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最后一片開闊地,沿著彎道進入峽谷地帶,克拉克市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了,與遠去的平原花海相輝映的紫色天際也逐漸轉淡,恢復了天空原本的湛藍。
短暫的前方是穿越峽谷四十多公里的曲折山路和雄偉壯觀的畢拉大橋,更遠的前方是未知之所,只需往東,一直往東,直至看到大海,便是此次旅途的終點。
車輛駛入畢拉大橋恍若進入雄奇絕境一般,整座橋仿佛橫跨在天際的兩端,蒸騰的水霧充滿畢拉山谷,將溝壑的幽深和俊美隱藏了去,只覺得是在云霧繚繞的空中蜿蜒穿梭。
大橋上除了公冶靈他們再無其他車輛往來,給這靜謐的美景增添了許多神秘。如果不是多日的雨再加上突然放晴和快速升溫的天氣,畢拉山谷不會急劇蒸騰水汽,形成如此絕美的仙境。
“你要不要睡一會兒,這大霧一時半刻也散不去。”公冶靈開著車,同坐在副駕駛的郁東白說,他看起來一臉倦容。
“不用,現在霧大,我看著你開車會好點。”他偏頭看著駕車的公冶靈。
“要來點音樂嗎?”她問。
“我來吧,”郁東白打開手機連接上藍牙音樂,很快法國電子樂隊Kid Francescoli的Moon(And It Went Like)就在車廂內緩緩流淌。
“我喜歡這個,很應景,電子樂嗎?”公冶靈問。
“嗯,偶然發現的,有點小眾,但是覺得很不錯,”郁東白回答。
“趁我們頭腦發熱,我們要不顧一切。”公冶靈忽然想到他們年少時共同讀過的詩句。
“如果能永遠停留在那個時候就好了。”郁東白也還記得這句。他用指尖觸了觸她停留在方向盤上的手,迷醉地看著她的臉。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有二十年了!”公冶靈驚訝道,“是不是?”她側頭去問郁東白,卻看見他正失神地望著自己,以一種少有的萬分珍愛的眼神。
“怎么了?”她問他。
“我在想,如果四年前我沒回來,沒有來找你,我們是不是這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的時刻。”他說著,向車窗外望去,車子已駛離畢拉大橋,正沿著下坡的山路進入寬闊的平原地帶。
“如果不來找我,你現在會在哪里?”沉默了許久后,公冶靈問他。
“不確定,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他說的是真的,“自由的游蕩”算是他過往人生的一個寫照吧,如果未來的某天他的一生能夠蓋棺定論了,這一句一定會被放在悼詞的開端。
“是啊,人總需要一個安生之地的。不是此處就是彼處,記得這片草場嗎?它的盡頭就是迪克托。”她指著車子前面一片逐漸消散在白霧中的碧綠,那仿若自天上傾倒而下的綠色草場已完全找不到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那天不像今天這樣霧蒙蒙的,而是干爽的晴好天氣。凌晨四點,我從克拉克出發,開車到迪克托去送精油檢測樣本,車子卻壞在老集市的街道上,停車查看車況時,總覺得在哪里有一雙眼睛一直看著我。要知道我的第六感一向很準。”她沒等他回答,接著說。
“那天是9月3號,早晨有點冷,我還穿著夏天的衣衫,”他知道她說的是四年前的迪克托,“想著要見到你了,我就準備去把長發和胡須清理掉,那個時候的我……”他一時不知道怎么去形容當時的自己。
“像個流浪了半生的流浪漢。”公冶靈說。
“哈哈沒錯。那天一早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開著門的發型屋,那屋子有一個很大的落地櫥窗,我記得很清楚。我走進去坐在鏡子前,看到一張須發滿覆、臉龐粗黑、滿布滄桑的臉,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我。店里的發型師可能從來沒在那么早接待過客人,不情愿地把我滿是污漬的超大旅行包丟到一個墻角里。他睡眼惺忪不緊不慢的準備著理發器具,我就在那等待著,也不敢催促他,我面前的鏡子正好對著落地大窗,能看到屋外的街景。”
“真是巧,沒想到我們就那樣剛好趕上了。”
“我一開始根本就沒注意到你,我壓根沒想到會在迪克托遇見你,我只是一心欣賞著七彩光線下的俄羅斯建筑,很有異國風情的特色。你雖然一直在壞了的車子邊轉來轉去,但我真的只是在你下車的時候掃了你一眼,大概看到一個中等身材,穿著軍綠色登山服,戴著鴨舌帽的女人,那時,我并沒有去關注你的五官。”
“那天的我,與你記憶中的相差甚遠吧!”
