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公冶菲開始在意人們的相聚離散。寒假期間她跟隨著齊羽和公冶靈學習，接觸了一些以前從不感興趣的詩歌、散文。那些書籍大多是郁東白從他父親和姐姐的書柜里搜羅來的，古今中外的好幾大摞。

自從郁東白轉學過來后，大家的讀書活動漸漸多了起來。誰都沒想到放浪不羈聲名在外的郁東白竟會是個愛讀書的人。并且，他的涉獵相當廣泛，天文地理、歷史傳記、社會科學方方面面，無所不涉及。

他的博學多才很快便得到了齊羽和公冶靈的矚目，兩個人成為他的忠實盟友，常常聚在一起讀書探討。至此，在讀書或是游玩的選擇上，公冶菲徹底失去了同盟，即便是以前領著他們游山玩水的齊星還在，他們也成了失勢的一方。

公冶菲雖然心有不甘，卻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跟著他們讀書。寒假的時候，郁東白回成州過年，齊星從南方回來。公冶菲以為雙方終于能打成平手了，最起碼大家可以把時間平攤，一半用來玩耍一半用來讀書，哪料齊星卻站在了她的對立面。

無可奈何的公冶菲只得在一堆書中挑挑揀揀，試圖尋找那么幾本能打發時間的書籍。可是，那一堆書中并沒有她喜歡看的偵探類小說。公冶靈他們饒有興趣討論了許久的《惡之花》，她是一個字都看不懂，歷史傳記她不感興趣，小說篇幅太長她沒有耐心。后來她選了一本《人間詞話》，竟然看進去了，最后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這一看不要緊，假小子公冶菲多愁善感起來。

元宵節過后，齊星要出發回大學去。小伙伴們都來送他。在火車站離別的時候，看著齊家兄弟擁抱著說再見，公冶菲竟沒來由的從內心生出一陣悲苦來。從小便是男孩子性格的她，一向看不慣公冶靈的多愁善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惆悵和傷感。

這是她從不曾有過的感受，一顆心仿佛被反復抓緊揉捏，除了襲來的陣陣絞痛，還從心底深處涌出難以言狀的恐懼和慌亂。她疼得近乎昏厥，眼眶很快就紅了，緊接著一層清透的水霧淹沒了雙眼。

站在一旁的公冶靈瞥見了她的異常，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小拇指。她才從那被悲傷操控的情緒中回過神來，她對著姐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迅速用大拇指將眼淚揩掉。

聰慧的公冶靈看出了妹妹的心事。她喊了齊羽跟她去給齊星買食物。兩人走后剩下齊星和公冶菲獨處。

“怎么還哭了？”齊星笑嘻嘻地盯著對面的人。

“哪里哭了？”

“抱一抱吧！”

“不抱。”她怕被他一抱會收拾不住自己的情緒。

“那拉拉手總可以吧。”說話間他已把她的手拉過來握在胸前。

少女觸到了他溫熱的胸膛，以及胸膛下面鏗鏘有力的心跳。她的臉瞬間滾燙如火。那是因為，她想起了前天晚上他們偷跑出來約會時，他親吻著她，讓她觸摸他那強烈跳動著的仿佛要從胸膛里蹦出來的心臟。

少女輕抬眼眸偷偷去看男孩的眼睛，卻被他深情的對望嚇了一跳。她不敢直視他，羞赧的低下頭，卻在一瞬間，被男孩抓著雙手一拉，整個人撞進他的懷抱里。

少女的臉貼著男孩的胸脯，從那下面傳來的節奏分明的咚咚的心跳聲讓她震顫。不知何時，男孩那難舍難分的情緒已全部傳染給了她，她情不自禁的環緊手臂，狠狠地箍著男孩的腰。

此刻，用力抱緊的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希望時間可以停滯不前。因為他和她知道，從松開彼此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將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能在記憶里回味此刻的溫情。

但離別終究會到來。而因離別所帶來的惆悵情緒，也會隨著時間的消逝由濃轉淡。三天后，當公冶菲重新出現在校園的時候，她已將之前所有的哀愁拋之腦后。取而代之的是，對眼前所見之人的震驚和疑惑。

新學期第一天早自習，公冶菲注意到邱吟月沒來上課。下自習后，她急沖沖回宿舍，遇到正從宿舍出來的邱吟月。她的變化令人驚訝，僅僅過去一個月，上學期放假時那個打扮入時、神采奕奕的女孩子，好似經歷了什么非人的摧殘，變得頹廢而蒼老。

公冶菲險些沒認出眼前的人，待到她辨認清楚想要同她講話時，她已從她身邊走過去，仿佛從不曾與她相識似的，頭也沒抬地與她擦身。少女呆在原地，望著走遠的昔日好友，心中一陣苦楚。

一連幾天，公冶菲都在默默在關注著邱吟月。她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變成了眼前的模樣。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與活力，整個人枯黃干癟，萎靡不振，就像陽春三月里一棵繁盛的玉蘭被移植到沙漠的腹地后，迅速掉落滿身的花朵，獨留下枯竭的樹干。

