自由而難掩的興奮。
它們再也不想聚合在一起了,它們各自為陣,成為了兩個獨立的未知物。從這一刻起,它們將是兩個對立體,在同一個空間里,盡自己所能爭奪一切。
公冶菲覺得自己在暗黑的長夜里走了很長一段路,那是一條沒有任何光亮看不到盡頭的路。她先像失明的盲人一樣摸索著,但漸漸的她并不能感覺前方的路了,她失去了方向,先前充斥鼻腔的難聞氣味也消散而去,最后,她感覺自己太累了,連呼吸都不想繼續下去了。
但奇怪的是,她總能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仿佛聽覺靈敏了許多倍一樣,踢踏的腳步聲、滾輪的轉動聲、機器的滴答聲、人們的說話聲、心臟的跳動聲……無論什么,甚至最細微的聲響都能一一分辨。在這無盡的聲音中,她睡去,又醒來,然后又睡去。
等在病房外的雙胞胎姐姐卻陷入到另一個世界中,她愧疚自責,希望此刻躺在那里的是自己。如果人生能夠交換,她寧愿任由別人擺布的那個人是她。
曾經多少次,她親眼看見跟自己擁有同一張臉的公冶菲,插著管子被推來推去,在她打針的時候,她仿佛同樣被扎了似的,心臟緊緊揪著。
她甚至覺得,這一切的根源就是她自己。是的,就連李書秀也經常說:“你妹妹爭不過你,知道嗎,第一次從B超里看見你們的時候,你是胖乎乎的樣子,就像個正常的單胎嬰兒,而你妹妹又瘦又小干癟得像顆小棗,被你擠在角落里動也動不了,你真自私,為什么不能把營養給你妹妹勻一點?”每每說起,李書秀都是眼淚汪汪的。
自公冶靈記事起,每當自己有一點要跟公冶菲爭搶什么東西的苗頭時,她們的媽媽李書秀,最后總是會把話題轉移到這一句上來。她最怕聽到這句話,每當它從母親的口里出來時,她就偃旗息鼓,不管她當時有多少理由,覺得多么不公平,她都會立馬放下心里的憤怒,不再爭辯,毫無斗志地繳械投降,她會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把自己打發到一個角落里,靜靜待著。
凌晨時分,天將亮未亮,李書秀和公冶堇從云燈趕來的時候,公冶菲已經被推到了病房。
經歷了一整夜的驚心動魄,公冶靈已是精疲力竭,她癱坐在走廊處的椅子失神。簡直不敢回想,當醫生說公冶菲的病叫紅斑狼倉時,她整個人是懵的,因為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個病,醫生解釋了一遍她也沒能理解,但話里面提到的腎衰竭,她是明白的,所以不管醫生說什么,說要怎么怎么搶救,她只顧頻頻點頭。
有好幾次,她都處在奔潰的邊緣,盡管劉思騰的爸爸給他們找了院里最好的風濕病大夫,盡管齊家兄弟們時時刻刻都陪在她身邊,她還是感覺自己很無助。
所以,當李書秀一見到她就不分青紅皂白對她一頓指責的時候,她的精神瞬間垮塌,她腦子嗡嗡作響,世界像是失了聲,唯見李書秀張嘴不停地說著什么,任由公冶堇怎么勸阻拉扯也無濟于事。
公冶靈不做任何的辯解,拖著沉重的身體領父母去看還在昏迷的公冶菲。公冶菲打著點滴,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李書秀看后心疼極了,愛憐地撫摸著女兒的臉龐。齊星在公冶堇身邊給她講著公冶菲的情況,公冶堇緊皺著眉頭,時不時看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公冶菲。
公冶靈在角落里站了一會,獨自一人從病房走出來,她疲憊不堪,但還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外走,她想要遠離這里逃到她的安全角落里去。
走廊里的夜燈逐一熄滅,天已經亮了,新年的第一縷陽光格外耀眼,透過醫院走廊的窗戶透進來,照亮了整個世界。
公冶靈走著走著,忽然感覺一股從未有過的溫熱從她的腿間滑落,緊接著又一股涌出,她想要低頭去查看,卻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穿著長襪的雙腿下面洇出一片殷紅,染紅了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