“是,沒想到你會有那么大的變化。”他往回追溯,在記憶里搜索初相識的她,卻是模糊的不成樣子。從16歲認識她開始,已經過去20年。現今的他能夠記得清楚的大概就是4年前他們重逢的那天吧。
那天的迪克托空氣清爽,萬里無云,整座城市五彩繽紛,處處都是彩色的具有民族特色的老舊街道,每條街道都四通八達,不管從哪里出發,走哪條路,最后都能到達你想要去的地方。他沒想到這樣一座不起眼的小城,竟會如此美妙。
走在城市中心的俄羅斯風情街的石板路上,他開始后悔自己前一天晚上的懶惰:寧愿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到失眠,也不出來看看這美麗的城市街景。他歸心似箭,一萬五千多里的路途空中陸地艱難輾轉一刻不曾停歇,卻在這最后剩下的幾百公里路程前踟躕起來。
這是因為,他并沒有告訴她他要回來,他們已經三年沒有聯絡。他不確定自己突然的出現會不會給她造成困擾。所以他越是接近她越忐忑無比,一連好幾晚都不能入睡。
他決定在迪克托休整一下,把自己收拾的利索一點。三年的流浪,讓他看起來像個遠離塵世的野蠻人。他不剪發,不刮胡須,衣衫襤褸,滄桑無比,任何見過他的人都會駐足猜想他曾經歷過什么。
他已經32歲,流浪的生活讓他筋疲力竭,不管走多遠,他始終認為,這一生唯有公冶靈才是他最終的歸處,她的溫暖的柔軟的能包容所有的懷抱,是他唯一的惦念。所以,在他生了一場大病,幾乎要死了的時候,他覺得他已厭倦一切,只有回到她的身邊才能重新活過來。
然而,生命中不期而遇的事情就那么發生了,當郁東白的目光再次轉回到對面街道的女人身上,她的一個俏皮的動作,瞬間把他的魂魄攫去了。只見她十指交叉著蓋在臉上,先是把腦袋偏向一邊,表情夸張得使勁擠了一下眼睛,然后毅然調轉頭睜大眼睛迎著刺眼的陽光。
“公冶靈!”郁東白驚呼,幾乎同時,他起身沖出發型屋,與馬路對面的公冶靈遙遙相望。往來車輛的間隙中,公冶靈放下雙手,在一片金紅色的耀眼的光暈中,看到了郁東白。盡管他滿頭蓬亂、胡須蓋面、衣衫襤褸、身形疲憊,但她還是認出了他。恍若隔世般,她沖他笑起來,周身籠罩著五彩的光。
那一天,他們像是在夢中度過的。太陽升空時,公冶靈安靜地坐在郁東白旁邊看著他,當一頭蓬亂的長發剪落,胡須也刮干凈后,一張熟悉的臉又呈現在眼前。
她喜不自禁,久久地看著他,那是多年來不曾有的發自心底的高興;他也是如此,先前所有的顧慮一掃而空,她并沒有因他突然的到來不自在,而是非常的欣喜。真好,她只顧在那笑著。
他把她的車子修理好。然后她帶他去民族風味的館子,他竟然一點都不排斥馬奶子茶配馕餅的早餐,最后還特意去添了一碗奶茶,咕嘟咕嘟灌到肚子里才算滿足,她驚奇不已地看著他,笑的合不攏嘴。
后來,他陪著她去送了精油監測樣本,然后他們悠閑地逛著迪克托小城,直到后半晌才去吃中飯,一整天他們都彼此看著對方,像是丟失了心愛之物后的失而復得,誰也不愿把目光從對方臉上移開。
“不就是這里嗎?”公冶靈停下車來,打開車窗,看著白霧里的一棟建筑,空中花園,沒錯的,她關掉導航,大霧的天氣不至于會令導航失靈啊,但它確實指揮著她多走了一個路口。
這時,郁東白也醒了。“我睡著了嗎?”他問。
“嗯,睡了挺久了。”她回答著,把車子開進空中花園酒店的停車場。
“我們到哪了?”他向窗外張望。
“迪克托,今天不走了,霧太大,路上不安全。”她說。
“也好。”他同意。
兩人收拾了東西,進酒店開好房間,剛把行李放下,黎莉娟的視頻電話來了。
“怎么樣,還算順利吧?”公冶靈先問她。
“嗯,順利。”她情緒低落,好似大病了一場。因為疤痕體質而整容失敗的臉顯得更加可怖。
“順利就好,這都是什么事,死了還不得安生,就這種準備葬禮的事,還得讓你這個前妻張羅。”雖然是死者為大,但她還是慶幸沒趕上孫啟智的葬禮。
兩天前,孫啟智車毀人亡的消息被確認了,他連人帶車被洪水帶到下游的一個回水灣處,被泥沙緊緊包裹著消失了七天。警察找不到遇難者的家屬,最后聯系了黎莉娟,讓她去辨認尸體。