同學們以為她生了病，紛紛前去關心問候。她卻對這些好意視若罔聞，大家看著她好像換了個人似的，都不敢再去打擾她。

公冶菲卻做不到像她那樣的冷漠，她始終擔心著她。直覺告訴她，齊星先前所說的發生在她身上的可怕遭遇或許是真的，而且，這件事情一直都沒結束。

她不得不重新思考齊星的建議。在課后休息的時候，偷偷地尾隨她。她做賊似的跟了她一個禮拜都沒發現什么異常。

周六的時候，她發現邱吟月沒回家，就推掉和公冶靈他們的讀書會，時刻盯著她的宿舍，準備伺機而動。晚飯后不久，邱吟月果然走出了宿舍。她刻意打扮過，臉上化著淡妝，還換了一套湖藍色的毛呢套裙。

出門后，她徑直往學校圖書館的方向走去，然后進了圖書館。校園里只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公冶菲不敢跟得太緊，躲在遠處的角落里觀察著她的行蹤，等到完全看不到她的時候，她才快跑幾步跟了進去。

學校的圖書館并不大，她在里面轉了一圈沒有發現她的身影。難道被她發現了嗎？她正東張西望的狐疑著，卻從圖書館的落地玻璃窗看見了邱吟月。她正疾步地走在教職工宿舍二樓的走廊里。原來她是為了走近路到對面的宿舍樓，才橫穿圖書館的。

公冶菲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見她進了封亞舟的宿舍。元旦后，封亞舟就像消失了一般再沒出現過。過年時她發了一條拜年短信給他，也如石沉大海，一直沒有回應。而邱吟月還跟他有聯系嗎？剛剛在門口，他好像特意在等著她，她剛停下來叩門就被迎了進去。

這個發現，讓她心中的謎團更加混亂。邱吟月滿身是傷地哭喊著，要跟她斷絕關系的那一幕又出現在腦海里。她的頭皮發麻，內心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為什么成了這樣？早些時候到底發生過什么？帶著所有的疑問，她沖出圖書館，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宿舍樓。

她剛爬了一截樓梯，就聽到有人開門進入樓道。心虛的少女慌忙轉身下樓，躲進狹小的樓梯間。很快，從頭頂處傳來了混亂的腳步聲和粗壯的喘息聲。聽得出，下樓的是兩個小伙子，他們邊走邊扭打著，兩個人似乎產生了很大的分歧，聲音低沉的爭辯著什么。

“你放開我，為什么要攔著我？他一定在里面，他是心虛才不敢開門。”一個年輕男孩滿是憤恨的聲音。

“我這是在幫你。”另一個回應他。

“有你這樣幫忙的嗎？”

“我們先離開這里好不好？”

“為什么要離開，我就是要讓他身敗名裂。”

“那你自己呢？你的前途呢？”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比她大那么多，都可以做她爹了。太無恥了，這樣的人就應該下地獄。”

“可她親口說是自愿跟著他的是不是？”

“我不相信，她一定是被威脅了。”

“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他就是個衣冠禽獸！我真恨不得殺了他！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還要幫著他。”

“我不是幫他，而是在幫你。我不想你自毀前程。”

“她都離我而去，選擇了別人，我還要前程做什么？”

兩個人停止了爭吵。公冶菲被這突來的安靜，嚇得屏住了呼吸，她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緊張地聽著兩人的動靜。好在，兩人并沒有其他的舉動，一直保持著靜默。

從兩人剛剛的對話中，她隱約聽出其中一個男孩的聲音很像封大駿。如果真是封大駿，那么他們兩人一定是來找封亞舟的。而最開始開口的那個男孩嘴里的衣冠禽獸指的就是封主任了。

公冶菲的腦袋飛快的轉動——如果她沒猜錯，他們是為了一個女孩而爭吵。那個女孩會是邱吟月嗎？她前腳進到封主任的宿舍，這兩個人后腳就找過來了。但是，這個男孩是誰？邱吟月是什么時候認識他的？正想著，樓道里又有人說話了，那是封大駿的聲音。

“我真后悔，當初不應該把你們帶到他面前。”

“你說，她是不是為了別的什么東西才愿意跟著他的。”

“你指的是什么？”

“上學期，她回來說學校把兩個大專名額給了我們，說是他找人辦的這個事，我簡直太天真了，當時還一個勁兒的說他好。”

“你覺得她是為了這兩個名額才跟他在一起的？”

“我太了解她了，她不會背叛我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是什么人我知道的。”

“或許是她變了，她真的喜歡上別人。況且，以你們跟他的關系，他完全有可能幫你們弄這兩個名額啊！”

“不，她不會，她不會喜歡上別人。”

“人都是會變的。”

“她不會變。”

“可她就是變了，她拋棄了你。”