黎莉娟去了,看到已被洪水泡了一周已辨認不出來模樣的前夫頓時跌坐在地。盡管她那么恨他,甚至曾經詛咒他早些死去,但他畢竟是她兩個孩子的父親,這種強烈的恨意和夾雜著悲慟的復雜情感,不是誰都能體會的。
“孩子們還好吧!”公冶靈看到她的眼眶紅了。
“嗯,在我媽那邊,還沒告訴他們。”
“不告訴的好,孩子太小了。你呢,葬禮的事情能應付嗎?”公冶靈其實不大能理解黎莉娟的做法,畢竟孫啟智當初離婚時,使的那些陰招對她來說可是招招能致命。
“能應付。”
“那個人還聯系不到嗎?”公冶靈指孫啟智在外面的女人。
“聯系不到。”她搖頭。
“真是蹊蹺,黎姐,你說會不會有這種情況,孫啟智的死跟這個女的有關。”公冶靈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應該不會,警察那邊說基本能夠排除人為的原因,就是操作失誤墜河溺亡,是一起簡單的事故,他們說家屬可以要求尸檢,我拒絕了。”她說。
“那她躲起來做什么,按照正常人思維,一個男人為了跟我在一起,拋妻棄子,甚至使用下三濫的手段打壓前妻爭奪財產,我怎么都沒有可能在得知他墜河的消息后玩失蹤吧!”她越想越覺得事情不簡單,可視頻那邊的人沉著臉一直默默不語。
“算了,不提這些了,”她趕緊改口,“你這段時間夠累的了,忙完這事兒就休息幾天,工作上的事情我來安排吧。”
“嗯,我也是想跟你說這個,這段時間我這邊事情太多了,沒有時間顧及莊園那邊。”幾天沒合眼的黎莉娟,心里又亂又煩躁。
“黎姐,我想說,你跟孫啟智的一切都結束了,這個人你再愛再恨都歸于塵土了,該放下了。”公冶靈看黎莉娟的狀況不好又安慰她。
“嗯,我明白。”黎麗娟說。
兩個女人又聊了一會工作的事情,才結束了視頻電話。公冶靈從臥室里走出來,郁東白正往桌子上擺著餐食。
“怎么打包回來了?不是說好下樓吃嗎?”
“我以為你還得好一會呢,這個時間也過了飯點,我看樓下餐廳還剩著這些,也不錯,就打包了。”
“黎姐精神狀態不好,遭受這樣連續的打擊,真擔心她一下子垮了。”公冶靈去衛生間洗了手,走出來坐到餐桌前。
“沒想到她還能答應為前夫張羅葬禮,光是這一點就讓人挺敬佩的,很少有人能不計前嫌得去接受這個事情吧!”
“真是難為她了,離婚的時候恨不得殺了對方。”
“哎,不管他了。人都已經去世了,你就別再勞神了,況且他活著的時候那么討厭你。”郁東白把筷子遞給她,“先吃飯吧。”
公冶靈看著桌上的飯菜,一份清燉羊排胡蘿卜湯,一份素炒秋葵,兩份白米飯,看起來寡然無味的樣子。多日來,他一直陪同她吃得很清淡。兩個人餓得厲害,桌上的飯菜很快被一掃而光,只留下一片狼藉在桌上。
填飽肚子的公冶靈躺在靠窗的沙發上翻看著筆記本電腦上的文件,那些都是泄洪時淹沒農場定損的文件,各類項目分門別類看得人頭腦發脹。郁東白收拾干凈桌子,坐下來陪著她。
直到睡前窗外的大霧都沒怎么散,整個世界仿佛一片混沌。公冶靈覺得自己身處迷霧,就連思緒也跟著陷入了混沌之中,似夢非夢了一晚上。
清晨時分,在一陣空調電機聲中,她緩緩睜開眼,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環顧四周才恍然想起,自己置身于酒店的房間里。睡著之前折騰了太久,讓她的神經有點遲鈍,取了手機看時間,才五點鐘,認床的毛病真是太折磨人了,她動了動身體,想翻個身,發現腿有點僵硬,只得雙手撐著身體緩緩的起身。
身邊的郁東白還睡著,公冶靈躡手躡腳的走到窗邊去看外面的大霧散了沒有,窗外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幾乎沒有什么能見度。她把窗簾拉好,拿了他的香煙打火機走進淋浴間,調好換氣風扇,打開香煙里面竟是空的。
風扇呼嚕嚕的聲響充斥著淋浴間,時不時夾著幾聲滋啦滋啦的異響,鏡前燈幽暗朦朧,沒有多少光亮。背對著鏡子的公冶靈站在一片暗影中,空氣濕熱,絲質睡裙貼在皮膚上,頭發披散遮擋著一邊臉,睡眠不足的原因,大眼睛空洞疲憊。她在鏡前站了一會,洗了臉換好衣服,決定到外面走走。
沿著霧蒙蒙的街道,她試圖尋找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清晨的街上空蕩蕩的,很多店鋪都還沒有營業。她尋著隱約的光點往前走,能見度太差,只有站在光下才能看清楚店鋪的招牌。她在迷霧中緩緩前行,悶熱空氣里面全是水霧,令人呼吸困難,唯有頻繁地大力吸氣讓肺部全部充盈后才能緩解胸腔的憋悶。頭腦昏漲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右腹的一陣微痛,讓她不由得擔憂起身上的傷口,這樣的天氣對傷口的痊愈非常不利。
公冶靈走到了街道的盡頭也沒看到有營業的店鋪,她穿過馬路打算到街道對面再去碰碰運氣。幸運的是,在街道的另一側,很快便找到了一家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她買了些日用品和食品,又順手拿了一包香煙,結好賬沿著街道往回走,白霧似乎更濃了一些,路上的車輛也多了起來,一排排車燈幽幽暗暗在路上緩緩移動著。
走了一會,她點燃了一支煙,放在嘴邊吸了一下,卻吸不動,香煙可能是受潮了,她又猛然吸了幾口,隨即被一團強烈的煙氣嗆得劇烈咳嗽;強壓著胸腔的苦澀氣流,她蹲下身子,試圖緩解胸腔和腹部的疼痛。許久后,她才緩過來,慢慢起身瞟了一眼手里燃著的煙,一口都不想再抽了。于是,找了個垃圾桶把它丟到里面去。
回到酒店時,郁東白不在床上。她推開浴室門,他已經沖好涼,正在穿衣服。“我給你留了信息你看了吧!”她問他。
“看到了,”他說著,把她拽進浴室。公冶靈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拉到懷里親了一口。“你抽煙了?”他滿是疑慮的看著公冶靈,她的嘴巴里有一股濃烈的讓人厭惡的煙臭。
“沒想著抽,順手點了一根,”公冶靈說。
“你又不會抽,點來干什么?”他不悅。
“是啊,被嗆了一大口,”她取笑自己,“換了床,睡不著,心里煩悶。”
郁東白沒理會她,穿好衣服,丟下她徑自出了浴室。
嘩啦啦——嘩啦啦——遮光窗簾被一股暴力撕扯后兩兩分離,屋內還是一片昏暗,他只好又把房間內的燈也全部打開。然后,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在原地轉了兩圈后停下來,強忍著內心的氣憤。
他想折回去質問公冶靈一番,但又不愿跟她提及已經過去許多年的事。他坐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折回浴室,把她緊緊抱住。
公冶靈雙眼茫然地被他抱著,淋浴間的燈全部打開后亮的刺目,讓她有點不適應。頭頂換氣扇呼啦啦的響聲不斷,之前肺里嗆了的煙氣沒有徹底釋放出來,憋得胸腔生疼,她不得不用力咳嗽幾聲才能緩和。她抖動著肩膀把身體整個蜷縮在郁東白懷里,右腹的傷口被剛剛的那陣嗆咳振得有些疼。
郁東白輕輕拍著她,感受到了她身體的抖動,他低頭看她,那混雜著恐慌和焦慮的情緒,讓她蒼白的臉看起來有點陰鶩。他拉著她的手走出浴室,來到床邊扶她坐下,然后他蹲在她腳邊,看著她。
“你怎么了?”他握住她的手。
“我夢到小菲了,好幾次了,幾乎是同一個夢。她跟我說她很疼,疼的要死了,我想去看看她,但她不讓我靠近,她老是站得遠遠的,一點都不像小時候那樣。”她閉上眼睛,想到夢里公冶菲對她的拒絕,深深地打了個寒顫。“如果不是因為我她不會死,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怨我,李書秀、齊星……”
“沒有人怨你,”郁東白摩挲著她的手,“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那是個意外。你就是太想她了。”
聽到他的話,公冶靈緩緩睜開雙眼,她漆黑的眸子蒙著一層水霧,鼻子一陣酸楚,盈盈的水光在眼眶里打了幾個轉,兩行眼淚不受控制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