“她不會的，你別再說了。”男孩痛苦地說，聲音帶著哭腔。

空氣重又凝結起來。封大駿沒再開口。兩人好像在臺階上坐了下來，不久，樓道內閃過一道明亮的光，只一會兒就滅了，四周復又昏暗下來。

“抽根煙吧。”封大駿說。

“不抽。”男孩說。

“抽一根吧，抽完我們就回去。”

很快，香煙濃烈的氣味傳了過來。公冶菲用一只手緊緊地捂住口鼻。她強忍著呼吸，深怕被煙味兒嗆得咳嗽起來。她咬著下唇祈禱著兩個人趕快離開這里。因為，她的兩條腿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從男孩們進來時，她就一直保持著半蹲的姿勢，現在，她快要撐不下去了。

謝天謝地，兩三分鐘后，男孩們抽完煙終于走了。

公冶菲憋著最后一口氣，拖著麻木的雙腿爬到二樓。離開樓梯間，她總算能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跟蹤這件事果然不是什么好活計，她靠在墻上，望著不遠處封亞舟的宿舍，抱怨起齊星給她出的這個餿主意。

已是日暮時分，公冶菲看到封主任的宿舍亮起了燈。看來和封大駿一起來的男孩說的沒錯，他就在宿舍里面。難道真如那男孩所說，他是因為心虛才不敢開門的嗎？

此刻，封亞舟的形象在公冶菲心里一落千丈，她又想起之前他在宿舍里抱她的情景，內心一陣厭惡。而同時，更令她擔憂的是進到他宿舍去的邱吟月。慶幸的是，邱吟月并不是兩個男孩口中的女孩子，她還沒有跟了他。那么，他會怎么跟她解釋自己剛剛的閉門不出？

這個傍晚，這場盯梢，竟生出了如此多的問題。

公冶菲等在封亞舟的宿舍外面，直到一個多小時后，邱吟月才從他的宿舍走出來。少女逃也似地躲進先前藏身的樓梯間，她在黑暗處看著邱吟月安然無恙的走遠后，才慢慢走到夜幕下。

料峭寒春時分，夜里最是難熬。越是晴朗的天氣，越有一種難以忍受的陰冷。公冶菲抬頭望向黑色的夜空，那里有許多明亮的星星閃爍著。她覺得，那星星跟她心底的問題一樣多。

“我一定得把這些問題一一搞清楚了，連著先前的一并。”她在心里對自己說著。一旦下定了決心，整個身心反而立刻輕松起來。她又恢復了往日的活潑好動，一邊跑一邊跳地往宿舍走去，時不時還在原地轉兩圈。

星期日一整天，公冶菲都在自己的房間寫寫畫畫。她要制定一份詳盡的盯梢計劃。這方面她是有自信的，在她12歲的時候，就曾和齊星幫警察破獲過罌粟種植案。再加上她曾讀過的那些偵探小說，這一次總算要派上用場了，想一想，就覺得有些興奮。

她現在萬分慶幸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機警，在兩個男孩離開視線前的最后一刻，仔細瞧清了其中一個男孩的確是封大駿。隨之也證實了他們嘴里的人就是封亞舟，如果不確定這一點，那她之后所有的猜測都將畫上問號。

“冬至那天我突然摔倒失憶、邱吟月身上的傷痕、邱吟月沒緣由跟我斷絕關系、邱吟月冬至盛餃子的空飯盒、邱吟月和封亞舟同時消失了兩天、否認見過我們的封亞舟、被人砸門閉門不敢出的封亞舟、跟十幾歲小姑娘談戀愛的封亞舟、跟邱吟月私下見面的封亞舟……”公冶菲自言自語著，將從冬至日那天以來發生的所有的可疑的事情，一一寫下來，每個細節都不放過。

最后，她將封亞舟三個字圈了好幾圈。直覺告訴她封亞舟是所有事件的核心人物。一想到這里，她的內心就無比忐忑，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的思路是對還是錯。

但目前，她也只有邱吟月這一條路可走了。或許只有搞清楚邱吟月和封亞舟相約見面的目的，她才能順藤摸瓜，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雁過留痕，她相信只要他們做過什么，就一定會留下些許痕跡。

從前一晚發生的事情來看，封大駿并不像先前他們所看到的那樣對封亞舟完全的信任和尊重。他們或許還有著隱秘的不為人所知的其他糾葛。而她之前崇拜著的、如謙謙君子一般的封亞舟，難道真的是會對年幼女生下手的偽君子嗎？

她不知道別的女生有沒有同她一樣，被他誘騙著占過便宜。總之，在他抱她的那一瞬間，他本性里面的齷齪想法已經暴露了。一想到這里，公冶菲就很想打自己一巴掌。為什么自己以前覺得他是個好人，是個正人君子，齊星說他半點不好的時候，她還為他打抱不平。傻的天真，她竟然還曾為他開脫過，竟然還很珍惜最后跟他的相處時光。

“真是瞎了眼了。”她罵自己。